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参果宝
当然,这其实是对那些没有门路,身家清贫的官员来说的。
但凡有些门路的,或许早个几月就知道自己将会在何处任职,若是在当地本身就有产业的,自不必多言,若是没有产业的,也会提前在那边安家置地,届时到了当地任职,一应东西家什都是早就置办好的,和在家也没什么两样了。
这样的官员一般都不会住在办公之所,有自己的宅院,自然是自己的宅院住的舒适。
而像秦修文和李明义这样,没有太多根基的,自然有个县衙后院免费去住,是再好不过的。
不过想也知道,但凡县衙后院是个好地方,别人也不会另外去安置宅院了,毕竟是官家的东西,只讲究实用性,并没有太多舒适度,再加上年久失修,偶尔有纰漏之处也是正常。
所以等到李明义和秦修文上任的时候,两人都想要将县衙后院修葺一番,住的舒适些。
这要修葺县衙后院,自然不可能用自己手里的银子,毕竟修葺完了这也不是自己的啊!三年一任到期说不得就要挪窝,脑子有坑才会用自己的银子往里填,况且府衙里是有这么一笔银子专门用来拨给新上任的县令用来修葺的,这白拿的好处不去要,岂不是傻?
只可惜,当时府衙那边的银子只够拨给一处县衙,李明义觉得自己是老资格,秦修文才刚刚入得官场,难道不该让一让自己?
所以李明义老神在在,只觉得胜券在握,已经写好了条子派下面的人给递了上去。
可谁知道,条子没几日就被驳了回来,再一打听,竟然是新乡县获得了这笔修葺银子,把李知县气的个倒仰!
那时候的秦修文初出茅庐,又被京城里的世态炎凉刺激狠了,心里很是想吐几口恶气,季方和也是在其中上蹿下跳,积极的很,走了门路使了点银子,可不就把事情给办成了。
等到尘埃落定后,那李明义就和秦修文对上了,但凡见面总要阴阳几句。
原身不是那等口齿伶俐的,被李明义使了几次绊子后发现斗不过这个老油子,于是每每皆是避让,倒是让李明义更加得寸进尺,感觉对方是怕了自己。
而现在,他总算又抓到了机会,怎么能不去羞辱秦修文一番?
秦修文刚刚呈上来的礼,是一个长方形的木匣子,他称里面是自己所写的一幅字,赠给葛钦差,以表今日相见之喜。
李明义当即听完就暗地里撇了撇嘴——不过是一幅自己写的字而已,他秦修文又不是什么名家大师,能值几个钱?还好意思送的出手。
原本像这样的字画一类,就譬如之前有人送的孤本一般,都是装在匣子里,除非所送之人非常想要让对方一观,才会主动拿出来展现,一般受礼者是不会当场打开的。
所以秦修文送了礼之后,葛郎中含笑赞了几句,就将木匣子给了自己的侍从。
如今被李明义这样一说,葛郎中也起了点兴致:“怎么?秦知县的字十分值得一观?那我今日可要饱饱眼福了!”
说完后,侍从也立马反应过来,把木匣子打开后,便将里面的卷轴展开,将字展示出来。
主桌上的人都围过来细细品鉴起来,就连周邦彦看完了秦修文的字,也露出了个肯定的笑:“不错,不错,秦知县的公文一向写的是馆阁体,没想到这颜书写的如此出众,看来是下过一番苦功的。”
文人的字,就是他的脸面,能写得一手好字,到哪里都是值得人称道的事情。
葛郎中连连点头,那两句诗的意思也好,看来对方是极为推崇自己的年轻人,心里不由有些自得。
虽然礼物不值几个钱,但是文人不是就追求钱的,与钱相比,名可能更为重要,这样奉承他的诗句,怎么不让他心里舒爽?
李明义也看到了那两句诗,虽然说那字确实不错,可是这诗也就太敷衍了一些,甚至还不是他自己所写的。想要拍马屁,就送一幅自己写的字就成了?当时和自己抢那修葺银的时候,可是一出手就给了对方五十两呢!
于是李明义清了清嗓子,见众人都看向了自己,才道:“小秦大人的字是好字,只是依我看,这诚意嘛还是少了一些!这样吧,刚刚我观小秦大人酒量不俗,要不再饮三杯酒,让葛钦差也多感受一下我们卫辉府上下对葛钦差的敬意。大家说如何?”
柿子都拣软的捏,秦修文作为官场新人,官位尚低又没靠山,就算在场的人精都看出来了李明义的为难之意,也没人站出来帮秦修文说话。
不过是三杯酒而已,无伤大雅的玩闹罢了。
有那爱看热闹者,还起哄起来,催着秦修文快点喝。
秦修文面上并不动怒,只是抿了抿唇,正想去倒桌上的酒,却又被李明义给拦了下来:“诶!小秦大人年富力强,小杯怎么体现的出诚意,来人,给小秦大人换大杯!”
