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百年孤春
阳光和月光流连过她姣美的脸,人们的目光也停留。十里八乡的媒婆得知她残疾的夫君消失后,踏破了医馆门槛。乃至随州城中都有人听闻白山镇有一貌美娘子。
谢临渊心中生出一股腻烦,随手将急报甩到地上。
那天他彻夜未眠,柳承德进来时,发现他又犯了眼疾。
再后来白山镇的帛肆换了新东家,郁卿突然给帛肆的制衣娘子打起下手来,做了两个月,要启程去江都。
谢临渊收到此信,起身欲传亲卫拦她,亲卫走到殿门口,又被叫了回去。
郁卿不过掉几滴眼泪,坐在门口等了几日而已,不仅没伤着病着,还惹了一堆狂蜂浪蝶追在身后。她的欺君之罪本该死,他没有重罚已是仁慈。她想去江都就去,待她去完江都,一切自然明白,省了跟她解释。
从前他许她京都宅邸,五品修仪,她都不放在眼里,实属不知天高地厚!她活该尝尝四处奔波的辛酸,被林氏的门房当街训斥的滋味。她可惯会掉眼泪的,得知被骗,定要当街痛哭一场。
思及此处,谢临渊浑身血液似因怒火燃烧,他听见攥紧拳时骨骼挤压的声响,眼前似渐渐蒙上一层黑纱。他撑在案前,闭眼揉着眼角。
案上累积的急报已厚得能顶起砚台,谢临渊叫柳承德进来,将它们拿出去烧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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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山镇的医馆里,刘大夫正极力劝说郁卿不要去江都。
“那些豪门郎君,表面温文有礼,实际倨傲骄横。你亲去,定会被狠狠羞辱一顿,说你被人玩弄还恬不知耻地找上门。老夫年轻时见过不少这种事。那些娘子被无情抛弃,又承受不住流言蜚语,投湖自尽的,老夫救过至少三个!真遇上些内里龌龊的狗贼,彻底弄败你的名声,只怕议亲都不成,只能给老头子去做填房!”
刘大夫已经劝过她多次,一次比一次尖锐,只是不忍看她落此下场,郁卿心里了解的。
“我不会寻死。”她放下针线,执着地回答,“我也不信他能做出败坏我名声的事。我知道刘大夫怕我受委屈,可我不去,只能每日被动地坐在这里等,心里比委屈更难受。”
刘大夫重重叹了口气。
白山镇中,不少人都知道郁卿的残疾郎君。这段时日常有故人问起。郁卿说他回乡治病。但人们总觉蹊跷。或许郁卿生得美,他们倒不曾往抛弃那方面想,多是笃定她郎君死在外头了。
刘大夫:“过一阵你就说他病逝了。你年轻,没有孩子,还摆脱了花籍,何愁良配?”
“他没有死。”郁卿垂下头,再不多说了。
刘大夫劝不动,摇着头走了。
当日易听雪知晓后,却对她说:“你快去吧。”
听到这话,郁卿愣了愣:“我以为你也会反对。”
易听雪笑得苦涩:“有时候,只有真正亲眼看见,才会断了念想。”
郁卿忽然想起原著剧情。易听雪是京都人,被抢入建宁王府前,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平恩侯。
前段时日易听雪出远门,去的正是京都。
如今天下太平,平恩侯定住在京中。但易听雪回白山镇后,绝口不提此人,时常望着远方出神。她不说,郁卿也没问,定是平恩侯负了她。
易听雪道:“误会就罢了,但他若再骗你,莫听信他的胡话!”
郁卿眼睛发亮,握住她的手安慰:“你放心,我直觉很准的。我们之间绝对有误会,只要见面解开就好了。此去我定会再回来一次,亲自告诉你们结果。”
易听雪瞪她:“万一他真负了你呢?”
