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百年孤春
郁卿不发一言,非常安分地躬身告退。
谢临渊的目光一直粘在她身上,片刻都不离开。
她身影越来越远,退出?内殿,在前殿回身。
柳黄色飞燕衔花金缕衣上,流光跃动,下摆在空中如惊鸿回旋。
她步履轻盈,每一步都踩在他心跳的节奏上。
背影渐渐远去,融进殿门外的灿烂夕阳。
“回来……”
裴皇后听见天?子口中微不可?查的气声,仿佛他极力压制自己说出?这句话?。
红烛噼啪作响。
裴以菱出?阁前,太公忧虑地同她说,这段时?日天?子过度操心国事,夜不寝,日难食,除了听政批阅公文,就?是站在议政殿的连窗前,望向?窗外千古孤松。
那松柏据说是大虞开国皇后死前寻来,为她相识于微末的陛下植于殿侧。以喻她情意坚贞难改,不畏世间?严寒,千秋万古常青。
天?子不许内侍再点灯。
他彻夜在长安宫幽寂的宫道上徘徊,不知?欲去何处,又只得回到议政殿中,继续凝望着孤松。
他像被抽走三魂七魄,极快地消瘦憔悴下去。本就?锋利的面容更似石刻刀削。屡屡在太元殿朝会上,出?神地望着帘后,不知?在想什么?。
朝臣们只要稍稍问?起,何事让陛下烦忧,就?会引来天?子震怒。甚至有天?拔出?龙纹剑,劈了太元殿龙椅一剑。
裴以菱不动神色地抬眼,被天?子惨白骇人的脸色吓住。
他下颌紧绷,青筋起伏得显眼,墨黑的眼中滔天?苦海翻涌。
吸气时?,薄唇微动,又不慎泄露了一声:“回来……”
裴以菱望向?郁夫人远去的背影。
她的确美貌过人,走下金阶时?,袖摆扬起,像翩飞的蝴蝶。
左右内侍肃穆静立,缓缓将金銮殿门合闭。
那一框夕阳越来越窄,她的背影淡入光中,即将消逝,如一场梦幻泡影飞去。
就?在此刻,身侧天?子倏然起身,那道压抑了千千万万遍,浸透痛苦的两个字冲出?喉咙:“回来!”
谢临渊胸中一阵尖锐的疼痛,教他几乎难以站直,头晕目眩。按在沉香木桌沿的手?上青筋暴起,指节颤抖发白:“朕叫你回来!”
窄窄的光隙重开,映上长殿金阶,璀璨夺目。
夕阳彻照下,她遍身通明。
逆光转过头,似是不解。
谢临渊怔愣片刻,不顾手腕碰翻桌上白玉碟,大步向?殿门而去。
他越走越快,几乎疾奔起来,气息急促,伸手一把将郁卿拽进怀里。
他环抱的力道极大,似要割开血肉,将彼此骸骨永远嵌在一起,至死不分离。
殿中响起郁卿挣扎呵斥,拳打?脚踢的声音,她极力推搡后退,谢临渊就?拼命抱紧她,不顾落在头上身上的重击,不论如何都不再放开。
在众目睽睽之下,只听一声清脆的巴掌响!
啪!
甘露殿内外宫人腿脚颤抖,纷纷低下头跪了一地。
裴皇后吓得花容失色,颤巍巍起身,不敢想是谁打?了谁,只当天?子打?了郁夫人。
她刚要开口,试图调停二人,劝他们有话?好好说,劝陛下息怒,郁夫人只是弱质女流。
就?听天?子咬牙道:“你打?多少下都行,你不开心朕就?给你打?到开心为止!”
裴皇后吓得差点摔倒,扶着凳子稳住眩晕。
……何至于此!
裴以菱心中,当朝天?子君威深重,不苟言笑?,性情喜怒无常。他极看重权势,厌恶儿女情长,行事恣意,手?段毒辣。屡次三番削弱世家势力,毫不手?软。
这个郁夫人,她也见过,她是薛廷逸的妻子……她给陛下灌了什么?迷魂汤?!
郁卿不言,缓缓放下打?人的手?。
谢临渊闭着眼,鬓角贴在她耳畔,埋首在她颈窝,颤声道:“你想要什么?,朕都可?以给你……你不要再这样?了。”
“什么?这样?那样?,我只是待在承香殿里。陛下想见就?来见我,想拦我就?拦我,我何曾拒绝。”
谢临渊紧紧抱着她,咬牙切齿,嗓音爱恨难分:“你明知?故问?!”
