作者:神仙老虎
娃不宜食用寒凉之物,倒也没有夸张到一点儿不给吃,来京的路上谨慎那是孩子本就体弱,再加上舟车劳顿,身体可禁不起一点儿折腾,日常生活中大可不必小题大作,过于限制钰哥儿。
他是生气儿子太过于迁就别人,就像今天的事儿,钰哥儿从来都知道他自己的身体,有分寸得很,今天跟着那娃子疯跑,显然是不想扫人家的兴,强撑。
吃过晚饭,净了手,周二郎牵着钰哥儿进了正房一侧的西耳房,是一间小书房,和南边儿读书办公的大书房相比,这间更注重情趣娱乐。
这宅子原本住的是武将人家,大抵不太喜文墨,这间当做杂物间来着,周二郎给收拾了出来。
一张宽大到几乎可以躺下并排两个人的长条夹榫平头案,占据了大半个书房的空间,周锦钰有点儿不理解他爹那样有品位一个人,怎么不选张小一点儿的,那样整个屋子的空间都变大了。
不过书案大,亦有书案大的好,桌案上除了文房四宝,还养了两尾小锦鲤,游来游去活泼得很,鱼缸旁边儿是一盆儿长藤的绿植,藤蔓悬垂到了桌子下面。
书案后面放一张器形优美的官帽椅,再后面是博古架,博古架旁边立有三足可升降灯架。
家具大部分是原来的主人留下来的,亦有周二郎和大郎在外面买回来的,不是什么名贵的木料,胜在样式好。
书案的对面儿有一张小榻,榻上摆了小桌和靠枕,可以喝喝茶,下下棋什么的。
周二郎坐上去,把儿子拉到跟前,问他,“你知道自己不能剧烈活动的,对吗?”
周锦钰嗯了一声。
“大伯若是没过去,是不是还要跟着人家跑?”
周锦钰前世从小没了父亲,母亲改嫁,他辗转寄养在几个姑姑家里,妥协,礼让,哄着姑姑家的孩子,哄着姑父,不让姑姑为难,几乎成了他的生活本能。
姑姑没有义务养着他,他怎么好意思让人家一家人因为他这个多余的存在成天吵架。
有时候躲在被窝里也会想一想爸爸若是还活着,妈妈没有改嫁该多好。
后来他上初中住校以后,反倒是和几个姑姑家里的关系更和谐了,有时候他也会忍不住恶意地想:他是多余的人没错,可有时候也是一家人情绪的发泄口,谁不高兴了都可以冲他发火,现在没了他这个出气筒,是不是感觉还有点儿不适应了。
这种想法浮现出来的时候,他又觉得无比可悲,姑姑们不管怎么说养了他这么多年,姑姑,姑父亦有他们的难处,还有,换做任何一个孩子大概也不喜欢自己家庭里多一个外来人。
谁都没有错,只是命运使然。
穿过来以后,周二郎几乎满足了他所有对父亲的渴望和幻想,亦填补了他童年时所有的缺憾。
爸爸去世后,他竟连理直气壮委屈的资格都再没有过,他必须要有感恩的心态,他只要表现出一点儿不高兴,姑父就会说,自己亲生的打了骂了也还是亲,不是亲生的,一点儿委屈就受不了,甩脸子跟谁看呢。
周二郎此时板着脸问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他就委屈了。
他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涌上来,迅速汇聚成大大的水珠,在柔弱的睫毛上摇摇欲坠,他用力张大眼睛也含不住,泪水一滴滴掉下来。
周二郎被儿子突然间无声的悲伤震住了,忙把人揽到怀里,儿子上次挨打都没有哭,怎么会因为他几句问话就哭了,想必是今天那几个熊娃儿一口一个死,让孩子难受了。
“我们钰哥儿委屈了,爹抱抱。”
“咱们不难受,钰哥儿的病已经一天比一天好了,今天我们才喘了一小会儿就缓过来了,我们进步了,对不对?”
“我们今天进步一点儿,明天进步一点儿,长大了,病也就好了,等我们钰哥儿长大了,定是个一等一的美男子呢。”
周锦钰的眼泪一点点洇湿父亲的胸膛,一句话差点儿从他嘴里脱口而出——
“若我不是爹亲生的,爹还会这般喜欢钰哥儿吗?”
