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百龄
益文书肆生意不太好,最近半年没再找高昭抄书了。
“书肆是又来新书了?”高昭问。
“不是,是之前两本书,最近要的人又多了。”
之前抄的书,高昭几乎能通背,再抄对他益处不大。抄书又是费工夫的活,他现在还有更要紧的事做,找了个借口推脱。
吕大郎有些失落,还是笑着说:“那下次你得空我再找你。”
回到老屋,姐弟三人一边计划过继的事情,一边想着年前再攒点钱。
这次去舅舅家,给舅舅抓药,花了好几两银子,手里剩的钱不多了。过继之事要请两边族里的人帮忙,肯定要花费。明年高昭要考院试,又是一大笔钱,舅舅的药还得再吃一段时间,每一样都要钱。
高昭想到年前靠写祭文和对联赚一些快钱,高暖能拿得出手的只有刺绣。刺绣虽然很稳,每一幅能赚几十文,但一幅要绣两三天,一个月存不到多少。
俞慎思知道这两日高暖为这事烦忧。她也不过是个十三四的姑娘,别人家这个年纪姑娘所愁的是如何觅得如意郎君,而她愁的却是养家糊口,从未想过自己终身大事。这两年她尽力尽到长姐如母的责任,不由让人心疼。
他从桌上拿一张纸,坐到高暖身边,笑着说:“大姐会剪窗花,为什么不剪窗花卖,我看到县城里卖的窗花还没有大姐剪得好呢!”现在他年纪大些,又读书识字,有些事情不用暗着点拨,可以与他们姐弟直言。
高暖略略思索,觉得是个好主意。她从小便学剪窗花,以前家中过年窗花都是她剪的,没有买过。竟忽略了这可以是门生意。她捏着幼弟的脸蛋夸道:“你可真是机灵鬼。”
次日,高暖就买了一沓红纸回来,剪一些窗花。
庄稼人很少贴窗花,这不是必需品,能省就省了,没有城里人那么讲究。高暖剪的窗花只能拿到县城去卖。
高家村去县城三十多里路,到了县城集市太晚占不到好位置,卖出去也有限。高暖想到找个比较大的杂货铺,将窗花全都兑给对方,虽然价钱便宜些,但窗花是高暖自己剪的,就红纸要点成本,其他都是利润。一对儿窗花可以净赚五文钱,兑给杂
货铺还能省不少事。
几日后高暖再次进城,另找一个杂货铺子想比比价。掌柜见到她手中的窗花,当即就全收了,一对儿窗花还多给她一文利润。并客气笑着道:“窗花也就年前卖得好,姑娘若是手头还有,趁着年前都送我这儿来,我都要了。”
离开杂货铺,高暖故意打探了下消息,原来是上次送来的窗花在另一个铺子卖得好,这家铺子想着抢此生意。
看到此商机,高暖回到家便多准备些。
高照这边替两户人家写完祭文,恰逢石头乡开集,姐弟三人便去摆摊。
年前的集市往往比平日人多一些人,大家都想着早点买便宜些,越接近过年东西越贵,甚至还买不到。
三人天未亮就朝乡集去,还是晚了,十字街口最好的几个位置全都被占了,他们只能在稍微次一些位置。
将桌子从车上搬下来摆好,铺上布,摆上笔墨红纸,并把提前写好的对联,取出两副搭在桌子两边,其他几副摆在地上。旁边地上高暖也铺了一块布,用石头压住四个角,将剪好的窗花一张张铺平,石头压着,试试能不能卖出去几副。她自己则坐在摊位后面继续剪窗花。
一切刚准备就绪,就有一个婆婆牵着小孙子过来,一眼就瞧上了高暖剪的窗花,“这个怎么卖啊?”
“六文钱一对儿。”乡里不及县城,高暖自己让了些利。
老婆婆咋舌摇头,嫌贵。
老婆婆又看了眼桌子上挂着的对联,她不识字,询问写的什么。
高昭刚要开口,俞慎思抢过去指着字,一字一字念给老婆婆听:“门迎百福福照丰收岁,户纳千祥祥开有余年。”
老婆婆吃惊:“小娃娃,你识字呢?”
