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岫岫烟
陆镇独坐着用过早膳, 姜川捧了痰盂与他吐去漱口的茶水,待他往盆中净过手后,默默退到一边, 听他示下。
“她今日的早膳用得如何?”陆镇沉着声调发问,欲要掩盖话语间的关切。
姜川一听便知陆镇口中的她字指代何人,随即恭敬答话:“回殿下,沈娘子今日用了半碗馎饦拌酱肉, 煎蛋也吃了大半块,应是用得不错,果了腹的。”
陆镇闻言, 轻轻嗯一声, 想要过去看看她, 却又拉不下脸,只别扭地往她从前居住的偏房里走了一圈,又静坐一会儿, 慢悠悠地起身离开。
殿下巴巴地大晚上过来,明明去了沈娘子的房中却又没有留宿,今晨还关心她的饮食, 姜川焉能揣摩不出他的心里在想什么,自是“贴心”地给他寻个理由:“前儿伺候沈娘子的岚翠道是娘子瞧着气色不好,人又消瘦, 怕是于身子康健有碍;奴本想着趁今日休沐,差人告知殿下讨个示下,可巧殿下昨夜就来了,何妨过去走上一遭?”
“也好。”陆镇顺着姜川递给他的由头, 信步出了院子。
主仆二人一路行至沈沅槿的居所外,守门的护卫下拜行礼, 请人进去,陆镇便叫姜川也不必跟着,自个儿迈进门去。
窗边,沈沅槿静坐在月牙凳上,无声望向窗外,不知是看在庭中的草木,还是旁的什么。
陆镇站在门框处,双方都知晓对方的存在,却又无人同对方说话,陆镇沉默良久,终是先开了口,“半月过去,娘子可想清楚了?”
男郎磁性的嗓音入耳,沈沅槿方循声看去,答非所问:“陆镇,你不能这样一直关着我。”
她的面上满是委屈和沉郁,瘦削窈窕的身形与那宽大的条案形成鲜明的对比,哪怕她此时不施粉黛,未梳发髻,身着寻常布料制成的裙衫,亦难掩她的倾城容色。
陆镇再难抑制连日对她的思念,哪怕她不肯亲口道出他想要的答案,他也不在乎了,几个箭步上前抱住她,自顾自地曲解她话里的意思:“娘子不想被关在此间,必定是知晓了住在上房的好处。是孤不好,不该让你在此间受罪,只要你愿意,孤即刻就可送你回去,我们还像从前一样,你的吃穿用度,你的屋里的一切都会是最好的。”
沈沅槿没有抗拒他的拥抱,而是耐心听他说完,答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陆镇,我想吃葫芦鸡,古楼子,玉露团,还有桃子了。”
陆镇闻言,没再过分纠结她这话里的意思,而是自行说服自己,她是个有些脾性和风骨在身的,必定拉不下脸来道出依附于人的话语,是以才这般拐弯抹角;她若不愿接受他,该是嫌恶地推开他,严词拒绝才是。
逻辑自洽,陆镇略一使力横抱起她,“孤这就让人去买来你爱吃的,今日一整日的时间,孤都会陪着你。”
沈沅槿强忍着心中对他的厌恶,似是认命般地点了点头。
这日过后,两人之间仿佛回到了陆镇离京去往明州前的那段日子,陆镇送来别院的珍宝,倒比送去东宫的还要多。
至五月初一,端阳将近,天气渐热。
陆镇休沐而来,进了门便开始往沈沅槿身上贴,很是贴心地询问她的意思:“难得今日吹风,日头又不大,孤带你去别业散散心可好?”
