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百龄
诸多?大事齐头并进,六部九卿都忙得不可开交,一切都在紧锣密鼓中进行。
正月底,随着派遣去庆西查景和六年大灾的消息传回,当年庆西官员谎报灾情这件隐瞒了二十年的事被掀起,朝臣们的目光开始重新焦聚在郭高之事上?。
皇帝震怒,没有将此事交给靖卫司,而是命三司彻查此案。
紧接着靖卫司那边派往各处查郭坚招供的诸案也?逐一有了线索。
二月的盛都依旧寒冷,靖卫司的牢狱中比外面更冷几分。高明进病情稍稍加重,他依旧裹着棉被盘腿坐在矮桌边,不时提笔在纸上?涂涂写写。他每日写的东西靖卫全都一一查看,字迹潦草看不清,勉强能看清的,却?不知所云。
高晖过来多?次,几乎每次见到高明进都是这般模样,人?虽然日渐消瘦,但是精神却?一直很好,又不似其他犯人?那般大喊大叫或者哭天抢地。高明进一直安安静静,唯一的要求就是给他书和笔墨纸砚。
“高总督,与其写这些,不如趁现在一切案情还没有明朗写一份供状。”高晖甩下手中一团凌乱的纸张。
高明进不气不恼,心平气和地将那些纸张理平整,拿开身上?被子,双手撑着桌面想站起来,右手腕使不上?什?么?力一直在打晃,双腿也?有些发软,最后勉勉强强站起身。
他望向?面前神色冰冷的儿子,轻笑了声,“既然靖卫司将要查清一切,为?父招不招供有何区别?”
“你的罪不止郭坚说的那些。你这么?拖下去,除了加重自己的罪孽,不会有任何转机。”
高明进吐了口胸中闷气,认真地道:“为?父踏进诏狱就没有准备活着出去,为?父也?不是在等什?么?转机,为?父做过什?么?为?父自己知道,不会有任何转机。自当年为?父决定走这条路,为?父就知道自己不得善终。为?父最好的结局,是死郭坚招供前,死在江原总督任上?。”
这的确是他最好的结局,不仅死在功劳最盛时,还死无对证,陛下还会给他留几分颜面。以他的谋算应该早就想到这一步。
“既知如此,为?何不了结自己?”
高明进轻笑一声,没有回答,挪步到栏杆边咳了两声,撑着木栏稳住身子,让自己身体挺直些。缓了几口气,他接着道:“你是不是一直疑惑为?父既知如此当初为?何还这么?做?”
从高晖
的眼中得到肯定的答案,他自嘲道:“是人?就有七情六欲。为?父不想去做圣人?,也?不想做一只蝼蚁,所以为?父走了这条路。为?父知道这条路不是光明坦途,为?父也?做好了在这条荆棘路上?赤足踏血走一遭。”
说到此处,高明进身子颓然,微微靠着木栏,摇头冷笑自嘲:“当为?父踏足后,为?父才知道,这不是荆棘路,这是沼泽,不挣扎便是静静待死,挣扎就是越陷越深。为?父想过回头,却?发现没有前路,也?没有退路。”
他嘴角一抹讽刺的苦笑,眼眸映着油灯有水光闪动?。
高晖愣了片刻,讥笑问:“你这是向?我忏悔?你该向?我娘忏悔!如果你还有最后良知,就主动?将所有罪都招了,将那份官员罪证的册子交出来,或许还能够保妻儿性命。”
“如果他们活下来,你和小言、思儿能善待他们吗?”
高晖沉默未言。
第192章
高明进这边一字未吐,威逼利诱无用,曾校事请旨对高明进刑讯,皇帝问:“他身边那么多人,靖卫司一句也审不出?”一句责问,让曾校事不敢再提此事。
靖卫司从高明进的口中问不出,只能对他身边的人严刑逼供,也并没有问出多少有用的线索。
三司那边关于景和六年庆西的案子也在紧张地审理。贾寿已死,这个罪责自是由?他的儿?子贾璀担着。贾璀受不住审讯之痛牢狱之苦,没挺过几日便招供。
“当年上到巡抚下至知县,全?省二百多名官员皆贪墨赈灾银粮。”
负责审问的是大理寺寺丞钟熠,听?到这句话他震惊地重复贾璀的话再问一遍。
贾璀点头回道:“是。”
在大理寺接手?这个案子时,钟熠就猜想贾寿用什么方法私吞巨额赈灾款,也猜想贾家从中得到多少好处,甚至猜到郭家,唯一没想到是全?省官员皆贪。这也是为何二十年来此案未被揭发原因所在。
钟熠拳头攥紧了些,心?也悬了起来。
靖卫司那边也在查景和六年的案子,只是郭坚一直处于神?志不清状态,根本问不出来。贾家与?郭家是姻亲,这由?不得他不去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想。若郭坚口中的景和六年就是这桩庆西贪墨案,高总督也涉足其中。
全?省官员贪墨,此乃震惊朝野的大案,高总督牵扯其中,依着钟家和高家的关系,想毫不受影响很?难。
在他犹豫间,旁边陪审的官员瞧出他心?思,替他问:“郭坚与?高总督可参与?此事?”
