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百年孤春
谢临渊已经闭目,躺在郁卿刚刚躺过之处,平声道:“睡觉。”
郁卿心中郁结,也没办法赶他走,只?好堆起身侧锦被,聚成一条被山,隔开谢临渊和她。
谢临渊冷笑:“你真以为朕要?临幸你?”
“请陛下自重。”
谢临渊淡淡道:“你姿色平平,骨瘦如柴,顶着一头枯草杂毛,整日上蹿下跳,一派村妇作派,还敢胡思乱想,真是痴人说?梦。”
郁卿胸中掀起惊涛骇浪,顿时气得?睡意全无?。
后面?几个她认了?。她的确没有大家闺秀名门贵女端庄得?体?,她也不太丰满。
但姿色平平?
郁卿挪动身子,探过头,凑近一些,指着自己的脸质问道:“你眼疾未愈?”
谢临渊抬起长睫,飞速瞥了?一眼。
她双颊嫣红,清凌凌的眼眸潮湿,朱唇微翘,像稚鸟的嫩喙。黑发?垂落在锦被上,比绸缎更润泽,在夜里也浮动幽幽光亮。
她靠近时,带起一股柔软的馨香,而那日清晨他醒来时,怀中软得?不可思议,换朝服前,衣襟上都是她的气息。
郁卿看他故意气完自己,就装睡不说?话,更加恼恨。
她躺在床上抱着被子,怎么想都憋屈,爬起来伸手要?打他一下,谢临渊忽然睁眼甩开她挥来的手。
“天子龙体?是你能碰的么。”他蹙眉冷声警告,“朕最?后说?一遍,睡觉!”
郁卿冷汗直冒,惊觉自己打他越来越顺手,立刻躺了?回?去。
从此刻起必须改掉这个习惯,否则终会?酿成大祸。
但转念一想,不就说?他一句眼疾未愈么,竟气得?他脖子都红了?。应该生气的是她,嫌弃她怎么不快点赶她出宫呢?
郁卿心里烦闷,背过身堆起被山界线,不理这个狗皇帝了?。
不知过了?多久,谢临渊睁开眼。
幽静温暖的帐中,暗香浮动,郁卿抱着一团被子,缩在角落里正酣睡。
他微微起身,拽着锦被角,将她连人带被拖到自己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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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廷逸官复原职的消息,很快被内侍通报给了?郁卿。她坐在承香殿中,望着盖了?玉玺的诏书,总算松了?口气。
过段时间,等谢临渊心情更好一点了?,她再试探一下,看能否去见易听雪,商量和离。
郁卿再也不报一丝幻想,谢临渊绝无?可能放过她,或许他自己都想不清楚对她是爱是恨,还是单纯执念。
她无?法想象一辈子被囚在宫中,与谢临渊这种?狡诈恶劣的人共度余生,时时刻刻担心被他作弄威胁。若她现在跑,谢临渊定会?拿易听雪开刀。她得?让谢临渊明白?,自己和薛郎的感情破裂了?,然后再跑。
教书的女官又来催促她习字念书。郁卿早就忘光之前所学,再学一遍,仍是抓耳挠腮,索性糊弄两下了?事,就跑去给布偶缝衣服玩。她在教坊见了?许多舞姬的漂亮衣裳,想缝给自己的布偶穿。
时间长了?,女官也拿她没办法,只?得?任她一日日敷衍。
过了?几日,谢临渊来承香殿,与她吃完晚膳,便?坐在一旁看她写功课。
他盯了?一会?儿,郁卿浑身冒冷汗,咬着笔总写错。
谢临渊冷哼一声,叫雪英拿郁卿前几日的功课来,仔细翻看过后,对郁卿道:“伸手。”
郁卿不懂他要?做什么,便?伸出手。
紧接着,掌心被笔杆狠狠抽了?一下,郁卿痛叫一声,手缩到胸前,眼泪瞬间就掉下来了?。