陆镇扶正她的脊背,改了个抱她的姿势,大掌托住她的豚腰举到与他视线持平的位置,对上她的眼眸。
他的动作干净利落,变得太快,毫无防备的沈沅槿受到惊吓,一双盛着盈盈秋水的桃花眼睁圆了些,更添三分俏丽之色。
她的眼睛像是日光下明亮的宝石,陆镇看得呆在那里,只觉神魂俱荡,直至沈沅槿又拿手抡起拳来锤他,他方神魂归位。
“勾住孤的脖子。”陆镇出言提醒她,轻轻掂了下右臂,好让她坐在他的臂弯里高出他一截,接着脱出左手虚握她的腰。
所处的位置太高,沈沅槿许久没有被他这样抱在身上,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再次袭来,不适应盖过对他的排斥,本能伸出手地去环他的脖子。
肌肤相贴处像是有蚂蚁在爬动,陆镇贪婪地感受着她的柔软和温度,左手沿着她的脊背攀援,最后停在她的后脑勺上,稍稍扣住,让她略低下头,仰首吻住她的唇,舌往里探。
陆镇极爱亲吻她,沈沅槿对此似乎也已习惯,麻木地承受着他的亲近,手和唇皆未给他任何回应,直到被他亲得脸红耳热,大脑缺氧,那人才肯罢手,意犹未尽地盯着她微微发肿的唇瓣看。
外头天色尚早,陆镇的薄唇凑到沈沅槿的耳畔,“春日里沅娘骑过的那匹三花汗血马体格健壮了些,待会儿见了它,也不知娘子是否还能认得出来。”
他口中的三花汗血马是一匹极罕见的金马,放眼整个长安怕也寻不出三五只来,自是给沈沅槿留下了深刻印象。
“记得,殿下一直将它养在别业吗?”
陆镇悉心解答她的问题:“那处宽阔,草地丰茂,足可养上几匹骏马。”
沈沅槿在别院里憋闷了多日,眼下有机会外出透透气,自然不会拒绝,何况要让陆镇减少对她的疑心和戒备,随他外出游玩也是很好的机会。
“殿下的别业在城外,还是早些去吧。”
陆镇当即唤来姜川,吩咐他去备车。
马车颠簸,陆镇也不管沈沅槿答不答应,坐进车厢后就将她捞到自个儿腿上坐着,哄她睡觉。
沈沅槿坐车时容易瞌睡,陆镇才哄她没一会儿,睡意便已上涌。
陆镇耐心等她睡熟一些,让她的脑袋枕在他宽厚的胸膛里,宽大的双手则是护在她腰腿上,以此来减轻马车带给她的颠簸感。
沈沅槿睡了一路,在马车减速将要停下的时候,朦朦胧胧睁开了惺忪的睡眼,待眼睛适应光线后,发觉自己睡在陆镇身上,几乎弹跳般离开,坐到一边。
陆镇的半边身子被她枕得发麻,少不得在有限的幅度内抡动胳膊缓解一二,不多时,马车停稳,姜川取来脚踏,请他二人下车。
沈沅槿满头青丝未束,仅以一根赤色的发带扎起,方才在陆镇怀里睡了一觉,早乱作一团。
车内没有铜镜,沈沅槿瞧不见自己的头发是何样子,但从手感判断,情况必定不容乐观;她的发质不错,无需借助梳子也能打理好,索性解下发带,以五指为梳,旁若无人地顺起发丝来。
陆镇见状,扬声让车外的人等着,而后靠近沈沅槿,按下她的手,将她的墨色绸发拢在一处,学着她张开五指的样子轻轻为她打理头发,温声细语地问她痛不痛。
他的动作极尽温柔,并无不适之感,沈沅槿感觉不到痛意,便如实摇了摇头,亦未出言阻止他为自己梳发的举动。
此情此景,任凭数年前年少气盛的陆镇如何想破脑袋,大抵都无法料想到,他有朝一日竟会如此耐心地为女郎打理头发。
“发带。”陆镇一手将她的头发捏成团握拢住,另只手稍稍伸到她的腰腹前,声线柔和地向她讨要东西。
清风吹起对面车窗的帘子,灿灿金光没了遮挡,一齐随风洒将进来,正正落在沈沅槿的裙摆和衣袖上。
沈沅槿扬起手,将手里的发带递给陆镇,柔软的衣料因她手臂抬起的幅度落下一截,露出不饰一物的洁白手腕浴在金光中。
陆镇所有的视线皆于顷刻间汇聚在她的皓腕上,依稀想起曾在这处见过茉莉花串、金银镯子等物,到如今,她竟什么都不爱戴了。
沈沅槿举着手,见他迟迟未将那发带取走,不由拧眉问他:“怎么了?”