秦修文手中的小酒杯,一杯差不多就是一两,三杯就是三两。
而换成了大杯,那一大杯就是三两,三杯就是九两,再加上自己刚刚喝的四五杯酒,一顿宴席下去,至少要饮下一斤半以上的白酒,就算度数不算特别高,这样的饮酒量,也足以让一般人在宴席上失去风度了。
秦修文拿着小酒杯的手一顿,眼睛忍不住眯了眯,看来这位李知县,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
“李大人,你的提议很是不错,只不过单单我一人牛饮有什么意思?况且,只我一人,也代替不了整个卫辉府上下啊!正好,您年纪比我大两轮,咱们两个一个是卫辉府下年纪最长的县官,一个是最年轻的县官,这才能代表我们卫辉府的一干上下!咱们一起来给葛钦差敬酒,您是前辈我是后辈,您敬几杯,我就敬几杯,向前辈看齐!大家说如何?”
同样一句“大家说如何”,这现世报还真是来的又快又急。
顿时,大家都没了声音,有些人暗地里和相熟的人使了使眼色:这秦知县,原以为是个软和人,没想到是会咬人的狗不叫。
葛郎中白胖的脸上还是笑意盈盈的,明显就是在看好戏。
周邦彦面色微不可见的沉了一下,对着李明义道:“李知县,秦知县说的也有几番道理,何不你也换了大杯,来敬一敬葛钦差?”
李明义顿时心里“咯噔”一下,原本推拒的话都到了嘴边了,此刻却是不得不咽了下去。
苦大仇深地看了秦修文一眼,既然上官都发话了,还有葛钦差一脸兴味地看着,这酒,现在是不喝也得喝了!
李明义本就是五十开外的人了,酒量也是一般,三大杯酒下肚人都站不稳了,就是想要为难秦修文再去喝,也得有这个资本。而反观秦修文那边,跟着一杯又一杯的喝,喝完后又仪态翩翩地放下酒杯,脸色都未曾红一下。
李明义最后是被人扶着下去的,一路走一路说着胡话,可是闹了不少笑话。
等到秦修文坐回自己这一桌后,很多人都不敢再往前凑了,毕竟刚刚秦修文那咄咄逼人的样子大家也都看到了,众人也看不出秦修文有何前景靠山,能这么寸步不让,这在官场上,可是大忌啊!
秦修文倒也无所谓,继续慢悠悠地吃菜喝酒,好好饱餐了一顿。
有些人蠢而不自知,就别怪别人出手教训了。
放着自己的顶头上司不去抱大腿,却要对着外来的五品京官谄媚,实在是不想混了!
秦修文眼明心亮,将这几张桌子上的动态都纳入眼中,了然于心。
这场宴席一直吃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宾主尽兴,俱都醉醺醺地散去。
秦修文虽然还没醉意,但还是装作一副已经微醺的状态,出了“凌云阁”,就坐上了来接他的马车。
等到秦修文被搀扶着上了马车之后,瞬间就坐直了身体,哪里还看的出一丝醉意?用手指在小几上点了点,对着已经坐在马车内的季方和道:“今晚,派两个信得过的人,到获嘉县县衙附近守着,一有动向就向我汇报。”
季方和刚刚在外面等着的时候,就看到了获嘉县的李知县被“凌云阁”的小厮搀扶着走了出来。等到那李知县走远,季方和使了银子问出了事情的原委,自然也知道了李明义和自家大人之间的龃龉,忍不住恨声道:“这人就为了修葺县衙的事情,一直难为您至今!第二年,府衙不也拨了银子给他了么,就差那一年的时间,至于这么小心眼么!”
秦修文摇头叹息,有些人就是这么小心眼,一样米养百样人,有时候在你看来不可理喻的事情,在他看来却是理所应当。
“正是因为此人心眼小,所以我们才要防着点。”秦修文嘱咐道。
季方和也知道轻重,让车夫加快速度,回到新乡县后就忙开了。
等到卫辉府的官员都散了干净,一名锦衣卫的探子几个鹞子翻身也离开了“凌云阁”,翻进了一户民宅。
第20章
此民宅外表看不出什么,只是里面竟是大有乾坤,样样东西皆是不俗。
而此刻,潞王朱翊鏐就坐在这间民宅的书房中,听着下面的锦衣卫探子禀告。
“……最终李知县不胜酒力,不仅仅在宴席上失态,走出门后还吐了好几场,方被底下的人扶走。”
锦衣卫探子面无表情地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并没有增添任何个人感情色彩,只不过是将当时的事情还原而已。
而饶是如此,也听得潞王连连拍桌叫好,等到那锦衣卫退了出去,才对着李千户李文贵道:“二舅舅,我就说此人不是寻常人,我没说错吧?”
李文贵一身飞鱼服在身,身量颀长,气度不俗,闻言只是浅笑了几声,附和道:“潞王看中的人,自然是不错!”