贾璀身上刑伤重,攒了半晌力气才?回道:“他是主谋。”
陪审官员再追问,具体的事贾璀便不知晓。钟熠的心?越收越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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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卫司得到大理寺那边的消息后,当即对高明进进行?审问。
听?到贾璀的供词,高明进知晓庆西大灾这个案子想拖也拖不了多久。贾寿和某些官员虽然已经故去,全?省二百多位官员,想查这桩案子还是易如反掌。
他坐在板床上,静静望着牢门处的曾校事和高晖等人,眼神?空洞无神?,好似没有意识的泥塑。高晖清楚他不是受惊害怕,他是在想对策。
片刻后,高明进眼中慢慢有了神?韵,稍稍挪动了下身子,朝旁边矮桌上的笔墨示意,“老夫的手?多有不便。”
曾校事知道他要招供,朝高晖示意。高晖应声走过去展纸亲自执笔记录供词,一名靖卫立即上前研墨。
高明进看向儿?子,暗暗吐了口气。今日道出真相,再无回旋余地,但事到如今,他也只能主动招供。
他迟疑了几息慢条斯理地道来。
“景和六年,老夫入京赶考,恰逢庆西遇到几十年未遇之大灾。出于举子对朝政关注的本能,也出于对庆西百姓的怜悯,老夫便打听?此事。
当时还有一位举子郑三勤也一直关心?此事。郑举人是庆西锣州人,亦出身贫寒。随着我二人打听?的消息越来越多,发现这里面情况不对。
当朝廷第二次调拨赈灾粮款时,郑举人意外身亡。仵作验尸是失足溺水而?亡,郑举人的确不识水性,然老夫发现他手?臂和后颈处的伤,那不是落水磕伤,他是被人按在水里活活溺死。”
高明进似惋惜那位郑举人的不幸,怅惘长长叹息一声,神?色黯然,接着声音也低沉下去。
“老夫知道,自己?触到了不该触到的隐秘,但老夫并未作罢。思来想去老夫找上自己?的同乡官员,当时身在都察院的丁御史?。”
顿了顿,他失望地拍着腿摇头叹道:“老夫以为他是耿直谏臣,但他未有将此事上报朝廷,而?是转头就找了贾家,私下勾结。若非老夫当时留了心?,也许就和郑举人一样下场。”
说到此处,高明进昂首长叹,自嘲地笑?了声。顿了下,他眉头微微皱起,左手?握着毫无力道的右腕,用掌心?的温热暖着右腕旧伤处。
高晖抬头注意到他的动作,回想起他受伤回乡那两年,连提笔都吃力,写?出来的字更是歪扭,还不如一个蒙童。
“高总督,还是说你贪墨之事吧!”他冷声道,见多了高明进装深情装慈父装无辜,他现在不想见他这一套。
高明进只是瞥他一眼,掩口轻咳两声,向曾校事要一杯热水。曾校事此时没有拒绝,须臾靖卫端来一盏热茶,高明进饮一口润了润喉咙,然后将右腕贴在热杯上。他这一动作引起曾校事的注意,但并没有太在意。
高明进吁了口气,接着说起他和庆西贪墨案的关系。
“当时情况老夫若不同流,只有死路。也恰在那时,老夫无意间得知贾寿因为贪墨过甚兜不住底,求上自己?的姐夫吏部尚书郭季山,郭季山正为此头疼中。老夫便借此机会拜见郭尚书,给他出了这个主意。将错就错,将庆西的灾情做实?,将全?省官员都卷进去,如此便能够上下一心?,铜墙铁壁牢不可破。”
高晖写?到此处,抬头怒视高明进。曾校事也不可置信看着面前病弱之人,平素看去文弱儒雅,却不想竟如此胆大心狠。
“庆西官场二百多位官员就无一清正廉洁官员?”曾校事不信。
高明进轻笑?了声,“强权之下没有几个勇夫。”他自己?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没有利益只是求生他就能够踏上这条船,那些能够享受好处的官员,能有几个要下船?能下船?况且大家同坐一条船,不用担心船翻,贪得也安心?。
“当时的确有位官员刚直,冒了头,听?说当地瘟疫横行?,该官员没几日便和家眷感染瘟疫,全?家不治而?亡,连奴仆都无一生还。”
“丧心?病狂!”高晖掷笔怒骂。
高明进只是冷淡地望着高晖,不见半分愠怒,又饮了口茶,茶水已凉,他轻咳两声将茶盏放在一侧,疲惫地道:“景和六年的事,老夫只是出了个主意,其他一概未有参与?,也未贪拿一文赈灾款。”
“你未贪一文,却帮他们?贪墨,为他们?遮掩,你更是罪大恶极!”曾校事怒斥。
高明进叹道:“曾校事出身江北曾氏,名门望族,世代官宦,不知贫寒出身之人命如蝼蚁。郑举人和瘟疫而?死的官员,他们?正直廉洁,可他们?结局是不明不白惨死,甚至满门被灭。老夫只是想活着。”
高明进撑着身子站起来,走到矮桌边,拿起高晖代笔写?的供词通览一遍,道了句:“为父该让你走科举仕途。”放下供词,艰难地弯腰捡起地上的笔,握着右腕蘸墨颤颤巍巍签字画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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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明进和贾璀的供词立即在朝堂掀起轩然大波,一省官员上下沆瀣一气谎报灾情贪墨赈灾粮款,何等骇人听?闻!皇帝震怒,当即下旨罢免郭季山所有职务,交给三司审理,同时对郭家、高家、贾家等主要涉案官员逮捕抄家。已故者子代父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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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晖站在高府前院望着下房前种的一片迎春花,这个季节已经开了,黄色的小花在阳光下明艳靓丽,煞是好看。转身见到高昀推开拦他的靖卫疾步过来。
“大哥。”高昀声音干哑,面颊清瘦苍白,眸中毫无光彩。听?闻回来后没几天就病倒了,一直在府中养病,看来现在病还未见好。
“我是奉旨查抄。”高晖先断了对方求情的念头。
高昀果然顿住,默了几息后,满眼含泪哽咽地问:“爹的供词是真的吗?”