郁卿神色微晃,抿了抿嘴。她仔细想过,最后得出结论,林渊不会负她的。
那时林渊眼盲,对她有一种说不清的依赖,只要她回家晚了,他就会故意不说话,等她先开口。但她说两句好话,林渊便不计较了。
她不清楚爱一个人是什么样,但她对任何人,都不会这样。
二人熄灯睡下。郁卿望着窗外的月光,默默想起一件事。
曾经她晚归小院时,总能隔着院墙,瞧见窗中透出的微弱昏黄。那是林渊燃起的一点烛火,让她在异世他乡,依然有家可回。
林渊看不见,并不需要烛火,那盏灯永远只为她而留。
秋雨落下时,郁卿收拾包袱去了江都,在随州寻了商队,跟他们一起上路。原本易听雪不放心,也想同她一起去。郁卿怕她脾气倔,会和林家人吵起来。
万一林渊真抛弃了她,郁卿更不愿意让易听雪看见自己狼狈模样,也不想她被连累。
商队购置大批随州城的金缕衣,将其卖到富庶的江南,一趟能挣不少钱。这名贵的料子也曾穿到她身上过,但她却一点也不留恋。
郁卿也没想到,传说中不爱富贵只爱真心的那种人,原来就是她自己。
林渊有时也会提起他家中杂事。郁卿曾问他是否穿过金缕衣,林渊却说一件衣衫而已。若她喜欢,待回了江都就给她裁一身。
那时郁卿不懂金缕衣究竟有多贵,只傻傻地问能不能四季裁四色,合记一十六身。
林渊笑她爱富贵,郁卿不想被他误会,又看出他故意误会她,恼羞成怒推打:“不是谁送我,我都爱穿的。”
她的手腕被轻易握住,林渊将她按回去,嗤笑道:“一百一十六身都可以。”
商队的马车摇晃,郁卿坐在车板上,望着远处起伏的青黛山丘想,若林渊只是个白山镇的普通人就好了。
她不要一十六身金缕衣。她只穿棉衣也高兴。
此次见到林渊,她一定要说明白。
她绝不是攀附林渊门第,她也清楚他们之间的差距。若他愿排除万难娶她,她会感激铭记在心,余生都对他好。
这么想着,直到某日清晨,商队叫醒她:“郁娘子,江都到了。”
第21章 我此生都不会再来了……
顾夫人曾说江都是风雪无法抵达之处,来此地之前,郁卿曾无数次想象过江都,那里一定烟柳缱绻,飞燕常住,连筑巢的屋檐都是梦幻模样。
亲眼见到才发现,真正的江都比她想象中更温柔。十二月初,天上竟落着缠绵的小雨,朦胧烟雨中,腊梅羞怯得绽放,河道上船只悠然浮动,郎君娘子们的口音轻清柔美,与枝上啼鸣相和。也只有这般好的地方,能养出林渊一样的温润君子。
路人告诉她林家府邸就在城东南林家坊。以姓氏冠地名,足以见得林氏门楣之高。郁卿庆幸自己好歹见识过建宁王府的富贵。否则她肯定害怕去林府。不知为何,她心脏跳得有些快,或许是近乡情更怯吧。
郁卿理了理头发,只烦缺个镜子。这一路舟车劳顿,若林渊眼疾好了,第一印象却是她风尘仆仆的模样,她要后悔的。
走过几座桥,她又好奇桥下过的小舟,花了三文钱乘舟代步。从岸边上船时,小舟颤巍巍,吓得郁卿不敢落脚,惹得船家哈哈大笑。她也笑。
小舟随一杆杆起伏,水上清风拂过脸颊。周遭的一切都那样新奇,林渊真是把江都说平淡了。见了他定要好好质问,为何不告诉她,江都城内河道四通八达,还能乘舟。
隔着好远,船家给郁卿指了林府的高檐乌头门。郁卿来到门下,提着铜环敲响,门房探头瞧了一眼,骂她不懂规矩,将她赶到侧门去。
郁卿不晓得只有林家人和贵客们才能走正门,自知理亏,红着脸来到侧门口,告知了寻人的来意。
门房一听,皱眉道:“没有叫林渊的公子,娘子认错人了吧?”
郁卿一愣:“我见过你家金绢户籍,上头写的真是林渊!”
门房上上下下打量她一遍,冷笑出声:“户籍?你这小娘子生的好模样,一张嘴却什么话都能胡诌。林家乃江左第一家,岂是你撒野的地方!”
