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小婵
小芬也要下水,在她六岁之后,她每一年采摘季晚上都会加入,今年也不例外。
下水的时候,她打了个寒颤。明明是做惯了的事情,今晚她却有些排斥,于是站在原地很久都没有动。她想,要不还是跟爹娘说一声,就说自己不舒服,今晚就不下水了吧。
刚想找爹的位置,一束光射过来,小芬循光看去,看见爹额头上绑着头灯,在不远处抬头看她,头灯的光直照小芬的眼睛,她眯了眯眼侧头避开,对上了一双黑沉沉的眼睛。
呼吸一窒,娘歪头看她:“芬啊,你怎么不动。”
小芬感觉自己的心脏在疯狂跳动,她第一次觉得慈爱的娘让她有些害怕。
娘没带头灯,用的是手电筒,灯光从手上斜照到娘脸上,光影之下,娘的脸充满了怪异的味道。
娘往前伸脖子继续看她:“芬啊,你今晚有点怪怪的。”
噗通!噗通!
小芬咽了咽口水,开口:“我、我这就来。”她直觉自己不能说出心里话,她绝对不能说自己不想挖藕。
僵硬着,小芬往前走,走出好远,她仍觉得娘还在身后看她。
家里的这片藕池非常大,小芬来到一个角落,独自一人开始挖莲藕。
往年这个时候,小芬已经挖到一篓莲藕了,今晚她的速度不自觉放慢,磨磨蹭蹭地挑来选去。
她抬头看向周围,自家的藕池旁边是月月家的藕池,远远的只能看见头灯的光在到处晃。哪怕劳作了一整个白天,晚上的挖莲藕王活动村民们仍干得起劲,曾经的小芬也是其中一员。
她努力压下心中的不安,低头继续挖莲藕。
忽然,她感觉到手中触感不太对,像是摸到了某个人的皮肤,吓得她惊呼一声缩回手,整个人往后晃了一下,直接坐进了池子里。
“芬呐没事吧?”
娘在斜前方喊她。
小芬受惊不小,在藕池里扑腾了好几下才稳住。
“没、没事!”她惊魂甫定地看着自己的手,刚才摸到的……真的好像人的皮,还是死人的皮。
她的脸色苍白,想起了去世的奶奶,当时她抓着奶奶的手哭,奶奶的手已经僵硬,摸起来就是那种感觉。
“不可能……不可能……”这片藕池她非常熟悉,侍弄莲藕是每一个莲藕镇人刻在血液里的本能,她从会走路就在家里的藕池里玩,对这片藕池再熟悉不过了,这里不可能会有尸体!
缓了口气,小芬避开这一块区域,往旁边移动,结果在拔莲藕的时候,又好像触碰到什么,她的脸色唰一下变白了,心脏失序狂跳,手抖个不停。
“小芬,你又怎么啦?”
耳边有热气,小芬跳起来!
“你今天晚上怎么怪里怪气的。”她娘皱眉。
原来是她娘在她耳边说话,小芬结巴:“娘、娘是什么时候过、过来的。”
她娘盯着她:“看你今晚一直在偷懒,我专门过来看看你在搞什么,你不知道晚上有多重要啊,这是找到莲藕王的好时候,你看你,粗手粗脚的,哎哟!一晚上才挖了这半篓子,你这是干的什么活儿哦!”
小芬羞愧地低下头:“娘我错了,我今晚不太舒服……”
一双湿漉漉的手抓住她的手腕,手腕上没有上药的伤处被攥得刺痛不已,小芬却没敢呼痛,咬着牙忍着。
“你是个乖孩子。”娘用力攥着她的手腕,凑近了看小芬,“娘相信你没偷懒,你先回去吧,明早也别下藕池了,你就在家里处理今晚这批莲藕吧,看里面有没有莲藕王。”
这项工作之前都是小芬奶奶在做,奶奶去年过世了。
与下藕池挖藕相比,处理莲藕比较轻省。在今天之前,小芬会欣然接受这份工作,可她想起莲藕王……不由得有些恐惧。
村民们将夜里挖的莲藕单独放,再切开做仔细检查。
莲藕镇的莲藕王跟别处的评定标准不同,不看长度不看重量,而是看形状。
莲藕王切开,切口处的小孔看起来像人脸,栩栩如生。
土生土长的莲藕镇人都不觉得莲藕王有哪里不对,他们天然接受莲藕王的模样,接受河神的存在,敬仰河神。
原本小芬也一样,可今天的她浑身上下都变得不对劲起来!她排斥莲藕王,不想挖它出来,更不想去寻找它。
第193章
密密麻麻的异样情绪源源不断从灵魂深处爬出来,缠绕在小芬脑子里,她感觉自己像中了毒,生了病,被劈成了两个人——她还不敢跟家里人说!
“……好……”顶着娘的视线,小芬嗫嚅着应下。
“好,回去吧!你跟你哥先回去,时间也差不多了,接下来我和你爹来做就行了。”娘得到小芬乖顺的应答,终于满意地松开手,只是眼睛仍直勾勾地看着她。
小芬僵硬地笑着,提着那篓子莲藕往岸上走。
路过月月家那片藕池时,小芬张望了一下,她跟月月平时的交情很一般,但今晚在莫名的情绪之下,她想要跟月月聊一聊。
月月一家也在挖藕,小芬看见了月月口中调皮的弟弟。
月月弟弟正嬉笑着往月月身上泼水,月月气急败坏:“我一定揍死你!你往我手上刻字这件事我还没收拾你呢!你给我过来!”