看着面前少年痛心?疾首模样,高晖想到了当年的自己?。在得知母亲被父亲下毒害死,他亦是这般痛苦,不愿去相信素来敬重的父亲会是杀害母亲的凶手?,会是抛弃儿?女的狠毒之人。他挣扎了很?多日,躲在无人的地方哭了许多日,心?碎了一遍,最后才?慢慢接受、看清。
这段时间高昀应该如当年的自己?一样,每日醒来都在欺骗自己?,想要说服自己?,想要给自己?的父亲找个理由?开脱,可结果却被一遍遍证实?。
他轻轻点头,“高总督已认罪。”
高昀的泪瞬间顺着脸颊滚落,“爹是自愿还是被逼?”
他想给父亲寻个借口。
高晖冷笑?了声,是自愿还是被逼已不重要,二十年来他做的恶事也不止这一件,至少没有人会逼他杀妻弃子。
此时靖卫带着郭夫人过来,她身着锦衣,没有戴一件首饰,无平日的雍容华贵,显出几分淡雅沉郁。
他笑?着对高昀道:“你可以先问问你娘,高总督当年娶你娘是自愿还是被逼?”
郭夫人闻言原本惊慌的目光瞬间变得冰冷。
高晖走上前一步,“夫人有两年多没见到高总督,今日我或许能让你们?见上一面。”
郭夫人此时也无平素的温和,凌厉斥问:“你就这么恨你父亲?他是对不起俞家姐弟,可从来没有亏待过你,甚至为了你和郭家闹僵。”
这种哄骗的话小时候他听?得太多了,那时他尚不知真相,他愿意去信。
他笑?着问:“这半年来的传言夫人应该也听?了一耳朵,心?里清楚我为什么恨他。”
郭夫人没有再说话,自己?丈夫毒杀前妻的传言,这半年来私下里早已传开。
她问过苌管家未有问出来,她去信问丈夫,没有得到丈夫的回信,她心?中已清楚答案。
这么多年,丈夫时常到俞夫人的灵位前坐着,有时候会坐许久。丈夫也曾对她说自己?愧对俞夫人,俞夫人陪他吃了那么多年的苦,却没有享过他一天福,他还因为自己?的私心?害了她。
她以为丈夫所言的害了俞夫人,是当年俞夫人来京后水土不服他没有及时送俞夫人返乡之事,直到去年他才?知道丈夫这话是何意。
当年丈夫为了攀附郭家,为了娶她,毒杀原配,而?自己?为了父兄,为了郭家握着高明进这颗棋子嫁给他。
可夫妻十八载,丈夫对她温柔体贴,没有说过一句重话,对几个孩子疼爱有加,帮着自己?父兄摆平诸多事,即便他做错了,自己?也无法去怨他。
这时殷绍抱着一个箱子过来,里面是一些地契、房契和抄没家财的单子。
高晖接过扫了眼,有些意外,虽知道高明进不会在府中留财,却不想除了沈山月的陪嫁外,高府只另有一处小宅子和两百亩田产,再没有其他产业,金银加在一起也不过几千两,府中的玉器珠宝倒是有一些,却都是平常之物,并不值什么钱,字画之类的更是没有搜到,其他都是平常生活之用。
别的东西他不知,但他记忆中高明进收过不少上好的玉器,当年他引沈路见高明进时,送的就是古玉玉雕,价值不菲。
上次字画被提前处理,想必那些玉器古玩也都被处理了。他朝高晔望去,高晔紧紧抿着唇,微微垂着视线。
“搜仔细了?”
“搜了几遍,没有遗漏。”靖卫回道。上次搜画时发现暗室,这次他们?岂敢马虎。连自己?老大和夫人以前住的院子都搜了三遍,其他的地方更别说了。
高晖扫了眼满院子的人和东西,“封府,人和东西都带回靖卫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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