女郎那带着疑惑的话音在耳畔响起,陆镇的思绪方才回笼,自她的手中接过发带,在发上缠绕三圈,继而循着记忆扎成一对蝴蝶翅膀的样式。
耐心替她扎好发后,陆镇便立起身来,目光再次落于沈沅槿的手臂之上,接着牵起她的一只手,拉她起身,启唇不吝夸赞她道:“沅娘子的手腕洁白纤细,想来不论是金银还是玉器,戴在腕上,皆能相得益彰。”
马车高度有限,沈沅槿想要站直身子尚且勉强,更遑论牛高马大的陆镇,但见他这会子弯曲着腰身,低垂下头颅,一双狭长的凤目定定看向沈沅槿,含情脉脉。
沈沅槿怕撞到头,只敢猫着腰站,两个人手掌相贴,对视的瞬间,沈沅槿条件反射般避开,斜眼看向前方,抽回手,迈开步子就要往外走。
他眼里的情意没有得到她的任何回应。陆镇没有时间为此沮丧,他得跟上沈沅槿的步伐,忙不迭转过身,掀开车帘钻出去,再将他的左手递给沈沅槿。
指节分明的一只大手出现在眼前,沈沅槿微微一怔,犹豫片刻,终究只是虚虚扶住他的胳膊,并未去牵他的手。
出了车厢,视线一下子变得开阔明亮起来,天空、山川、草地、湖泊接连映入眼帘,而那座近在眼前的别业亦被打理得干净如初,半点不似长期无人居住的宅子,想是有人长期在此看守打理的缘故。
陆镇率先踩着脚踏下车,待她赏完景后,方再次牵住她的手,目不转睛地护着她下来。
沈沅槿才刚站定,还未及从陆镇手里抽回手,便有侍从牵了两匹马来,恭敬询问陆镇是这会子骑,还是过会儿骑。
陆镇偏头去看身侧的沈沅槿,将选择权交给她。
沈沅槿礼貌性地看向那青衣郎君,温声道:“过会子罢。”
陆镇闻言,朝人挥挥手示意他牵马去马厩,而后吩咐身后的姜川将吃食送进屋里,垂下手揽着沈沅槿的腰肢往院子里进。
一时进了屋,随行的婢女提了食盒鱼贯而入,取出其内的各种吃食,足足摆满了大半张桌子。
沈沅槿看了只觉浪费,因道:“他们一路随行一路想来也累了,这么多东西,如何吃得完呢?何妨拣几样殿下爱吃的出来,余下的便赏与下面的人吃罢。”
本就是带她出来散心的,陆镇十分乐意听从她的话,眼睛钉在她身上,满眼宠溺:“娘子看着挑就好,你吃什么,孤便吃什么。”
他既如此说了,沈沅槿也不跟他客气,只择出四碟吃食,欲转移阵地到罗汉床的小几上,陆镇会意,没有传人进来侍奉,而是随她一起端碗碟过去。
二人坐定后,陆镇方唤人姜川进来,叫撤去桌案上的吃食,分与底下的仆从吃。
沈沅槿吃得又慢又少,陆镇一一看在眼里,不免悬心,暗想都怪他前段时间不许她见荤腥,又久不来看她,竟叫她消瘦至此。
养好身体非是一朝一夕之功,万不能操之过急。陆镇虽明白此道理,可眼见她吃得那样少,还是忍不住劝她再吃两口。
沈沅槿只肯给他两分薄面,勉强多用了几口碧玉梗米粥后,便用清茶漱口。
饭毕,陆镇陪她坐在庭中的花架下晒太阳吹秋风,看头顶的蓝天白雪,倒也舒畅惬意。
待胃里的食物克化一些,陆镇命人去牵他的马来,扶身旁女郎起身,先抱她坐上马背。
战马高大健壮,便是多伏一人亦不再话下,何况沈沅槿还那样清瘦。
陆镇的双手穿过沈沅槿的腰身两侧来到她的身前,牵起缰绳,夹紧马腹,无需借助马鞭就可催马前行。
担心沈沅槿久未活动筋骨,身子会吃不消,少不得小心控制好马儿的速度,尽量叫她少受些颠簸。
二人靠得极近,沈沅槿未束的长发便也贴在陆镇的胸膛处,有些被风吹起,拂在陆镇的脖颈和脸颊上,带来微微的痒意。
鼻息间不独是清新的空气,还有女郎身上的幽香,若非是在骑马,陆镇当真想闭上眼好生闻上一阵子,抱住她偷偷亲香。
思绪变得旖旎起来,陆镇策马的速度越发缓慢下来,恰好沈沅槿也有些受不住颠簸,索性叫他停下,言她想要去湖边走一走。
