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雾下菘
如今,成了一个新仙君的宅邸。那仙君喜静,深居简出,是以过了这么久,也从未有妖见过他,只偶尔见到仙兵仙官出入此处。
正午时分,院内悄寂。
一身白衣的青年正端坐在书台边,白衣被映照出温暖的光晕。
他下界来没带多少人,身边随侍的就华渚与宣阳。
沈长离的灵力已经扩散开,覆盖了整座云山,其中人员出入变故,一动一静,皆可以被他感应到──想到这里,华渚都会在心中暗中感慨他修为的独步天下,综合种种,已经堪称三界他见过的最强。
只是,一直未有发现类似白茸的灵息。
仙兵也已搜查过三四轮云山。甚至连那日那个“小木头”也不见了踪迹,也再没有搜出过与她形貌相似的女子。
仙兵在妖界行动原本便有些不方便,两族素来不合,妖对仙素来积怨已久。
天阙陨落后,如今妖界上千年无主,四王分治。这云山所处的的王域,正是四不管的混乱地方,要彻底搜查,确实也难。
这一番搜查过后,他对继承妖君位置的事情,上心了几分。
沈长离本不耐烦这些事情。
只是,他掌控欲很强,事情一旦开始做了,便都要抓在自己手里。
坐了这位置,他可以调遣妖军。此后,只要她在妖界,出现在任何一个角落,他都可以将她轻松捉出来,拿捏在自己手中。
这对他而言,不啻为一个巨大的诱惑。
原本华渚有些忧心沈长离一直居于妖界,或又因白茸之事而产生什么变故——一直到现在,华渚其实也不认为,那日见到的那个女子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若是要寻模样一样的替身,他随随便便就能寻到十来个,而且都心甘情愿,愿意侍奉他。
如今看来,倒是还好。
他表现出来的情绪起伏没有华渚想象中的那样大。
华渚飞升后一直随在仙君身边多年,亲眼见证过他的变化。
最开始十年还好,似是没什么反应,依旧把周边事情都处理得很好。
但是从第二个十年开始,便有些不对劲了,他经常会去行走三界,走了很多地方,不知在做什么。
随后,他开始碰不得女人,见不得红色,见不得火。骨毒发作得越发厉害,开始出现幻觉,经常弄不清楚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也是他性情最差的时候,做出过不少荒唐事情。
过去一百年的时候,又好了,逐渐恢复了正常模样。
他看完了从仙界送来的青书,表情看不出多少变化。
华渚方垂手恭敬道:“仙君,这是前几日,四王合会的议事情报。”
仙侍呈上了一个托盘,其中放着两粒灵丸。
得到他的允许,华渚方从托盘中取出青色灵丸,捏碎了。
其中传出一道阴气森森的声音,内容听得华渚眉心直跳。
沈长离只是听着,神情倒是没什么变化。
这颗灵丸是文鳐手下的耳妖,用来记录声音的灵丸。
文鳐算他母族的附生族裔,一直对夔龙忠心耿耿,如今的文鳐族长与青姬沾亲带故,勉强算是他的远亲。
四王合会结束之后,他便派遣耳妖,将信息全部传递给了沈长离。
会议无非是在吵闹他继任妖君位置的事情。
那个阴森的声音乃是胡九,道他血统不纯,有一半人血,并且如今是仙身。他在人间曾沉了青岚宗,在仙界火烧龙冢,欺师灭祖,残暴弑杀,德行有亏,不适合成为下一任妖君。
“那又如何?”