“嗯!”俞慎思昂着头一脸骄傲地说,“我能认很多字,还会背好多书,都是我大哥教的。”指着身边高昭。
老婆婆惊讶,打量着俞慎思,又看了看自己的孙子,差不多大的年纪,差别这么大了。她望向摊位后的少年,不过十二三岁,弟弟能教这么好,肯定自己也读了不少书。对联有福,有丰收,有余年,听着就是好兆头。
“一副对联多少钱?”老婆婆问。
高昭热情地道:“大清早,您是第一个光顾的,我给您便宜,十文钱一副。”他提前打听过,村上的人自己拿着红纸去请别人写,也得这个价。他如今出红纸的钱,这个价格算便宜的。
果然老婆婆动了心,拿着对联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最后要了两副。
有老婆婆这个“开门红”,接着就有了第二个、第三个。随着太阳越升越高,天气暖和起来,街道上的村民也多了。
有人为了节省时间买已经写好的,有的为了贴合自家情况,请高昭现写。
俞慎思磨墨,高暖裁纸,高昭提笔当众写。很多人看到这边一个十二三岁少年写对联,好奇心作祟都凑过来瞧瞧。认识字的在高昭写的时候就跟着念出来:“迎春迎喜迎富贵,添福添丁添平安。横批:万事遂意。”
“这个好,一听就懂,今年我家娶媳,明年肯定要添大胖孙子。”买主高兴道。
其他不识字的,却也知道字写得好不好。小书生字比自家去年请人写的好。去年拿着红纸请人写,抹不开面子送了二斤肉,算下来每一幅对子比在小书生这儿买还贵!决定还是在小书生这儿买两副。
街道的人渐渐多了,这边摊位前围的人也越来越多,有的直接买,有的要现场写,有的自己带红纸过来。等待的空也不由打量旁边地上的窗花,偶尔会有百姓买一对儿。
石头乡是半日集,一般午时人就少了,午时末已没什么人了。这日,街道上其他摊位陆陆续续收了,唯独他们的摊位拖了大半个时辰。
收摊时姐弟三人粗略算了下,对联和窗花总共卖了七八百文。
本以为这样就结束了,姐弟三人饿着肚子回到家,刚煮上饭,村上的人就找来了。原是赶集的时候看到他们姐弟摆摊。当时人多,他们就没凑上去,想着等他们回村了过来请他们写是一样的。
“纸,嫂子自己带了,都裁好的。”少妇人说着将夹在腋下的红纸掏出来。
高昭自是没有不帮写的道理。
少妇人也要按照集市上的价给他们,高暖一副对子只拿了两文钱,笑着说:“一个村里帮忙应该的,这两文钱是笔墨本钱。”
少妇人笑着道了谢,欢欢喜喜地走了。
少妇人走后,下午又陆陆续续来了好几家,全都是请高昭写对联。
年前最后一个集,姐弟三人又摆了一次摊,高昭没有涨价,还是按照之前价格,这次光顾的人更多。
乡里读书人家终是少的,即便读了两年书,对联鲜少能写出样来。对联是对来年的祝福和期盼,过年都是要贴的,一年就贴一次,谁家都舍得花这个钱。
这次收摊更晚,提前准备的几十副也都卖完,还现场写了几十副,比上个集多买了一百多文。
高暖的窗花又给杂货铺送过两次,年前大半个月,对联、窗花、祭文、刺绣,几样加起来,去掉成本,姐弟二人赚了近四两银子。
可这点对于即将而来的花费,远远不够的。
最后一个集结束后,姐弟三人的所有心思都用在了过继之事上,也商量出一个对策,并开始行动起来。
钱又从口袋里流了出去。
*
正月初一开祠祭祖。
高昭没有如往年一般去祠堂,他正和大姐与幼弟站在进村的路口。
今年雪比往年多一些,前两天刚下过一场,路上积雪被往来车马碾进泥里,姐弟三人站在路边干净的雪上。
“来了。”俞慎思道。
两架马车翻过牛山朝这边驶过来,在路口停下来。
“昭儿?”高明通掀开车窗帘子探出头,慈爱地笑着道,“天这么冷,怎么在这儿等叔伯和兄弟?”好似什么事没发生一般,张口还是关心语气。
高昭对这样的虚伪感到厌恶,还是朝高明通施了一礼,“大伯,侄儿有几句要紧的话想单独和您说,可否移步?”
