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岫岫烟
“好。”陆镇实在太想知道这世上究竟是否真的有假死药了,听见他信誓旦旦地口出保证之言,自是一口应下,“不管什么样的药材,你只需告诉方才那位郎君,他自会想法子寻来。”
那术士叉手又施一礼,目送陆镇离开后,旋即开始列出他需要的各种药材。
五日后,仍是谢煜来回话,道那术士已经将药制出。
陆镇迫不及待地乘车出宫,亲眼看着那术士服下一枚药丸陷入沉睡后,令医工去替他把脉。
“禀郎君,此人确已无任何脉搏和气息。”
陆镇疑心是那术士用得什么旁的法子骗过了医工,索性让身后的侍从也服下一颗,待他也昏睡过去,确认同那术士一般不似活人后,顿时变得异常兴奋起来。
“命人日夜在此处守着,看他们究竟会不会在十二到二十四个时辰内醒来。”陆镇掩着喜色吩咐完,脚步轻快地离开此间。
次日下晌,谢煜带来好消息,倒是那术士和黄门都已醒转过来。
陆镇激动到手指微颤,待心情平复些许后便又启唇问道:“朕让你去寻的那两位产婆,可有消息了?”
谢煜恭敬答话:“只寻到了一位,此时大抵还在洛阳城中。”
“速速寻两个妥当人带那产婆进宫。”
“卑下遵命。”谢煜答完话,退出殿中。
长安至洛阳,快马三五日便可抵达,小半个月后,当初为沈沅槿接生过的产婆便由人引着来到紫宸殿面圣。
“当初太子妃难产,老妪是否瞧见太子妃有血崩的迹象?”陆镇未免她太过紧张一时想不起当日的情形,问话时的语气甚是温和。
那产婆凝神回想当日之事,先是有些犹豫地点点头,后又摇头,“公主刚降生时,太子妃看上去似乎还好好的,后来殿中的贵人让奴等都退出去,老奴在外头站了没多大会儿,就听见有人高呼太子妃血崩了,老奴本想进去看看,却又被人拦住,独有两位年轻的女郎进去了,约莫是贴身伺候太子妃的。”
殿中的贵人,指得应是当时的皇贵妃,至于让产婆等人都退出去,大抵也是为着能与沅娘话别一番,再让她服下“假死药”罢。
难怪她殿中的宫人会特意赶来阻拦他挖坟开棺,还鼓动沅娘的贴身侍女也一同前来,必定是怕他瞧出那棺中根本无人,或是躺着的尸身根本不是沅娘的……
他对沅娘的身体发肤早已烂熟于心,旁人的身形又如何能瞒得过他的眼。
陆镇断定此事是他的阿耶和沈沅槿的姑母联手做下,当即欣喜若狂地交代谢煜再去做另一件事,让各州府上报各自辖区近六年内新开的布庄、成衣铺,有那等规模、口碑、盈利持续向好的,单独划出。
谢煜能从田茂的肩上接过指挥使一职,自然不会是蠢的,经过这么多事,焉能察觉不出太子妃当时大抵是旁人的襄助下假死出宫了。
“圣上安心,卑下定会竭尽所能将此事办妥。”谢煜说完,在陆镇的示意下离开紫宸殿。
一晃数日过去,转眼到了三月中旬,沈沅槿跟随商队顺利抵达凤县后,辞别商队众人,在城中的客舍休整一日后,于翌日清晨前往渡口。
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停靠着许多舟船,沈沅槿询问过此间的船夫,得知最远的船只可以抵达扬子江的汇入口:渝州。
沈沅槿登上前往渝州的船只,十日后,船只在渝州的渡口拢岸,当日在渝州城中歇息一日,次日乘船,后又换乘两次,于四月下旬抵达潭州。
时下播种已是有些晚了,沈沅槿不好再有所耽搁,次日天将明时便已早早起身去城郊探寻良田,初步选定十亩地后,取出两块银锞子换了一百贯钱用来请人制作织棉机,租赁铺子和良田。
沈沅槿先打探出城中擅长制作织机的老匠人,再登门拜访请其按照设计图纸制出织棉机,待此事安排妥当后,便又马不停蹄地租下石十亩田地,雇来短工帮忙播种。