“什么嘛,我才没有!”月月弟弟跑远几步转头做了个鬼脸,“你别冤枉我,我想做的是把你剃光头,才不会在你手上刻字呢!”
月月伸出手:“就有就有!就是你干的!我手上这就是证据,姚琪是不是你喜欢的姑娘的名字,你怎么能把名字刻我手上啊,娘你看,你这回可不能包庇弟弟,他太坏了!我的手痛死了,今天干活都慢了好多——”
空气瞬间凝固,藕池里月月的家人们人全都停下手上的工作,齐刷刷看向月月。
小芬心中不安,第一反应是掩住手腕赶紧走。
内心的声音驱动她快点离开,快点,再快一点!
快步走了几步后身后响起一声惨叫,小芬往回看,霎时间眼睛瞪大瞳孔扩散,浑身战栗。
她看见了什么?
她看见灯光晃动的藕池里,月月被她二哥捂住嘴巴,被她大姐抱住双腿,她爹、她娘和她弟弟,正挥动着藕锹砍在她身上。
月月不停挣扎,她的手被砍掉,她的脚被砍断,鲜血挥洒在藕池里。
这一幕太过恐怖,小芬浑身僵硬,血液停止流动,整个人都懵住了。
她僵立在那里,眼睁睁看着月月被分尸填进了藕池了,她的脑袋被她弟弟快乐地一脚往藕池深处踢去,弟弟发出快活的笑声。
似乎感觉到小芬的视线,月月弟弟笑嘻嘻地伸脖子喊她:“小芬姐,你也要玩吗?”
“……不、不。”小芬咽了咽口水,找到自己的双脚,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她踉跄了一下摔倒,莲藕散落了一地。
她哥阔子回头,皱眉骂她:“笨手笨脚的,赶紧捡起来!”
不用他说,小芬已经手忙脚乱地开始捡。
一道阴影掩住她,她哥走了回来,俯视着她。
来了,又来了!
这种跟娘不对劲的时候一模一样的感觉又来了!
小芬着急之下,抓莲藕的时候直接抓住了地上的泥巴。泥巴刺进指甲里,刺痛让她清醒。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竟然能抬头对上她哥的眼睛,问:“就快了,哥你先走,我会跟上你的。”
她哥背着一个大号背篓,双手还各提着一个装满莲藕的桶,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冷淡,嘴上说着关心的话:“你真的能行吗?”
“能,我能行。”
“你的手,那是什么?”
心口狂跳,小芬惊得几乎要叫出声来。
不能让哥看见,不能!
小芬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用力抓起一把路上的泥土往手腕上摩擦。
她拿出了擦鞋的力度,三两下将两边手腕擦得一片血红,这她痛得眼眶含泪,心中却安稳很多。
“妹妹,你在做什么?”
哥的腰跟挑重物的扁担一样朝她弯下,纯黑色的眼睛跟她对上。
“手上有点痒,应该是被虫子蛰到了,我拿池边土擦一擦。看,擦好了,不痒了。”她摊开双手给哥看。
手腕血肉模糊,泥巴嵌进伤口里,已经完全看不出原先上面刻着的字了。
哥眨了眨眼睛,眼白里的黑色退去,恢复了正常,他笑着说:“池边土能治虫咬,你也不能这么用力啊,你的手都破皮了。”
何止破皮,连肉都被擦下来不少,小芬的脸白得不像样,硬挤出笑容:“没事,我回去擦擦药就好了。”她低下头,将最后一根散落的莲藕捡起来放回背篓里,蓄力将背篓重新挂到背上。
回到家后,小芬迫不及待回自己的房间。
她锁上门,躲进了被子里。她在被子里不停发抖,回想着月月的惨状,她的眼泪停不住。
哭着哭着,小芬止住了眼泪,她突然不想哭了。或者说……心里的声音在让她不要哭。
不要哭了,没必要哭。
好像这才是她本来的性格,她本来就不是爱哭的性格!
又来了,那种奇怪的认知再次出现,小芬觉得自己即将被另一个人取代。
白天她还觉得害怕,在接连看见爹娘哥哥的异常,以及月月惨死后,她不怕了。
“你是谁?”小芬低声问。
没有人回答她。
她想了想,又问:“你是超市的主人吗?对不起,我拿了你一颗糖,你爱吃莲藕吗?我拿莲藕给你换。”
无人应答。
被子里没有空气,小芬憋得难受,掀开被子透气。她往窗户看去,她记得自己没关窗,怎么夜里一丝风都没有——
一道黑影站在窗外正在看她。
小芬吓得尖叫一声。
“小芬,你在干什么?”
“哥?哥!!你站在那里干什么!”认出是谁的声音,小芬失控大叫,“吓死我!”
阔子笑了一下:“胆子怎么那么小,我给你拿药啊,你锁着门我进不来,自己拿吧!”他放了一个东西到窗台上转身走了。
心跳失序了很久,小芬好不容易才将跳到喉咙的心脏重新咽回去,今晚接连受惊,她的头痛起来。她揉着头走到窗边,拿起了她哥送来的药瓶。
关上窗,小芬重新坐回床上,双手手腕一片糜烂,她将油灯拨亮一些,将绣花针烤热,再就着光小心地将伤口里的泥巴石子挑出来。
这个过程痛苦万分,拿针的手止不住地颤。清创后上药,她已经痛出满身汗。
长舒一口气,小芬躺下双手摊在身侧,疲惫不堪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