“有什么话,待祭祖后到老屋再说,先上车来。”
高昭面色冷几分,“现在不说,侄儿怕在祖宗面前忍不住说出来,会丢了爹和大伯脸面。”
闻言,高明通也知晓面前孩子要说什么,这几个孩子若是到现在还猜不到那件事与自己有关,那也太蠢了。沉思几息,点了下头,放下帘子起身下车。
后面马车内的高晰听到声音,激动地跳下车跑过来,刚到马车外,被高明达喝住。
高明达敏锐,察觉出今日这几个孩子异样,恐怕是要闹出点动静的。上次的事,大哥没和他商量直接就安排人去做,事后他觉得大哥有些狠心,也做得鲁莽,思虑不够周全。
这件事尚不能让几个子侄知晓。
高晰悻悻地立在车边。
高昭朝旁边走了一小段距离,确保他们的谈话高晰等人听不到。
“昭儿想说什么?”即便几个孩子知晓又如何,他们身为晚辈,还敢和长辈撕破脸?没凭没据怀疑,便是目无尊长。
高昭没说,而是从怀中掏出一卷纸递给高明通,“大伯过目。”
高明通刚展开见到“过继”两个大字愣了一瞬,瞥了眼高昭,将纸张徐徐展开细看。
看完后,高明通啪的一声合上纸,怒声教训:“你母丧刚过,就这么快要认他人为父为母,心中可有你父亲和你去世的母亲?简直不孝至极!”将纸甩在高昭脸上。
高昭接住纸,重新卷起来,他知道高明通会是这样的反应,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没有慌神。
若是以前被大伯训斥,他会乖乖地垂首听训。可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杀死自己母亲的帮凶,是一心要害死他们姐弟的歹人,不再是他尊敬的长辈。
他不紧不慢地道:“侄儿与大姐、幼弟的孝心,娘九泉之下看得比大伯清楚。爹和大伯的不慈,娘也全都看在眼里。”
“放肆!”高明通扬手要教训,想到不远处的子侄都在看着,忍下来。
他没想到素来知礼懂事的侄儿,今日竟然敢顶撞。这几年没人管教,无法无天了。
高昭昂首对上高明通的目光,
毫无惧色,甚至因为那和高明进几分相似的眉眼,让他心中恨意更重。
“大伯。”他道,“从你回乡途中将我们故意抛弃,到将我们赶到这儿不给米粮,旸儿病入膏肓不援手施救,再到前段时间在我娘坟前抛身患水痘之人。你屡次对我们姐弟动手,原因为何,我们姐弟清楚,你心里更清楚。将我们姐弟过继给俞家,既能达到你们的目的,也能成全我爹对妻族重情重义的名声,一举两得。他现在有妻有子,后继有人,留我们几个不喜的孩子只会添堵。”
高昭举着纸卷道,“侄儿今日拿这份过继文书来,不是来求大伯,也不是要求我爹,侄儿只是为了成全你们。如此我们不用闹得难看,我爹应该不想他弃子杀子的龌龊事被捅到人前去。”
“不孝子!”高明通怒斥,“你竟敢如此编排尊长。”
高昭也早一肚子怒火,这时终是没忍住,回嘴道:“侄儿若不孝,不会在这里同大伯说这些,早就提着那个患痘少年和刘应去祠堂,在族长和族中长辈以及族人面前说此事。侄儿若不孝,拼了这条命,也将此事捅到官府衙门,让全临水县来看大伯怎么对待晚辈的。大伯认为在官声仕途和兄弟之间,我爹会选择什么?”
高明通被怼得语塞。
最后一句更是问进他的心里,二弟为了仕途前程,杀妻弃子,他这个兄长分量真的需要掂量。但他心里清楚,二弟不会舍弃他这个兄弟,却也会惹来不必要麻烦,对他和二弟有一定影响。
这段时间的确没见到刘应,也找不到人,原来是在侄儿手中。那个患痘孩子应该还活着,侄儿才有这般底气和他这么说话。
高昭见高明通顿住,知道他已顾忌,继续紧逼:“大伯将痘瘟少年扔来,想要害的不止是我和旸儿,也是要害整个高家村族人!一旦我们兄弟染上,整个村子谁都逃不掉。侄儿相信族长和族人们在生死面前不会轻易原谅。痘瘟是传染恶疾,大伯用此害人,不慎可能引起一场瘟疫,县尊大人也会掂量此事轻重,没那么好糊弄过去。”
高明通也有想到此事,他已经做好了应对之策,确保此事会轻易掩盖过去。让他没想到的是两个侄儿不仅安然无事,那个患痘少年还能够活下来,废物刘应竟还落到侄儿手中。更让他没想到,素来乖顺的侄儿,敢拿这事指控他。
高昭没给他更多思考时间,“马上祭祖仪式就开始了,大伯若是答应,待会便在祭祖之时向族人公布此事。大伯若是不答应,侄儿便将患痘少年和刘应之事公布于众。”
“你威胁我?”
“是劝说!”高昭更正,“劝大伯选择一个双方都有利的结果。”
高明通盯着面前侄儿,昨日还是不谙世事的孩子,今日就变成了一个敢拿主意,敢与他面对面谈条件的少年。真是长大了!
若是再过几年,不仅自己,就是二弟也不见得能掌控。留其在身边,让其察觉母亲死因,是祸非福,过继出去倒是幸事。
他还是拖延道:“此事大伯做不了主,需你爹做主。”
“我爹会同意。签过继文书还需要些时日,大伯可派人给我爹捎信,来得及。我这里也有封信,大伯替我捎去。我们父子一场,子不责父,爹对我不慈,我不能对爹不孝。我不想与爹反目,我亦愿爹仕途顺遂,子嗣昌盛。”高昭最后放低姿态,说几句软话,让高明通知道,他非记仇之人,放松对他们姐弟警惕。
他靠危言耸听能唬住高明通一时,却不能唬住他多久。如今他们的确没能力与大伯硬碰硬,能屈能伸才是生存之法。
高明通思忖须臾,眼下没有更好选择,接过信和过继文书,“大伯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