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百龄
高?明进手臂虽然扎住,血还是溢出布带缓慢滴落,高?晖将碗端到他手腕下方接着血滴。
高?明进笑了下,竟然未想到儿子还想到要节省他的血,是怕他失血过多死了?
他重新提笔用?满是伤口的左手再次握着颤抖无力的右腕,艰难地继续,双手都在抖。高?明进更是因为疼痛额头冒出一层密汗,将额前凌乱的碎发全都打湿。他的脸色也越发苍白,双唇无色,咳嗽不?止,咬着牙去稳住手腕。
又?不?知多久,直到外面响起二更的梆子声?,三丈长卷接近尾端,高?明进在纸上写?下最后几句:臣罪无可赦,悔之已晚,愿伏法受诛,以警后世。罪臣高?明进稽首。
写?完最后一个字,高?明进手中笔掉落,双手重重垂落,压在长卷尾处,留下以前血印,好似一个画押。
他干哑着嗓子虚弱地对高?晖道:“为父之罪全在此,呈给陛下吧!”话音刚落便猛咳起来,缓了两口气,人栽倒在地。
高?晖见此手掌下意识攥紧,犹豫几息还是起身?上前和靖卫一起将人扶到板床上,吩咐靖卫叫个大夫过来给他处理手上的伤。转身?去取桌上的认罪书。
当他踏出诏狱已经深夜。他以为高?明进认罪自己会欢喜,心中会释然,现?在看着手中沉甸甸的认罪书,心情却异常复杂。
三丈长卷,五个时辰,他看到高?明进端正君子背后累累罪行,也看到清明朝堂之下蠹虫巢聚。
他昂首望着夜空,长长叹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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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听完韦期的奏禀,看完手中还弥散血腥气的万言认罪血书,面色冷如寒霜,靠在坐榻上半晌没说话。殿内的臣子感受到巨石压顶般的天威,噤若寒蝉,没一个敢吭声?。
许久,皇帝将认罪书朝面前案上狠狠一摔,啪的一声?,在安静的大殿内如炸雷轰鸣,所有人都吓得心脏猛颤。
“将他带来见朕!”皇帝厉声?喝令。
韦期犹豫了几息,恭谨地回道:“高?明进昨夜昏过去,至今未醒。”
皇帝一个威慑的眼神扫过去,韦期心提到嗓子眼,忙改口:“臣领旨。”
韦期退下后,殿内气氛还是压抑得令人窒息。太子壮着胆子上前一步,小心地劝道:“陛下息怒,当心龙体。”
皇帝当即怒斥:“朝野上下贪腐成风,让朕如何息怒!这其?中也有你东宫的人!”
太子心头一震,忙俯身?请罪。其?他臣子、内侍也纷纷跪伏请罪。
皇帝冷声?训斥:“身?为臣子,不?思忠君爱民,一门心思中饱私囊,败坏朝堂,罪大恶极!”
众人俯首听训,半个字不?敢言。
皇帝发了一通火后,心中的怒气稍稍消了些,将人都赶出殿,让自己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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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韦期回到靖卫司见到耿越,立即询问高?明进的情况,耿越禀报:“人还昏迷。”
“叫大夫来,想办法将人弄醒。”
耿越瞧韦期这么紧张焦急,试探地问:“陛下要见他?”
“是。那份认罪书牵扯的官员不?少,陛下必然震怒,如今要亲审。”韦期说着亲自朝诏狱去。
高?明进昏迷很深,无论是喊他还是推晃,人都没有半点反应。
须臾大夫慌里慌张赶过来,以为是要给高?明进复诊,立即过去切脉。韦期询问怎么能够让人现?在醒来。
大夫知道靖卫司审案常常如此,为了逼问,会用?一些法子将昏迷的人唤醒。他回道:“高?大人这小半年身?心受损,昨日心力耗尽,加之失血过多,不?容易醒来,大人们只能过两日再审。”
韦期严肃地斥道:“本将能等?两日,陛下能等?吗?”