郁卿涨红了脸,不想和他理论,只要见到林渊,一切误会自然解开。
“我与你家二公子林渊相识一年,他答应我以后带我来江都。我对天发誓,此话不敢有半句假。你只要通传二公子就好。”
门房诧异地瞪着她,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周遭看热闹的停住脚步,渐渐聚了不少人,门房赶走众人,一把将郁卿拽进门,带她在门口候着。
林家到底是盘踞江左的豪门氏族,府中假山庭院,回廊檐角,皆不输于建宁王府,甚至更添几分文气雅致。
却让郁卿有点压抑。
不多时就有一个侍婢引她去堂中,郁卿想着等会儿如何向林渊诉苦,进门却瞧见一个富态圆脸的夫人,簪翠戴环,气度娴雅,端坐正堂,左右侍婢们奉茶烧炭。
“郁娘子是吧。”张夫人淡淡扫过郁卿的脸,开门见山道,“兴许有什么误会,我夫乃长房二郎,已过不惑之年,并非你口中未及弱冠的小郎君。”
郁卿这才得知光林府就有五房人,城中还住着数不清的旁支。林渊从没和她说过。
林渊父亲病重,兄弟们正争夺家产。有些话不好说出口,郁卿怕添麻烦,想了想道:“渊郎年轻俊美,见闻广博,只是伤了眼睛,暂时不能视物,或许如今已痊愈。他去年年末离开的随州白山镇,在此之前已与我相约江都,当时我有点事耽搁,没同他一起走。前些时候我也托过信来问,可能送丢了。”
张夫人笑着,眼神却冷了。林家的郎君多,门却不好进。这些年寻上门的女人太多,她还没见过郁娘子这般漂亮的。
“托信和伤眼睛我不清楚。整个林府未及弱冠,容貌俊秀,去年出了远门,今年年中回来的二郎君,是四房的。”
这一切都对得上,郁卿眼睛一亮:“他就是林渊吧?”
张夫人摇头:“他唤作之贤。”
郁卿愣了愣,觉得好笑,林渊不至于连名字也一直骗她。人对自己名字有一种无法抵抗的本能。她隔着好远喊一声林渊,他都会抬头。村头住着一个叫李圆的姑娘,有时候郁卿冲着院外喊,喊得模糊了,林渊也会下意识抬头。
“那他可是表字为渊?”郁卿问。
张夫人也出身世家大族,没见过哪位娘子当面打听男人表字。虽不耐,仍客气道:“郁娘子要见之贤?”
“拜托夫人通传。”郁卿点头。
她要亲自问林渊究竟怎么回事。
“郁娘子稍等。”张夫人露出意味深长的笑,虚指了一个侍婢道,“辞春,你去四房唤之贤的夫人来。”
这句话如一闷棍,打得郁卿怔在原地,脑袋里眩晕,手脚发麻:“之贤的夫人?”
张夫人不解,斜眼瞥她:“之贤没同你说过?他三年前就娶了妻。”
郁卿睁着眼,不敢置信。
张夫人接着道:“他们俩呀,我也是看着长大的,本就是青梅竹马,如今也是恩爱和睦。之贤还曾放下话来,终身不纳妾。”
郁卿脸上顿时火辣辣地燃起来,羞愧得手脚不知放在何处,恨不得钻进地上的金砖缝里。她垂着脑袋,看见自己衣摆沾了泥水,鞋沿带着草屑。而对面的张夫人绣鞋织花繁复,鞋尖盯着拇指大的明珠。
辞春应了张夫人的声,出门去,她行得越远,郁卿越喘不上气。
她腾的起身,急切道:“夫人,请夫人别唤了。我……我不见了。”
张夫人笑笑,没让辞春回来,只让郁卿坐下。
自古歌女舞姬都如此,仗着男人宠爱就敢胡作非为,真找上门来了,又怕得要命,不吃点苦头不懂得天高地厚。
辞春很快回来,声音恭敬,在寂静的堂中回响:“回禀夫人,之贤郎君和赵夫人正在一处呢,郎君直言让郁娘子打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不要离间他们夫妻。”
张夫人笑着颔首,扭头朝向郁卿,高雅的面容似透着淡淡的怜悯和意料之中。
郁卿早就浑身颤抖,如坠冰窟,手脚都失去了知觉。一时无法从惊愕中缓过来。
来江都前,她也想过见不到林渊。但不是现在这样。
郁卿木愣愣环视堂中,绝不是林渊和妻子在一起,让侍婢来传话,伴着张夫人和林府侍从们看她一人笑话。
她想极力解释,林渊真的爱她,想说他之间有无穷无尽爱的细节,他们并肩看过的桃花,他拭去她泪水的滚烫指尖,他亲手磨好了桃花簪插在她发髻。那发髻也是他挽的,林渊一双手曾在她发间温柔地摩挲过,一次又一次,低声在耳畔嫌弃她怎么只会扎马尾。
他们在三百多个夜里躺在一同张床上,于满室寂静中沉默地感受着彼此悸动的心脏。他曾许诺为她买下一座城中小院,院子里种梨与桃,任她喜好装饰。
可瞧见这气势恢弘,荣盛豪门,郁卿方明白,那不就是外室么?
对啊,林渊许下的诺言从来与大婚无关,都是私邸小院,衣衫绫罗,朝暮相处,天长地久……
但无名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