只是那秦修文到底年轻,锋芒毕露,官场岂是这么好混的?只是运气好遇上了同样年轻还有些孩子气的潞王,被潞王关注上了,说不定以后能有一番造化。
不过也说不准,潞王一向喜新厌旧,有了新玩意后就将之前的给抛之脑后,说不得等到潞王回京之后,就想不起来这人了。
李文贵有自己的事情要办,自然心神并不在那秦修文身上。
李文贵此次前来,一个是迎接潞王回京,保护潞王的安危;另外一个则是要拿葛郎中的错处。此次办差,葛郎中或许自己还没意识到,但是一直在暗中监察的李文贵知道,只要葛郎中行差踏错一步,那就是万劫不复。
李文贵是皇帝的亲舅舅,又任锦衣卫千户一职,是皇帝心腹中的心腹,对朝堂动向是了如指掌,自然知道如今万历皇帝在烦恼什么。
万历皇帝自万历十年以来开始亲政,先是清算了自己的老师张居正,接着又将自己身边的大伴冯保发配金陵,不多时日冯保就蹊跷得病,死后家产也不得保全,全部被抄收。
万历皇帝的雷厉风行、绝不优柔寡断的手段,别说旁的朝臣,就连他这个亲舅舅看着,心里也是一寒。但同时他也明白了,雏鹰展翅,锐不可挡,朝廷中的百官需要顺服真正的天子了!
然而,真正亲政之后,万历皇帝发现事情一桩比一桩多,每年入国库的税银也一年比一年少,原本以为依靠自己的雄才大略能够做出一番成绩的万历艰难地发现,治国,是真他娘的难!
甚至于,比起他老师张居正当道之时,大明的国力日渐走下坡路,万历皇帝不得不承认,自己竟然没有自己的老师做的好!
国事如此也就罢了,偏偏他珍爱的郑贵妃,因为祖宗家法不能立为皇后也就罢了,而如今又被臣子们逼着要立长子朱常洛为太子!
他爱重郑贵妃,郑贵妃肚中也有了孩子,据太医说应该是个男孩,照那些大臣这样逼迫法,自己还怎么立郑贵妃的儿子为太子?!
万事不顺心,万历自然想拿几个和他作对的官员出出气,虽然葛郎中不是内阁首辅申时行的人,但是他的上峰常侍郎是啊!又碰上潞王这档子事情,自然是把葛郎中丢出来赈灾,赈完灾后揪他错处,最好摘他官帽,然后拔出萝卜带出泥,常侍郎一个御下不严之罪肯定逃不了。
届时申首辅在户部中的势力至少折损了一半有余。
这就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葛郎中是无辜的,但一切都在变化之中,尚且没有个定数。如果葛郎中此次办差确实没有差错,说不定还能从此事中得皇上青眼也说不定。
福祸相依,端看葛郎中如何行事了。
这次李文贵没有参与宴席,一个是锦衣卫一向与文官保持距离,还有一个则是让葛郎中尽情自由发挥,目前来看,接下来或许就有好戏登场。
这就是信息收集的重要性,秦修文是见微知著,只能从小处琢磨京城中的用意;而李千户则是纵观全局,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一切都是了然于胸。
葛郎中不知道,自己自从进入卫辉府后,就被所有人给盯上了。
当天夜里,张达带着人一直躲在获嘉县县衙不远处,等到梆子敲过三更,就见到有人牵着马出来了,张达不敢让人发现,一直等人骑马奔出去老远,才带着人往小路上追。
等远远看到那人果然如秦大人说的那样,进了卫辉府驿站后,就立即退开了,没有再去跟。
这一来一回耗费许多时间,等到秦修文知道消息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早了。
秦修文放下手中的账册,有些难受的捏了捏自己的鼻梁——昨日饮酒太多,虽然没有喝醉,但起床后还是有些头胀的。
季方和见状,又给秦修文续了一杯浓茶,才忿忿不平道:“好他个李县令,大晚上的去找葛郎中,大人您说说,他是不是又要出什么阴招了?”
秦修文用碗盖刮去上面的茶叶浮沫,略微吹了吹后饮下一大口,才道:“无妨,我们见招拆招就是。”
季方和闻言一愣,没想到秦修文的意思是等着看对方行动。
这几日来,季方和习惯了秦修文的智计百出、算无遗策,倒是没想到对付区区一个李知县,秦修文非但没有积极应对,反而只是被动等待。
“可是大人,若是那李知县耍诈,到时候让葛郎中在皇上面前参你一本,那该如何?”
这可是知府周大人都担心的事情,毕竟到时候葛郎中可是要将赈灾的所见所闻写成折子上达天听的,否则以周知府的地位,还用的着费心宴请葛郎中?
秦修文笑着摇头:“若是李知县有这个本事请动葛郎中,那他也不用到现在还只是一个知县了。”
为了区区一个李知县,胡编乱造一些东西,还要和秦修文这样的七品官不死不休,实在是大可不必。
毕竟李知县本身,其实已经没有多少政治前途可言了,再过几年说不定就得告老还乡,而秦修文还正当年,从政生涯长着呢,谁知道他以后就翻不了身了?
所以李知县必定不是单单为了自己的事情去求见葛郎中的。
况且,若是真的想难为自己,求周知府这个顶头上司,不是更简单吗?又何必舍近求远。
只是若不是来难为自家大人的,那这个李知县躲躲闪闪的、大半夜去见葛大人,到底是为什么啊?
忽然,季方和灵机一动,惊呼出声:“他是为了赈灾粮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