大夫一听这话,心悬起来,看着板床上木头一样躺着的人,也为难了。最后支支吾吾回道:“小的就算强行将高?大人唤醒,他也意识不?清。”
韦期不?悦地皱眉,命令:“先将人弄醒再说。”
大夫无奈,只能一试,从药箱中取出针包,将高?明进的衣衫解开?,在他头上、身?上和手上扎了无数针,折腾了大半个时辰,高?明进才悠悠转醒。的确如大夫所言,人是醒了,但是意识不?清,连坐起来都困难,这样子自是无法面圣。
“没有其?他办法让人清醒?”韦期问。
大夫无奈硬着头皮回道:“大人只能多等?两日。”
皇帝可等?不?得两日,韦期立即让靖卫去请太医过来。
太医诊治后,结论和大夫一样,想要人清醒没有办法,只能好吃好喝养着,过个两日人就能够清醒。
韦期无法,也不?能带着这样的高?明进去见皇帝,只能自己再跑进宫一趟请罪。
皇帝早上撒了一次火,听到韦期奏禀没有大怒,却也命韦期尽快将人弄醒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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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明进在昏迷着,皇帝已经下令命靖卫司逮捕认罪血书上提到的官员,进行审问。
认罪书上除了高?明进之前认罪的景和六年庆西?案和郭坚招供七件大案,还有其?他案子,涉及有太子的人也有衡王的人,郭家的人自不?必说。
两日后高?明进在大夫行针之时缓缓醒过来,意识清醒。大夫收针后,他撑着身?体想要坐起来,发现?浑身?无力,双手更是使不?上力道。一名靖卫上前将人拎起来。
“陛下要见你。”高?晖站在牢门处道。
高?明进愣神一阵好似才意识归位一般,勉力坐正身?子,说道:“给为父端些吃的来。”
他现?在身?体和精神状况不?佳,这两日昏迷也的确没有吃什么,只是灌了些汤药。吃了东西?或许状态能够好些,不?至于?在陛下面前失仪。他便吩咐靖卫去端吃的来。
高?明进的右腕那日过劳受损,使不?上力道,拿筷子不?灵活。左手又?全是伤口,被布带层层包裹也不?方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吃了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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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明进被两名靖卫搀扶走上殿阶来到殿前,俞慎思手中拿着奏折从殿中出来,二人在殿前碰了面,双双伫足。
高?明进经过简单收拾,身?上的囚衣换了身?新的,鬓发整齐,面容干净。但整个人比当年在江原时消瘦许多,眸光黯淡,没有昔日光彩,一副病态。也许是身?体太虚弱,靖卫连镣铐枷锁都没有加,双手腕却都缠着布带,左手更是包裹严实。
那日写?认罪血书的事?俞慎思听高?晖详细说了,那封血书皇帝也让他瞧过,一言一字写?尽他犯下的罪,一词一句却又?如泣如诉道尽悔恨,渗透着剜心之痛。
真不?愧是饱读诗书的状元郎,认罪书都能够写?得如此令人动容。只是对方太会伪装,这份万言认罪血书到底是真知罪悔过,还是最后用?来博皇帝同情减罪,真说不?准。
“高?大人。”虽然心中对此人厌恶至极,俞慎思还是微微欠身?唤了声?。
高?明进盯着俞慎思看了几息,在他看来,俞慎思比去年离开?忝州时稍稍沉稳些,少了年少时的蓬勃朝气。这个儿子幼时呆头呆脑
,他本以为长大后会是个木讷的傻孩子,没想到被他兄姐养成机灵调皮爱玩闹的性子,还将他教成了大盛第一个三元及第状元郎。
若非是那双和他母亲一模一样的眼睛,他必要怀疑面前之人是不?是自己的那个孩子。
“俞员外。”高?明进却勾起唇角笑了下。
俞慎思再次稍稍欠身?,朝旁边让了一步。这时内侍出来传话:“陛下宣高?明进见。”
看着靖卫将高?明进带进大殿,俞慎思准备转身?离开?,却见到殿内的官员都退了出来。众人瞧见俞慎思在,全都异样的目光望着他。
他与高?明进的关?系如今满朝皆知,这一年私下传言高?明进杀妻弃子,如今高?明进认此罪,一切成真。众人中有两位官员曾和俞慎思在翰林院共事?过,对他熟悉些。现?在回想起这几年的事?,也明白了当年他的那些言行,觉得恍如一梦。
俞慎思笑着冲众人点头,再次回头望了眼内侍关?上的殿门,转身?离开?。
殿前众人面面相觑,有胆大的直接拉着身?边的人小声?嘀咕二人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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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内,高?明进抬眼望向御座上身?着龙袍之人,面色平静威严凛凛。他回想起当年自己金榜题名进殿拜见的情形,犹似昨日,然已过去近二十载。当年他们都是未及而立的年轻人,如今皆时两鬓生?白发年近半百之龄。
他一如当年俯身?行君臣大礼。
皇帝此时也回想起当年第一次召见高?明进的场景,一身?状元郎冠服,意气风发,满腹才学谈吐从容自信。与此刻的憔悴沧桑全然两副模样。
那份认罪血书,这两日他读了几遍,胸中的怒气一直积压。他将户部交给高?明进,却滋长了高?明进贪墨之心。
君臣近二十年,高?明进知晓皇帝现?在的怒气,也清楚皇帝的怒气不?是见到认罪书才生?。他再次俯身?请罪伏诛,“罪臣乞请陛下赐死。”
“你的确该杀!”皇帝开?口怒喝,想到认罪书上一条条罪状,皇帝怒不?可遏,“高?明进,你答朕,何为臣职?”