旁侧一众宫人见此,皆眼观鼻鼻观心,垂首当没看见。
谢临渊眉头紧蹙,一动不动盯着她。烛火映照下,他漆黑的眸色凝重,隐约透着烦躁。
郁卿抱着手,又气又憋屈,虽知道谢临渊为何?打她,但这些读起来就头昏脑涨的书,都是他逼她学的,她学不好还要?当众打她,她早晚有天要?跑,以后谁知道他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谢临渊冷声道:“以后还敢么?”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郁卿摇摇头,抹了?把眼泪。
晚上两人因?为这事又闹了?别扭,承香殿里人人自危。第二日天不亮,谢临渊便?起身去前殿。内侍们已经习惯天子不在内殿更衣,捧着十二章衮服恭候。
柳承德为天子整理玉带,偷偷看了?他脸色,低声劝道:“夫人秉性天真,非是有意敷衍,请陛下息怒……”
谢临渊理了?理袖口,淡淡道:“朕能拔奴隶做将军,也能立舞姬为后,但若她还这般散漫,只?堪作修仪。”
柳承德听出他语中意,只?道是夫人的福气。心里却想,陛下也太难为人了?,夫人寒门出身,眼界处事难比高门贵女。识大体?才得?担大任,皇后要?母仪天下,面?见命妇,主持中宫,哪是简单的。李贵妃倒是不错的人选,但裴氏女早有立后诏书在手,如今只?等大婚。
或许对薛夫人来说?,五品修仪才是最?合适的位置。
第41章 鸟哨
清明寒食前?后, 满城飞絮。
易听雪再次来?到诏狱中,已是十日后。
狱中谒者看见?她?手中黄铜令节,立刻开门?相迎, 将她?引去一间牢笼前?,便立刻离开。
昏暗的牢中, 唯剩二人?。
素色囚服男子?虚弱地倚坐墙边,他双手曾执笔, 如今却布满狰狞血痂, 颊边沾了几缕湿发,却无损他清峻容貌。
谁曾想, 当朝权臣平恩侯卢颂安, 在一夕之间,就?沦为阶下囚。
平恩侯睁开眼,对上大理寺丞易听雪垂落的视线。
数十日前?,他曾朱衣金履,如此淡淡俯视着满身狼狈的易听雪。而今两人?身份倒转, 换她?来?俯视他。
“你对她?做了什么?。”易听雪攥紧手中刑鞭, “少卿同我?说你受夹骨之刑, 仍不?招供。平日见?惯你曲意奉承, 如今怎又宁折不?弯了。”
平恩侯无力地笑了下:“薛郎亲审,我?岂敢不?招。”
“说!”
“我?劝她?自尽。”
易听雪怔愣在原地,突然双目急红, 抽出长鞭,甩向平恩侯!
“啪”一声破空鞭响。
满地鲜血,平恩侯衣襟破烂。
易听雪不?忍直视,以鞭柄挑起他下颌,愤然道:“你——”
二人?面容近在咫尺, 彼此看清对方眼底暗潮。
“我?又如何?”
“你这个……”易听雪气?到极点,竟不?知该骂什么?,“她?何错之有,你竟要?逼她?去死?你怎么?不?去!”
平恩侯深深看着眼前?人?,哑声道:“她?若不?死,你迟早身份败露。被天子?斩于金阶下,或者,我?请陛下将你赐给我?,保全你性命……你可甘心?”
易听雪目眦欲裂,颤声道:“何至于此!”
“怎不?至于!时至今日,你还是这般天真,以为那九五至尊之位上是个清正圣明君主吗!”
“陛下不?过旦夕之怒!否则怎会令我?官复原职,又将你这个奸臣贼子?下了大狱!”
平恩侯笑了数声:“因为她?已替你走向死路了。”
易听雪冷声:“你什么?意思?她?与陛下有救命之恩,陛下断不?会杀她?!”
平恩侯咳了咳:“你可知清明寒食,从何处来??”