陆镇收拢缰绳,吁一声让马停下,离镫下马,朝沈沅槿伸出双手。
沈沅槿攀上他的膀子轻轻一跳,陆镇眼疾手快地环住她的腰,顺势在原地转了几圈,不等她反应过来推拒他的亲昵,两手托抱着她,让她坐在他的臂上,高出他半个头。
这样的高度,沈沅槿几乎是本能地环住陆镇的脖子寻求身体的平衡和安全感,不敢乱动。
“过会头不晕了,孤再放娘子下来。”陆镇支起下巴同她说话,举起另只手抚了抚她的鬓发,很是自然地将其捋到而后。
纵然隔着衣料,大腿外侧的肌肤还是能感觉到他掌心的热意,沈沅槿不知道他单手抱得吃不吃力,只觉得他像是一根粗壮高大的火柱,似乎还有阵阵热气散发到她的身上,致使她目眩转好的速度都变慢了。
马儿乖顺地跟在陆镇身后,无需陆镇去牵缰绳,自行跟随他的步伐。
陆镇寻了片茂盛些的草地,让那马儿自己过去吃草。
沈沅槿眼看着马儿乖乖听话走远,惊叹于那马竟如此通人性,倒也难怪能成为随陆镇出生入死的战马。
行至好走些的小径上,陆镇方舍得放沈沅槿下来,唯独她的手,无论如何也不肯放。沈沅槿尝试数次摆脱无果,只能由着他去了。
风从山里刮来,吹皱满湖的秋水,粼粼波光似化作耀眼碎金,惹人注目。
陆镇见沈沅槿不说话,便主动找了些话题与她说,譬如他上回见到永穆时,永穆是何模样,长多高了,再如太傅是如何评价她的学业之类的云云。
沈沅槿静静听他说着,虽则心里在意,面上仍旧是一副淡淡的神情,也不搭他的话。
回去的时候,还是他二人同乘一匹马,区别在于途中陆镇担心她受累,主动勒停马,让她一人安安稳稳地坐着,他则下了马,为保万无一失,亲自为她牵马,匀速前行。
归至别业,乌金隐有西坠之意,陆镇问她可还有力气与他赛马。
沈沅槿连连摇头,只说去牵了那三花马来去山脚下走走就好。
耳听她还肯再随他外出,陆镇喜上眉梢,眼底的笑意掩也掩不住,陪她去马厩内牵来三花马,笑着让她给马儿起个名字。
这是第二次同它见面了,上回都还没来得及给它起名,这回是该补上。
沈沅槿轻抚马儿颈部被精心修剪成三瓣的鬃毛,聚精会神地想了半晌,放缓步子,偏头看向汗血马,捏了捏中间那缕鬃毛:“鹓雏,或者,金桃?”
沈沅槿只将重点落在金色的特点上,并未思量过多深层次的意义,陆镇那厢则是替她想周全了,一脸认真地道:“金凤鹓雏,性高洁,此马通体浅金,倒也相配。康国曾于贞观年间进献金桃,大如鹅卵,新奇神秘。娘子喜食桃,金字又贴切,依孤看,这金桃二字似乎更有灵气。”
耳听得陆镇同她一样更偏向于起金桃这个名字,他解释得也挺像那么回事的,沈沅槿当即定下它的名字,“那便,金桃罢。”说着话,忽顿住脚步,凑到马儿高高竖起的耳朵边,喃喃低语:“从今往后你有名字了,就叫金桃好不好?”
陆镇饶有兴味地看她同马儿说话,非但半点不觉得突兀,反而是在她的话音落下后弯腰低头,靠近马嘴,有模有样地“听”了数息,“孤听见了,它说好,它往后就叫金桃,是独属于沈沅槿的金桃。”
在亲眼看见、亲耳听见前,沈沅槿怎么也料想不到一贯自视甚高的陆镇竟还会有这般“幼稚”、“童心”的举动,此时此刻的他,像极了憧憬童话世界的小孩子。
沈沅槿忍俊不禁,不由偷偷勾了勾唇角,扭过脸莞尔一笑,在意识到惹她发笑的人是陆镇后,旋即止住笑意,恢复到面容沉静的状态。
“娘子方才笑了。”陆镇简短的一句话便打破了沈沅槿的侥幸心理,叫她变得有些耳红脸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