郁卿感觉自己是罂粟。
触碰会上瘾,远离会痛苦。
太上瘾就?会忌惮,忌惮才要远离,不堪忍受痛苦,只好再次触碰,加倍成瘾,恶性循环,渐渐抛弃一切,沦入泥沼。
郁卿翻来覆去看着垂在身侧的手?,握住五指,又张开手?心,好让自己看看,手?无寸铁的她如何做到这一步。
她叹了口气:“那陛下先请皇后娘娘去歇息。”
他不要脸,她还要。
谢临渊缓缓放开她,只是依然攥着她的手?腕。
郁卿一把甩开。
他怒目而视,就?要发火!
郁卿平静道:“不想谈,就?算了。”
谢临渊咬着牙,生生将抵在齿边的话?,咽进喉咙里。他紧紧盯着她,侧首让裴皇后和所有人都下去。
裴以菱惊恐忌惮地望着郁卿。
郁卿沉默片刻,垂首道:“娘娘见笑?了。”
她显得尤为安分,看不出?情绪,也看不出?任何恃宠而骄的迹象,不像个尖酸刻薄的人。
裴以菱太过惊骇,竟不知?该说什么?。对天?子的敬惧让她无话?敢说,世家贵女的教养让她不好再留,立刻行礼告退。
她出?去后,殿门重新关上。
只剩二人。
谢临渊眼中满是解脱后的疲惫,深吸一口气,慢慢地靠近她,伸手?再次将她拥入怀抱,这次却温柔许多。
郁卿冷眼看着屋中囍烛,龙凤盘踞的床幔,叹了口气。
“陛下,我有点饿。”
谢临渊扭头冲殿外提声道:“传膳。”
“我想吃缠花云梦肉,单龙金乳酥,玉露团,和金银夹花。”
谢临渊一滞,眼中甚至闪过恍惚。
他几乎没听过郁卿提要求,她总在拒绝他。
当她开口时?,他竟有些不知?所措。
“还想吃什么?。”谢临渊蹙眉,“朕的光禄寺养了两千多个供膳,你就?点四个?”
郁卿推开他:“剩下的陛下想吧,我爱吃甜的。”
谢临渊当然清楚她爱吃甜的,他每日都让光禄寺换不同菜肴端到承香殿,命雪英记下她每道菜吃了几筷子,然后回禀给他。
不出?十五日,就?摸清她胃口了。
谢临渊转身去殿外。
郁卿攥紧袖袋,坐到桌前,盯着他走出?殿门,低声嘱咐内侍,报了一串她喜欢吃的菜名。
她双手?颤抖,取了两个茶杯,迅速抽出?袖袋里的药粉,颤着手?撒进对面杯中。
药粉发白,有淡淡的清凉气味,郁卿不敢多撒,匆匆收了袖子。
她心跳如擂鼓,闭着眼努力深呼吸,平复颤抖的手?。
谢临渊很快就?回来了。看向?郁卿时?,她正在给二人倒茶。
“请 坐。”郁卿垂眸道,“方才陛下责备我态度不好,那究竟什么?才是好?”
谢临渊抿唇不言。
今日就?很好,穿着他命宫中织造为她做的金缕衣。他请她来,她就?来看他。她生气了会主动打?他,不会骂他狗皇帝,她在他失控时?,维护他的颜面让裴皇后先下去。他抱她时?,她不会过早推开。
她愿意和他提要求,主动和他说想吃什么?,愿意让他继续照顾她用膳,和他说请坐,问?他什么?态度更好,还给他倒茶喝。
她好像不是那么?抵抗了,尽管还是太冷淡。
谢临渊端起茶饮下。
这是她重逢后,第一次给他做什么?事。
他……满足了。
谢临渊亦不敢置信,如此简单的小事,竟让他抑制不住地想笑?。比黔中道南洪疫好转,还要令他喜悦。
其实他并非天?天?想做那种事,只是每次被她狠狠拒绝,心中都会升起难以平复的暴躁。
他想象不出?还能怎么?更好,她对林渊那样?……就?是最好的。
谢临渊忽然冷嗤一声。
他们都清楚,此生不可?能了。若能和郁卿这样?磋磨到老,也不失为一种幸运。
谢临渊淡淡道:“无所谓。朕也不是很在乎你态度能有多好。”
郁卿听罢,不知?为何深深叹了口气:“那行吧,我觉得陛下对我很不好。”
谢临渊脸色一阴,沉默片刻,道:“朕对你的确有亏,但朕也命宫中织造为你做金缕衣,一百一十六件,不曾让你笑?过一次!”
郁卿觉得一百一十六件有些耳熟,这个数字太具体了,或许他们曾约定过。
“我爱的是金缕衣吗?”郁卿淡淡问?。
谢临渊一滞。
难道不是年少时?的她,向?他索要金缕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