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塘北鲤
夏今歌暗暗戒备,观察着。
这一观察便了解梓桑更多。
从离开山寨就有些死气沉沉的队伍重新焕发生机,每个人都在快乐地述说着到牧园后的生活,唯有带来希望的人好像身体不适。
月色下那人脸上的苍白更加明显,像是一尊一碰就碎的玉器。
不过想想也正常,二十多个病患,陆陆续续也治到半夜,再同她们讲话又是小半个时辰,是个人也累了。
终于药好了,梓桑将药汁盛碗,递给她,自己一个人端着药渣朝着大门的方向去。
捧着药的夏今歌在热火朝天的讨论声中,听到一声声极轻的咳嗽。
她忍不住端着药跟上。
咳嗽声压抑,间或夹杂哮鸣。
“你不是会治病吗,怎么自己身体这么差?”
蹲在破庙大门抖药渣的梓桑面白如纸,让人忍不住生出恻隐之心,她蹙着眉走近了些。
咳嗽戛然而止,梓桑不好意思地抬头。
除了一开始见到她们时展露的一丝笑容,夏今歌突然发现这人虽然温柔待人,身上却有一股非同寻常的忧郁,压过最初那抹笑带来的惊艳,只留下脆弱易碎的印象。
因为发现她的到来,此刻那张脸上的难受变得明灭不定,像是极力掩饰又无能为力。
夏今歌当时看着这张无害的脸,戒备稍退。
“想咳就咳,不要忍着。”她蹲在她身边,替她拍了拍背。
“咳——咳咳——”
仍是压抑的声音,但好歹咳出来了。
半晌,在夏今歌越来越紧的眉头中,梓桑喘了口气,说:“姑娘不要担心,我这是自小的病症,已经在治了,只是总要有个过程。”
往后几年也确实印证了她有好好在治病。
但现在的夏今歌不能预知,只觉得她像个短命的。
“下次不要那么逞强了。”她指的是别一口气全用来救别人命了。
谁知梓桑却说:“没关系的,伤者为大。”
夏今歌:“你都这样了……”
梓桑:“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倒是你们身体多有损伤,想必被折磨得不轻,自然最要紧。”
“尤其是你,今晚的凉药只能解药性,要想不留下病根,还需温养,食补得用蜂蜜鸡蛋,药材还需炙甘草、茯苓……”
嘀嘀咕咕的,她已经把明天要煮什么安排好了。
脸颊肉软软嫩嫩,随着嘴巴一动一动地鼓着,认真的模样让身侧的人微怔。
心缓缓跳了一下,心情跟着回暖了一些。
就像,她杀了那么多人,觉得自己冷血不少,料想往后噩梦不断,厉鬼索命,不想却撞见一个热血难凉的活菩萨,一下将她拉回人间,令本来冷硬的心撕开一个裂口,承载一池温暖。
交州牧园在苍梧郡,与北面的荆州零陵郡相连。
队伍需要走一个半月才能到达。
路上她们遇到了许多困难,有残暴的土财主不许她们借道,拐卖人口的人牙子虎视眈眈地跟她们一路,还有面黄肌瘦的人不知道从哪个地方窜出来抢东西,更有路上的豺狼虎豹觅食……
这些都被梓桑一一化解,而且没有一个人被抛弃,甚至队伍还扩大了。
夏今歌也终于知道为什么身体孱弱的梓桑能四处游走,而性命无忧。
她确实当得起神医之名,用药奇绝足以让心怀不轨的人和野兽退避三舍。
而她看似柔弱,实则坚毅,逃难的人此前只经历过被土匪掳走一个挫折,面对路上层出不穷的困难后,心态常常崩裂,梓桑却总在鼓舞士气,从不露怯。
温暖又不失坚定的模样,令人信服,好似队伍主心骨。
夏今歌对她的猜疑彻底散去。
随着离目的地越近,她竟也生出对往后生活的向往。
直到——
她遇到了家里人。
她的好父亲好大哥还赖在马车上要人伺候呢。
她娘忙忙碌碌的身影透过车窗,能看到她伺候两位大爷的画面。
夏家早已不是过去的夏家,家中仆妇悉数遣散,小妾庶女不知道遗弃多少,只留能打的家丁,家丁又因为各种原因消耗殆尽,一车车财宝不得不丢弃。
夏家六房总算到了弹尽粮绝之时,一大家子男丁和仅有的主母面黄肌瘦,劳心劳苦。
夏今歌不打算回去,却被亲娘认出。
本该两方陌路,不想她娘竟然哭求着她回去。
声泪俱下时,说着对不起她,一边骂时局,怪自己,连同她的父亲和大哥也目露愧疚。
字字句句,都透露着想她回来的意思。