说的倒是都没错,都是他做过的事情。
“那些纯血的龙,尸骨已都被我焚毁。”他道,“若是想寻,可以去九泉之下,阴曹地府细细寻来。”
妖界也在乎血脉这种无聊的事情吗?他原本一直以为,狭路相逢强者胜。这世界上,唯有权柄与力量是最不会骗人的,他不醉心于此,却从不否认此两样的重要性。
他近年按捺住了性子,修身养性,因为打算迎她回来,她估摸着也不爱看他滥杀人,和以前他装出来的模样也不像。否则,何必用得着这么麻烦。
华渚又捏碎了另一颗灵丸。
文鳐族长赞同他继位,阴山王发言很少,听态度,大抵也是在他这边。倒是镜山王,意外隐有站在胡九这边的意思。
最后一段话,也是胡九在说。
听着听着,华渚忍不住神情一变。
这一次是在说他藏在天枢宫,那个多年未曾现面的所谓“夫人”,只是一个早已身死魂消多年的凡人女子,根本只是个幌子。
况且,即便是真的,他若成了妖君,公龙与凡人女子也极难孕育后代,就算有了,所诞之子龙血也更为稀薄,血脉更接近人,完全不足以服众。
他若真是想当妖君,便应在四大家族中择妃。鸾鸟族的赤音或是文鳐族长之女都是现成选择。能早早诞下子嗣,延续夔龙血脉,青丘便认他龙君的身份。
鸾鸟族长倒是也未曾反对,赤音早年一直是天阙忠诚的下属,若是要她进宫为妃,她估计也不会拒绝。
他漠然听着:“他既对我私事如此关心。下次,叫他直接来觐见我。”
“还有什么没说完的。”他狭长的眼眸轻扫,看向华渚。
他自不会完全信任文鳐王,也布置了自己耳目。
华渚略一迟疑,对上他目光,一凛,低头一字一顿复述:“胡九说,仙君风流,和其他夔龙都不一样,无需守贞,也不在乎。在人间已成过婚,飞升后也是三妻六妾,夜夜笙歌,卧榻躺过无数女人,自是不在乎多几个妃子,因此,他若是对妖界无二心,便应如此行动,允许这几族女妖生下新的夔龙血脉,繁衍生息……”
他身上已泛起淡淡的杀意。
这压迫感实质性扩散开,华渚和宣阳都被压迫得喘不过气来。
随后,却消散了,男人光艳皎洁的眉目松开,化出了个好看的淡笑:“是,确是如此。”
被欲望和本能趋使,兽性不改,不知餍足。
他淡淡道:“劳烦他们为我费心。以后,送来了,便都收下。”
左右有一便有二,再多几个,又有什么不同。
——只是,他修长的手指点了点案几上的红纸,上头写着一个名字。
阴山九郁。
他在月老的桃花祠中,看到了与她有缘的郎君名字。
他后来又去看了几次。
始终没有看到自己想看的,便将月老的桃花祠烧毁了。
他品味了一下这个名字,据说,乃她未来正缘之人。
他竟然轻笑了声。清濯的眉目一瞬显出了几分潋滟。这赤蟒家的女婿,也惹了一身孽债,又能好到哪去。
男人薄冷的唇弯了弯,心被说不出的恶念占满。
她这一辈子,左右该是寻不到一个合心意的男人。
至于……他狭长的眼眸微微扬起,青丘的胡九,倒是老相识了。
当年,胡九的尾巴是还是下界修士的他亲手砍下的。
如今,在仙界多年,他剑法更加醇熟。
他还有七条尾巴,也足够给他一一试手。
…
这一晚,沈长离少见做了梦。
梦中,是一片空茫的白,似是无穷无尽的雪域。
清淡的月光下,乌发跣足的白衣少年,拎着一盏灯笼,一步步在昏暗的雪地里跋涉。此处设有禁制,无法御剑,他卸去了全身灵力,只能徒步。
走了很久。
这是灵山的药王谷,清寂的化外之地。
终年积雪,不见外人。
他千里迢迢,上门求药。
他起誓,愿意用自己全身修为,他的龙骨龙心,他的性命,用一切来挽回他重病昏迷的妻子。
这是他此生最为卑微狼狈的时候,求到药方时,浑身已经都是积雪,整个人都被冻成了冰雕。
终于求到了药方后,他没有停歇,便又匆匆离开,启程赶往上京,去陪在她身边。
喂她吃下药,重新抱她入怀的那一瞬,这宝物失而复得的龙,心中方才重新得到片刻安宁。
他在她乌黑的鬓发上落下一个爱怜的吻,双臂收紧,把正在沉睡的她紧紧拥入自己怀里。这样,她醒来时,一眼便能看到他,就不会再害怕了。
“哥哥,你回来陪我了。”她醒来时,信赖地靠在他怀中,鬓发松散,星眸含着水雾。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两人额头抵着额头,轻轻蹭了蹭她鼻尖。声音还有点疲惫的沙哑,却很是喜悦,将她拥入怀中。
不想松开,想就这样把她融入骨血,吞吃下去,一辈子都带在他身边。
转眼又看到。
往生堂内,那一盏幽幽的引魂灯前,他已在这里枯坐了三日三夜,青年面容苍白,幽暗如同鬼魅。
他很想最后再去看她一眼,但是不行。
已经没有时间了,他的骨毒随时可能发作。他怕再一睁眼,看到的便是她惨死在他剑下的模样。也怕他没撑过,死在了她眼前,看她为他痛哭流泪的模样。他不知道自己醒来后,会变成什么可怖的怪物。
他只能陪她到这里了。
以后,她也忘了他,若是可以再找到其他喜欢的男人,平顺地相伴一生,也是很好的。
不过,就不要让他知道了。
只是想象一下,她在别的男人怀中的模样,他胸腔中剩下的半颗心,就会蔓起丝丝缕缕的酸涩酸疼,以及嫉妒。他不放心,未来,她新的夫君,能呵护好她,像他这般待她吗。
随着记忆流逝,那些透明的漂亮情丝逐渐消散。
绒绒。
过往一切,都随着记忆消散在了风中。
……
醒来后。
沈长离只觉头疼欲裂,那冲天的火光似乎又在脑海中蔓延开,不知为何,心也在发痛,钻心刻骨的疼,疼得他几乎无法忍受。
他没有情感,这辈子还从未体验过如此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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