背负着这样一个大秘密,一切都像是偷来的,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永远不能活得理所当然,理直气壮。
有时候他真得想把一切都对周二郎坦白,他不想顶着原主的身份活,他就像一个替身,所得到的一切都建立在这副躯壳之上,他想做他自己啊。
但是他不敢,亦不能,他不能自己一个人痛快了,让整个一家人都崩溃,有时候谎言才美好,真相太残酷。
可他多想自己真真正正是周二郎的孩子呀,很想,很想。
过了许久,周锦钰哽咽着从周二郎怀里抬起头来,沾着泪珠子的睫毛扑扇出一片真诚,“爹,钰哥儿会努力活着,钰哥儿怕下辈子没有这般好命投胎成爹的儿子。”
小娃一句话把周二郎给弄不行了,别过头去,长袖掩面。
爷儿俩都有些情绪激动,眼睛红红的,周二郎打了水,给儿子洗了小脸儿,自己也洗了一下。
“在这儿等着,爹去去就来。”周二郎给儿子脱了鞋,让娃坐在小榻上,自己转身出去了,再回来的时候,手里端了小半碗儿凉粉,提前给孩子盛出来的。
周锦钰真服了他爹,合着刚才那会儿一家子都吃,不给他吃,是故意馋着他呗。
周二郎感觉给娃盛的还是有点儿多,便说自己也有点儿想吃了,周锦钰喂了他几勺,周二郎笑道:“以后爹老了,你也要这般孝敬爹。”
周锦钰:“爹这样好看,不想让爹变老。”
周二郎谦虚,“也就钰哥儿觉得爹好看。”
爷儿俩吃完了凉粉儿,小娃情绪稳定,能说说笑笑了,周二郎这才开始教导儿子。
“钰哥儿以后要学着让人家迁就你,不是你去迁就他们,别人喜不喜欢你,跟你迁不迁就他没关系,太迁就,就容易让人家看轻了你,拿你不当回事。”
顿了顿,又道:“今天你因为跑竹马不想让人家扫兴,明天就会因为别的事情不想让人家不高兴,照这样下去,何时是个头儿?”
周锦钰认真听着。
周二郎话音一转:“我们钰哥儿能顾及别人的感受,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但好孩子也要给自己划一道安全线,这道线里就是钰哥儿自己的领地,不允许其他人随意闯入,钰哥儿有了自己领地和空间才是自由的,才能让自己开心,明白吗?”
周锦钰眨了眨眼,“爹和娘也不能闯入吗?”
周二郎:“爹和娘也要尊重钰哥儿,不能随意闯入,除非钰哥儿愿意对爹娘敞开,或者爹娘觉得有必要插手。”
周锦钰感动得不行,就算在现代也少有家长能做到爹这般尊重孩子吧。
后来——
周二郎插手儿子的事情太多了,周锦钰才明白爹简直太狡猾,说话从来都留有余地,不会把话说死,反过来,正过去,总之一句话——他是老子,他说了算。
从书房出来,周二郎带儿子去浴室给洗小脚,周锦钰不好意思,要自己洗。
周二郎蹲着身子:“爹的手是用来写锦绣文章的,也就你能有这般待遇,今天爹让你受委屈了,掉了那么多金豆子,可不得好好伺候伺候,爹给我们钰哥儿赔不是了。”
周锦钰:“钰哥儿呆会儿也给爹洗脚。”
周二郎的心像是撞进了柔柔的棉花团,一片柔软,轻笑出声。
“水烫不烫?要不要爹再给加点儿凉水?”
“不烫,刚刚好。”
“咦?脚上什么时候被蚊子叮了一口,都被挠破了。”
“爹,不碍事,现在不痒了。”
“呆会儿爹给你抹点儿清凉膏,手指甲也得剪一剪,太长了。”
……
周二郎把儿子伺候利落,给放到他自己的小床上,在小肚子上盖了薄单,落下四周纱帐,担心小娃怕黑,给床尾留了盏灯,温声道:“睡吧,晚点儿爹过来帮你熄灯。”
周锦钰躺在床上,眼泪控制不住地从眼角流下。
他愿意做个替身。
第63章
周二郎洗漱收拾完毕,进屋帮儿子熄灯,在床前俯身瞅了一眼,小娃长长的睫毛儿上还挂着眼泪儿呢,可给委屈着了,养不教,父之过,那几个熊娃当真缺教养。
给擦擦眼泪儿,周二郎熄灭了烛灯,轻手轻脚退了出来。
正值盛夏,天儿热,云娘一边帮丈夫轻摇着扇子,一边同他说起娃子今天一上午自个儿在书房练字的事儿,忍不住感慨了句,“人家都恐娃子不懂事儿,我们钰哥儿这般懂事,倒叫人心里不忍,恨不能让他顽劣一些才好。”
周二郎道:“我们钰哥儿聪慧,小小年纪心里想的事情多,以后你我夫妻之间的事,莫要当着他说,娃会担心。”
朱云娘忍不住脸色微红。
周二郎伸手揽她入怀,长指轻轻挑起她下巴,迫使她抬头看他,“觉得配不上我,嗯?”