手上有几十条性命,一路尝遍辛苦的夏今歌可不会因这些话心软。
不过她还是答应了。
却不是因为亲情,而是因为她身后那群人。
梓桑能让大家安稳活着,却无法让每个人吃饱,又负担这么多人的性命,比她们还虚弱许多。
世家多产业,就算只余零星,也足够家族休养生息。夏家会逃难来苍梧就是想将这里当做避难所,龟缩在暗自挖掘出来的粮仓里,等待乱世过去。
夏今歌只要能拿回一点,都能让队伍里的人好好饱餐一顿。
她是打着这样的主意回去的。
然后她被囚禁了,身上还多了个不明不白的婚约。
未婚夫竟然还是比她大许多的林元昭,而且听说他都儿女成群了。
夏今歌觉得荒谬。
“歌儿,听话,主公英明睿智,可成大业,你嫁过去是享福。”她爹说。
“可怜你生在乱世,否则娘也想给你寻觅如意郎君,林公正直壮年,你嫁过去不吃亏。”她娘劝。
“林公与正妻分居多年,感情早已不在,以你的品貌努力些迟早是正室,外面还有好些人盯着他后院的位置呢,要不是咱们家早年帮过林公,还未必有这样的资格。”
“歌儿今时不同往日,夏家……不提也罢,你只要知道他一回来,咱们交州战事也停了,可见兵强马壮,未来若能登顶,你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大哥慷慨激昂。
还有其他叔伯,话里话外夏家是否能振兴都要看这门婚事了。
简直荒谬。
抛弃时还能叫她寻找依靠,现在破罐子破摔连掩饰都没有,直言利用。
恶心透了!
她要逃!
可惜满心愤恨达成不了出逃的愿望。
她被关在家里,如何都出不去。
一段时间后,她病了,各种反抗无能后,她唯一能寻到的出路——死亡。
山贼没要了她的命,这群亲人倒是害了她。
不过那些人不会让她死,家中姊妹被抛弃后都没有她那样的运道,不是死了就是不成人样,她不仅活着,而且是所有人当中容貌最盛的那个。
家人不会放弃她。
一个个名医圣手来医治她,又无功而返。
夏今歌恨意勃发又特别喜欢那种将家底掏空的感觉,整日嘲弄这些人是她生命最后的快乐。
不想,又一日,他们请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人来。
小神医眼覆黑布,被人领了进来。
大哥道:“家中小妹身染恶疾,容貌有失,不想叫人看了去,神医恕罪。”
话是这么说,可他却在背后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威胁她。
夏家人当初能接回她,也是见过梓桑的,怕两人暗中联系,既不许夏今歌出声,又不许梓桑看见。
此等算计令人胆寒,更何况涉及曾救她于水火的人!
夏今歌顿觉手痒,那是从身体到心里的痒。
脑中闪过一道身影,一道护她性命,助她收割性命的身影,还有那把刀。
手起刀落,生死予夺。
她好想,好想,再握一次刀……。
梓桑为质,有大哥威胁,她只能好好用药。
但很快她又发现大哥看梓桑的眼神并不清白,自家人知自家事,如果是以前的大哥,可称得上人中龙凤,可经历过战乱、家族巨变,只想重新光耀门楣的大哥,只剩下利欲熏心,根本不是好东西!
夏今歌只希望快点药到病除,放梓桑离开。
她逐渐配合,身体越来越好,大哥开心,她也开始有小动作了。
像是在梓桑手里写字,嫌弃药太烫、太苦,又或是耍赖不喝药,全都在大哥眼皮子底下进行。
这样一点点磨,既能让大哥适应这小动作,又能等待时机写一些真正有用的东西。
终于熬到最后几日,大哥看管得轻了些,她像往常一样拉住为梓桑把脉的手,写下‘快走’两个字。
这样也算全了彼此恩义,她松了口气,很快放开这人。
谁知,梓桑迟疑了下,不仅不怕,还慢吞吞凑过来在她手上写字。
不是问发生了什么,而是问了一个问题。
一个她意外至极的问题。
‘你是夏家姑娘吗?’她问。
士族门阀,高门大户,纵使破落,对规矩亦看得比什么都重,想得到一个人的消息只会难如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