这日,沈沅槿在城北的石潭集市寻到一座三进的宅子,这座宅子的前院有两间房可当做临街的铺子使,沈沅槿议过价后,当即赁下两年,付了四十贯钱。
如今铺子和宅子有了,待匠人造出织机,聘来织娘、绣娘,便可在潭州也开设一间集布庄和成衣铺为一体的铺子,此间商贾见她自行种植氎花,织成棉布低价售卖后也可挣得银钱,自会嗅着商机效仿她的方式,届时,她只需以适合的价格将种子售卖给有此心的商贾,等到明年冬日,潭州便会有更多的百姓能够买到棉衣棉被。
沈沅槿如此设想一番,心情甚好,干劲十足地开始着手装修铺子和招聘织娘和绣娘的相关事宜。
“难得今日吹风,日头又不大,娘子忙碌多日,何妨出去走走,也好散散心?”紫苑吃着一盏茶开口提议道。
沈沅槿揉揉鼻梁缓解眼睛的酸胀,偏头透过半开的窗子看一眼庭中的绿树,笑着俏皮应话:“这样正好,我想买些决明子泡水吃,也好让我的眼睛少跟着我受些罪。”
紫苑被她的话逗笑,去偏房问萦尘去不去。
萦尘因晨间来了月事,身上懒懒的不想动,紫苑帮她泡一杯砂糖水,又添一壶热水,嘱咐她不要碰冷水,吃生冷的东西,这才与沈沅槿一道奔出门去。
沈沅槿未免惹人注意,穿戴得十分朴素,用面纱遮住大半张脸,仅仅露出额头和眉眼。
紫苑在小摊上看中一把短匕和一条剑穗子,从钱袋里掏出二十枚铜钱将其买下,刚要拿给沈沅槿看,却是后知后觉地发现她人不见了,唬得紫苑慌忙打量四下。
幸而是虚惊一场,她人就在近处的一个摊位前。
那售卖东西的商贩是一位斯斯文文的素衣女郎,卖得好似是绣品,娘子正和她交谈着什么,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笑成两弯玄月。
“娘子。”紫苑走上前去,立在沈沅槿身侧,微微蹙眉嗔怪她道:“娘子怎的一声不响地在这处停下,吓得我还以为你走不见了。”
“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可好?快别多想了。”沈沅槿笑着哄她,旋即拿起一条刺有兰花的手帕子递给她看,“这位女郎的绣品甚好,阿紫觉得如何?”
紫苑拿在手里细观一回,点头给出正向的反馈,“栩栩如生,想来绣出这朵花的女郎必定绣功不俗。”
沈沅槿将目光落到售卖这些绣品的女郎身上,温声问道:“敢问女郎,这些绣品是出自何人之手,可是你识得之人的?”
那素衣女郎答话道:“这些绣品并非出自他人之手,皆是由我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沈沅槿仔细端详她一番,至多不过双十的年纪,能有这样的绣功,的确了不起。
“这位女郎,我欲在城北的石潭集市开一间成衣铺,铺里正缺几位绣娘,每月除去固定的工钱外,若是生意不差,还有额外的分红,不知女郎可否考虑去我的铺里帮工?”
素衣女郎闻听此言,颇有几分心动,但当她看到迎面走来的男郎,再不敢动那离家稍远些的心思,支支吾吾地拒绝道:“不,不必了。这条巾子,娘子还买不买?”
沈沅槿虽有些不明所以,却也不欲强人所难,问她要多少文钱后,取出十枚铜钱付给她,与紫苑一齐离开摊位。
然。他二人还未走远,就听身后传出那素衣女郎哭泣哀求的声音,“不行,这些钱过几日还要给大郎看病用的,你不能全拿去!”
“贱妇,滚开!”一道高昂的男声随后响起,中间还夹杂着巴掌声,“老子还没嫌你这两日只卖了这点钱,你倒管起老子来了,我看你是前日还没挨够打。”
沈沅槿听见男郎的打骂声,忙不迭停下脚步,同身侧的紫苑对视一眼,折返回去。
“住手!”紫苑高喝一声,正要上前推开那欲要打人的男郎,忽见另一道高挑的人影自人群中快步冲上前来,紧紧制住那男郎将要落下的拳头。
“粗鄙野人,竟敢当街殴打女郎,你眼中,可还有大赵法纪?”