朱云娘轻轻点头。
周二郎轻笑了声,“但还想要独占夫君,是么?”
朱云娘不说话了。
周二郎长指安抚般捋了捋她的长发,“夫君再和你说最后一遍,有你和钰哥儿足以,莫要成日里想些有的没的。”
朱云娘将头埋在他颈窝里轻轻“嗯”了一声,夫君身上的味道可真好闻,呼出来的气息亦清新得很,夫君的身体很滑微凉,挨着真得很舒服,夫君他身高体长,被他拥在怀里格外安心,好像什么都不用怕了。
周二郎感觉到娘子的小手大胆地环上了他的腰侧……
结束时,周二郎汗湿的墨发狼狈地浸贴在脸侧,眼尾烫热绯红,泌出生理性的水光,肌肉紧绷的瞬间,他狠声道——娘子如此贪心,叫二郎累死算了!
朱云娘亦出了一身的汗,她忍不住想:夫君好生厉害,他是全大干朝最会最厉害的男人吧。
事毕,筋疲力尽的周二郎去浴室清洗,人泡在浴桶里,忍不住抬手抚额。
还纳妾?
他是嫌命活得太长了么。
是宝贝不乖,还是娘子不好,他怎么就那么闲得慌,伺候云娘一个还不够,非要吃饱了撑的上杆子给自己找点儿硬活儿干?
那些个妻妾成群的,女人们表面上“夫君好厉害”背地里指不定怎么骂没用的东西呢。
周二郎从浴室里出来,先去儿子房间瞅了一眼,钰哥儿不知道什么时候身子翻过去了,压着半边小脸儿睡呢,小鼻子都给压瘪了,嘴巴也被压的变了形,微微张着呼吸。
周二郎上床给翻了个身,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对儿子唠叨,“小倔脾气非要自己睡,自己睡又不老实,现在是不要跟爹睡,再过两年抱都不让抱了,等翅膀再硬点儿是不是巴不得离爹远点儿,嗯?”
钰哥儿长长的睫毛扇动两下,睁开了眼睛,周二郎以为自己把儿子吵醒了,没想到人家只是眼皮睁了睁,继续接着睡。
把周二郎笑得不行,陪儿子躺了一会儿,这才端着灯转身出去。
次日,周二郎上衙,朱云娘将他送到了大门口,儿子交代的,说若他早上起不来,娘就要代替他送爹去上衙。
周二郎上车前对云娘道:“银子你知道在哪,和大姐带上兰姐儿一块儿去买些首饰珠花,莫要心疼银钱,挑自己喜欢的买。”
“夫君,云娘的首饰已经不少了。”
“嗯,多买几件换着戴。”
云娘看着夫君的马车走远,心里美滋滋的,定是她昨日表现得很好。
周二郎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琢磨着昨日初入翰林,姜茂林同他说的那番话。
当初乡试时,姜茂林坚持点他做解元,当真只是惜才么?怕是为他自己铺路才是重要动机。
如今两个人算是有了师生名义,姜茂林在翰林院干了这么多年没有出头,甚至连上书房、南书房行走的机会都没混上,可以说是官职做到头儿了,上升无望。
他若不甘心就此混吃等死,自己就是他目前能抓住的最好机会,自己若能有朝一日入内阁,姜茂林也跟着受益。
有共同的利益,且对方目前除了他没有更好的选择,这就好说了,都是明白人,有些话不必挑得太明,之前鹿鸣宴上对方就已经递出诚意了,昨日又有意无意对他说起如今朝堂上的一些事,基本上两人算是心照不宣了。
姜茂林也是个老狐狸,并未一上来就对他下本钱,那些提点似有若无,藏得很深,考验他读书人的悟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