这是当年高?明进金榜题名时,皇帝问他的话,时隔多年,如今皇帝再次问。
高?明进沉默两息,答案一如当年:“为臣之职:辅弼社稷,安民兴邦。”
“而你高?明进身?在朝堂多年,以权谋私,侵吞国帑,受贿贪墨,草菅人命!”皇帝拍着面前御案上的认罪书斥责。“朕观你所为,甚为心痛!”
高?明进缄默未言,却因为心中情绪涌动,忍不?住咳了两声?,他忙为失仪请罪,然后回话:“罪臣未尽臣职,悔之已晚,有负圣恩,罪该万死。”
这一举动却冲断了皇帝的怒气,注意到他手上的伤和面前以血和墨写?下的万言认罪书。
身?为臣子,他高?明进这些年的确为充盈国库用?尽方法,从盐铁税、关?税改革到献计查抄贪腐;从对外贸易到清田纳税之策提出,每一项都利于?朝廷和大盛之举。清田纳税之策,更是变革历朝历代的纳税之法,短短几年成效已显而易见。当年离京之前亦是为筹东南军饷献策献计。
然,也正是这样的臣子,十数年间贪墨白银二百余万两。
认罪书字字哀痛,字里行间尽是悔恨,这几年将所贪之财用?于?赈济行善,确有悔过之举。可他亦是拿着朝廷的银子,拿着从百姓那里搜刮来的银子,拿着本就该用?于?百姓的银子行善,此善是伪善,比恶更恶。
皇帝沉默须臾,问道:“甬城市舶司通倭走私之事?,你是否知晓?”这是认罪书上提都没提之事?。郭坚现?如今半死不?活,无法审讯,甬城的官员又?不?知,这是他最痛恨之事?。
高?明进诚惶诚恐俯身?回道:“臣罪责万千,但绝不?敢瞒下如此欺天之事?。臣并?不?知晓甬城市舶司是否通倭,陛下明鉴。”
“你高?明进敢给郭季山出主意让庆西?全省贪墨,隐瞒通倭走私有何不?敢?”皇帝拍着御案情绪激动起来。
高?明进惊慌地俯身?叩首,情绪激动,有些喘不?过气来,艰难地道:“罪臣万死不?敢,求陛下明察。”
靖卫司的确没有查到任何他与之相关?的证据。皇帝望着高?明进惊恐之状,心中盘了许久此事?。
高?明进也心中惊慌。朝廷与倭寇打了几十年,东南一直是皇帝心病,隐瞒通倭与通倭同罪。
此罪名若是成立,高?家满门,包括高?晖都罪无可赦,就连俞家也要受牵连。他一颗心颤颤,再次陈词自己所犯之罪,皆已认罪,恳求皇帝明察。
半晌后,皇帝不?置信否,情绪复杂地道:“高?明进,你本栋梁之才,奈何堕入贪途。昔日之功难掩今日之罪。你的功,朕记得;你的罪,朕不?姑息。”
高?明进松了口气,激动地眼中含泪,哽咽道:“臣之罪,国法情理皆难容,臣只愿以己之死警醒后世,令后世以臣为鉴,以正大盛官风。”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卷纸,颤抖着双手高?举奉上,“这是罪臣在诏狱之中写?下如今我大盛官僚之弊,以及变革之策,乞请陛下御览,若于?朝廷有益,亦是赎臣罪之万一。”
侍候的阎公?公?瞧了眼皇帝的脸色后,快步上前接过呈上去。
皇帝展开?纸细看,有一部分想法与当下吏部正在商议的官吏考核制度有相通之处。皇帝不?得不?承认,高?明进之策的确更加完善和严谨。
他抬眼望向高?明进,高?明进掩口压着咳嗽声?,面色惨白,身?子摇摇欲倒。
皇帝放下纸,对此未着一言,命靖卫将人带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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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明进献策之事?,俞家从小道听闻,俞纶朝堂中的几个孩子望一圈,担忧地问:“陛下会不?会因为此赦免他?”
俞慎思笑着摇头,宽慰道:“爹多虑了。新策已令他得罪整个朝堂,早就有人想扳倒他,只是陛下为了新策顺利推行一直在维护。如今他的累累罪行满朝皆知,就算陛下想赦免,朝臣们也不?会答应。何况陛下英明,清楚高?明进不?死,贪腐之风不?能正,陛下为清正官场,也会将他正法。”
俞纶这才松了口气,“如此便好,如此你亲娘泉下也能瞑目。”
第195章
入夏后,天气燥热,正午太阳底下晒得人皮肤发干难受。俞慎思躲在?道旁亭子中纳凉,小久却不嫌晒,站在?路边一直踮着脚张望,忽然兴奋地跳着起来朝他招手?,喊着:“小叔叔,来了,来了!”
俞慎思起身走出亭子避开遮挡的?树木,见到?远处官道上一行车马奔来,在?干燥的?阳光下扬起漫天飞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