这个声音,沈沅槿听着再耳熟不过,乃是与她做了三载夫妻的临淄郡王,陆昀。
沈沅槿瞬间呆愣在哪里,直至那男郎奋力挣脱开陆昀的钳制,冲陆昀挥出拳头,嘴里叫嚣着道:“老子打得是自己的妻,与你何干,少在这里插手老子的家事!”
陆昀虽非练家子出身,却也不是从未接触过拳脚功夫,况他曾在大理寺当差,少不得会有施展拳脚剑法的时候,那男郎不过是个市井无赖,如何是陆昀的对手,不过两三招后便败下阵来,被陆昀反剪住右手,疼得嘴里嗷嗷直叫唤。
“依赵国律,殴妻致伤者,杖十,徒三月。”陆昀面容沉肃地道出这句话,旋即让随从将人缚住,送去官署。
她与陆昀已是过去,沈沅槿不欲横生枝节,静立在人群中看他料理完此事,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这里。
陆昀像是感知到了沈沅槿的存在一般,莫名看向她离去的方向,久久不曾迈开步子。
“别驾在看什么?”陆昀身后的小吏见他盯着一个方向发呆,提醒他已经对着那处失神好一会儿了。
“没什么。”陆昀以为是自己太过思念沈沅槿所致,当下并未过分在意,心不在焉回答小吏一句,继续朝前走。
经过这一插曲,沈沅槿方想起来打探潭州的大小官员是何人,除陆昀外,是否还有旁的熟人,如此也好多避讳着些。
大明宫。
谢煜带来陆镇期盼许久的消息。
各州呈上来的信息着实不少,然而经过两殿司的筛选后,留下来的却也算不得多。
陆镇一一仔细看过后,分别将目光锁定在沙州、扬州和江城这三处地方,令谢煜去调查这三个地方新开的成衣铺掌柜究竟是何许人,能在短短三五年内就从籍籍无名跃居为城中数一数二的成衣铺。
谢煜走后,陆镇起身踱步至窗边,抬眼望向空中西斜的金乌,声线低沉地喃喃自语:“沅娘,我一定会找到你;昭阳已经六岁,她也很想见一见你。”
他的话音刚落下没多大会儿,殿外传来陆瑛清脆的童音,“阿耶。”
陆镇听见陆瑛的声音,这才看看回过神来,坐回罗汉床上,让人请她进来。
“昭阳今日学了什么?”陆镇示意陆瑛走近些,抚了抚她的发顶问道。
陆瑛尽量吐字清晰:“学了好多新的字,还背了《江雪》”
“昭阳这样聪慧,又肯用心读书,你阿娘知道了,必定高兴。”
陆瑛听他提起阿娘会高兴,脸上顿时浮现出一抹开心的笑:“真的吗?阿娘她会知道,会为我高兴吗?”