易听雪呼吸急促,怔在原地。
她?熟读四书五经,自然知晓。
史书记载,一代霸主晋文公流亡避乱,行至绝境时几乎饿死,随臣介子?推割下自己的腿肉,煮与他食。
当晋文公重临君主之位,却唯独不?封赏介子?推。介子?推不?想邀功,携老母悄悄离开。晋文公却突然后悔追上去,以百般强硬手段请他归朝,要?封赏他作?官。介子?推躲进山中,晋文公便三面放火烧山,逼介子?推出来?。
大火熄灭后,人?们才看见?介子?推背着老母,活活烧死在一颗柳树下。
晋文公痛不?欲生,却将那棵柳木伐成木屐,日日践踏在足下,望之悲叹愤慨。又命天下不?准在介子?推忌日生火,只能吃冷食。如此才有清明寒食,千秋万代。
平恩侯凝眸不?忍道:“若世上之事?,都是恩仇分明,为何你要?甩我?一鞭,又不?忍看这地上鲜血?”
易听雪无法面对他的脸,转过身去,闭眼陷入沉默。
片刻后,她?平静下来?:“是我?害了她?。若非我?执意入朝为官,她?本可以在石城镇平淡一生。若我?早点识时务,屈服于建宁王,她?不?会与我?同病相怜,执意带我?逃出生天。”
“你何错之有?是我?逼她?自尽,是陛下将她?打入贱籍。”
易听雪猛地回身,不?敢置信:“贱籍?郁卿犯了什么?错?”
天子?诛杀折辱她?的建宁王,撕毁众姬妾身契,助她?与郁卿脱籍。他还分科举士,提拔寒门?,制衡世家,内清缴贼匪,外逐北凉千里?,最近还彻查了户部陈年旧赃,赈黔中道南洪疫灾情。这样一个君王,怎会不?顾恩义将旧人?打入贱籍?
平恩侯苦笑道:“因为他自进宫起,就?是这样一个人?。”
“进宫?”易听雪蹙眉,隐约想起如今的陛下,当年的二皇子?谢临渊,幼时体弱多病,曾养在道观中。直到九岁那年,才被先皇接进宫。
但时间太长,她?早记不?清当时之事?。再者谢临渊回宫时,也没在京中掀起多大风浪。
平恩侯道:“他刚进宫时,连大虞官话都不?会说。”
“那他说何地方音?”
“北凉语。”
易听雪瞪大眼,这些宫闱秘事她不曾听过,也未曾寻到过蛛丝马迹。
“他不仅能说流利的北凉语,还茹毛饮血,不?懂半点规矩,连筷箸都用不?好。他进宫第一日,夜里?拿匕首割了守夜内侍的喉咙,只因内侍听见?他做噩梦,想上前?关?照。他被送到弘文馆与众王孙共读,第一天就?气?得太傅暗骂他衣冠禽兽,狗屁不?通。但仅仅半年,他就?与常人?看不?出区别。又过了两年,京中甚至传闻二皇子殿下贤明温良。”
平恩侯闭着眼,虚弱道:“可自打他回宫,先皇后郑氏与大皇子相继暴毙,三皇子?五皇子?因病去世,先皇更是死因成谜。他亲生母后孟皇后终日吃斋念佛,他一母同胞的皇弟建宁王下落不?明。整个大虞皇室只剩一个牙牙学语的六皇子。”
易听雪惊得差点站不稳,甚至想捂住平恩侯的嘴,但又想听下去。
“谁也不?清楚他进宫前?,究竟过着怎样的日子?。但他与年少的先皇,生得八成相似,因而颇得先皇偏爱,后来?竟将他立为太子?。”
易听雪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陛下不?是太后长子?吗?为何流落在北凉……”
“谁也不?知。”平恩侯压低声音,警告道,“陛下就?像一个深渊,远观壮丽,令人?心折,走近就?会溺死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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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黔中道南的洪疫形势回转的奏报,谢临渊难得心情不?错,不?知为何,直接来?了承香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