“会的,你阿娘她一定会的。”陆镇眼里满含期待,他相信,倘若沅娘还活着,必定会在那三处中的其中一处,他现下最需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谢煜带来好消息。
父女两用过晚膳,陆镇匀出些时间看陆瑛做功课,而后继续去书房里批折子。
日子一天天地过,不觉已是三个月后。
谢煜将两殿司在沙州、扬州和江城打探来的三位女郎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告知陆镇。
陆镇听到沙州的那位女郎用氎花纺织成布制作冬衣,或是将其经过一些简单的处理过后填充在被子里防风御寒,不禁想起七年前的那个冬日,她向他打探过这两样东西的价格,且还向内外命妇提出募捐的请求。
“这位程娘子,如今可还在沙州?”陆镇激动发问。
谢煜皱起眉头,摇摇头,“不在,如今那布庄和成衣铺乃是由她的旧友代为看顾,至于程娘子具体去了何处,尚还未有定论。”
陆镇料想谢煜的口中,她的这位旧友若不是辞楹,就是陆昀留给她的那位武婢。
“再派人去探,务必尽早查清楚这位程娘子的去处,再来向朕复命。”陆镇吩咐完,才刚舒展不久的眉头便又紧紧皱起,十分担心她在外面过得好不好。
到了中秋这日,陆镇依照往年旧例在麟德殿设下家宴,太上皇陆渊和太上皇后沈蕴姝携幼子陆煦一起出席。
前几年,陆渊和朝臣都时有提议让陆镇再娶一位妻子的言论,直至陆镇在去岁立陆煦为皇太弟,于早朝上言明他此生唯有已故的温献皇后这一位妻子后,此等言论方消散殆尽。
沈蕴姝虽还是一副病病歪歪的样子,好在并无性命之忧,每日服用珍贵的药材吊着,面上气色倒也算不得差。
陆镇直接将陆瑛的座位设在他的身边,在场的众人看来,他对这位独女可谓极尽疼爱,简直到了捧在手里都怕她会摔了的地步。
陆绥已过了及笄之年,陆渊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奈何她的一门心思都扑在学习管理六尚之事上,迟迟未能有郎君入她的眼;沈蕴姝比他看得开些,常劝陆渊宽心,这才让陆绥得以继续读书进学,专心做她喜欢的事。
席上年岁稍长些的男郎女郎都是成双成对,独陆镇年过三旬孤身一人,众人知他还挂念着温献皇后,即便这是家宴,亦不敢提及选妃立后之言。
陆镇手执高足金杯,闷声不响地饮下一杯清酒,众人见惯了一个人喝闷酒的样子,早见怪不怪,向他敬过酒后,各吃各的。
中秋的月亮,正大光明,散宴后,陆镇命宫人好生服侍公主睡下,他则立在窗前望向空中皎月,他想,此时此刻,沅娘必定也处在这片皎洁华光之下罢。
他相信,终有一日,他和沅娘还会再相见的。
陆镇怀着这样的心思,在窗前静立良久,直到张内侍打着哈欠又来劝他一遍,他方转身进到内殿,洗漱更衣。
中秋既过,秋日渐深,沈沅槿因播种得晚了些,那氎花成熟得自然也就晚了些时日,至九月上旬方可采摘。
雇人摘下的氎花一日日被送到宅子里,沈沅槿先是手把手地向每一位织娘传授纺织棉布的方法技艺,后又与她们一起纺织赶工,在冬日到来前,将织好的布匹制成大小不止的冬衣,另外留下一些布匹单独售卖;至于没有纺织成布的碎花,则可填充进小褂子里,贴身穿在里衣和外衫之间,防寒保暖。
转瞬冬日来临,沈沅槿售卖的氎花冬衣不出半月便已售完,加之她早前曾在城郊种下那样多潭州人不曾见过的白色氎花,一时间自是在城中商贾间引起热议,在百忙之中抽空来向沈沅槿取经,问她那白花究竟是何物。
沈沅槿简单地陈述完氎花的相关信息,对于有意向种植的商贾,给出比较实惠的价格,并承诺可以协助打理花田,传授纺织技艺,只是织机需从她这处购进。
年关前,与沈沅槿签订契书的布商已有近十人。
而在此前,陆镇在谢煜的口中得知了“程娘子”离开沙州前往潭州的消息,且经过她落脚茶楼的女掌柜的画像,确认了这位程娘子就是世人眼中,他“逝去”多年的妻子,沈沅槿。
陆镇生怕两殿司的人走漏了风声,又叫她离开潭州跑去别处,再三告诫谢煜千万莫要让外界听到任何风吹草动,尤其在潭州找到那位程娘子后,千万不可叫她觉出他们的存在,只在暗处护卫她的安全即可。
谢煜领命退下,这一宿,陆镇高兴地一晚没睡,像是害怕睡醒后,这一切都只是他的一场梦似的。
然,当他辗转反侧至后半夜,忽想起陆昀彼时就在潭州为官,心中的开怀和兴奋登时转为担忧他二人会“旧情”复燃,暗暗合计等元日过后,将他放到何处去做刺史才好。
这晚几乎一夜未睡,次日朝堂上,凡有些眼力见的皆看出陆镇有些精神不济,眼圈看上去暗沉发黑,必定是没有睡好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