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史觉
然后顾写尘的世界轰然响起晚钟。
她说什么。
她要救他一次。
她甚至还要救正道。
可顾写尘怔怔看着她,心底影影绰绰的魔影蓦然千重,几乎压不住。
她说的对,怎么能染魔呢。原来九洲剑尊早已变了。
她脸上没有血,身上没有伤, 甚至她的容光在那一瞬间达到灼艳生辉的绝顶。
可她的生命却在极速消逝。
她像是一捧水做的莲花, 就快要散尽在金光的灼烧之中了。
为什么?
他和他的剑在这里, 就算他自己战死, 也能保一人安全离开。
没人能在顾写尘面前杀死他要护的人。
……除了她自己。
顾写尘的手臂牢牢圈住那轻飘的身形, 他眼底被金光映得滚烫, 听见自己的心跳越过耳膜, 鼓噪得彻底失去章法。
“是因为,我逼你吗……”他唇瓣微动, 说不下去。
他太骄傲。
不败的人生里,从没有过这种感觉。
在另一个人的生死面前, 他竟然觉得无助。
为什么。他想问问谁,又不知道能问谁。
是哪里错了…?
因为他从没错过,所以没人教过他,做错了应该怎么做。
那张向来平静清冷的英俊面孔上,一种情绪正在黑眸中极速泛滥地蔓延开,从长睫下如影般泄露。
顾写尘在改写九洲的敕令之力下尚能保持清醒,可在这一刻大脑忽然混乱,千万重魔印从心底的莲花腾起,他几乎已经听见了花萼上心魔含苞绽放的声响,有千万种他叫不上来的情绪同时绞杀他的心脏,比汲春丝力重百倍。
但顾写尘仍然是顾写尘,他瞬间咬破舌尖,凭着经年苦修的意志,压住心魔。即使绝望已经开始泛滥,他仍然极速、强行地镇定下来。
他没放弃,他不信她能死。
顾写尘心底的魔影一点点扩大,莲形心魔泛起冰冷的自问。
情。痴。怨。悔。
你不是能救她千百次吗?
我可以。
顾写尘黑眸定住,握剑的手松了三分,然后又在下一秒攥紧。
顾写尘身后蓦然涌起漫天的冰雾,化神大圆满的逆天之力,半步飞升的绝世修为,过往的一切经验让他觉得他还能在大厦将倾之时,力挽狂澜。
能救。
他救得回来。
冰蓝色的浩瀚灵流漫天荡漾,汹涌地注入那快速流失的经脉之中,他想起,还有一个复生的方法。
人死尚且能复生,之前就有先例……是什么?
是冥业冰莲。
她在荒芜地中,为别人求过。
顾写尘猛地回头,隔着千米,看见叶家人的青衣。
可是冥业冰莲,只有一朵。
顾写尘的指尖蓦然苍白,下颌咬紧。
叶敛同时焦急地往前踉跄了几步,他的意识还因为敕令之力而混沌,可他记得,这是件很重要的事。
他仰着头,以目力所及,仔仔细细地辨看,终于,在那浩瀚无边的圣女之息和元婴爆破的金光之中,隐约看到了一缕并不明显的青绿。
…叶家医法道术,青叶印符会免去她所有痛苦。
叶敛忽然长长地松了口气,泄力地往后退了几步。
可那瞬间还是很害怕的吧……他想。
以元婴之力,让全身经脉皆碎,肉身在一瞬间解构,灵魄命火便会无声消散,去往她被种下的莲心——那颗藏于冥业冰莲花蕊里的引命珠。
然后以冰莲重塑真身,等待灵识重绽。
那是一个宁静漫长的过程,她可以美满地睡一长觉。
可是在浑身破裂的那一刻,霜淩会想什么呢?
叶敛抿住唇角,即便他亲手写下的止痛符篆足以抵消所有感受,可他依然感同身受。
然后觉得心疼。
世上独一份的勇敢,也融复了他的道心。
霜淩身上的嫁衣猎猎而飘,她捧紧那罪恶的传承命火,浩荡荒岚死死地压着他,让始祖帝君承受着元婴爆丹的冲击。
这一幕其实堪称蚍蜉撼树。
那少女自己都不知道,她能伤及对方多少。
可她还是这样做了。
玄武金銮顶上,帝族漠然地看着这一幕,他们的上品灵茶仍然源源不断涌入杯中,是灵脉之源天地灵芝化液,喝一杯就足以填补一个金丹的灵体。
而他们只是欣赏地看着这一幕。
除了始祖帝君被金光轰击时他们微微停顿了片刻,而后就恢复如常。
帝君是不会死的,而他们每个人,都是这巨大根系上汲取养分的分支。
帝君不死,帝族不灭。
一旁的三清宫人甚至都有些震惊于他们的冷漠,在这九洲最高处,生而矜贵的上人见惯太多下界的死亡,一个合欢圣体的爆裂……什么都不算。明青嫣眼底睁大,想要说什么,又被人摇头按住。
矜贵的帝族们仍然高坐金銮顶,看着这堪称绝艳的画面。
只有凡人会如此自不量力。
现在,连顾写尘也开始自不量力了?
颜玥狠狠仰头看着——金銮顶上还有她阿姐的夫君,坤地王长女诞下君不忍之后,就因剧烈产痛身陨不在。
血染床榻那日,她的帝族夫君也如今日一样地冷漠。
可下界凡人真的是不自量力吗?
墨绿色的荒岚已经在人间炼化几千年,始祖无形无边,几乎不可战胜。可那一刻,来自阴阳双合鼎中无尽的菁纯荒息,竟然将始祖帝君的力量被压制了下去,强大的敕令之力无法□□——
她清醒过来了。
不只是她,九洲之内,千百年来,被敕令之力无形影响了无数次的人们,第一次生出了质疑。
他们为何前后矛盾,他们遗忘了什么?
龙成珏握着双刀,惊惧地抬头看这天地,终于明白了霜淩这一爆丹的意义。
敕令……
篡改识海……
九洲版图和历史……
没有谁会比觉悟最高的坎水龙城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这一刻龙成珏忽然遍体生寒。
他双手掐诀点水成阵,滴答一声,在场每个修士额角都被一滴水惊醒。
“快,叶家呢,能不能救回来?”
兑泽千机门的长老跌跌撞撞地从炮架后窜出来,四处收拢荒息,最后两袖空空颓然放下,崩溃地问:“她,她,能不能救救她?她才多大啊!”
叶敛握紧身侧的拳头,看着半空中冰蓝色如极光的灵流,“…他已经在救了。”
但是来不及了。
…放她走吧。
她已经承受得太多,太累了。
顾写尘周身浩瀚冰冷的灵流如万丈海啸暴起,像是泄洪一样填进她迅速枯萎的经脉之中。
可少女像已经碎裂的琉璃人偶,涌入多少灵流也尽消散于经脉间。
龙成珏咬牙,暴喝:“乾天帝君以敕令惑人,九洲正道跟随少尊,上!——”
敕令的秘密一出,九洲之内当真要改天换地。
他一边向玄武顶冲去,一边紧张地看着那道月白色身影。
只看这个人了……
稳住。今日必须稳住少尊。
在龙成珏身边,叶敛也抿着唇,径直飞身来战,龙成珏在一团乱麻的混乱中抽空看了叶少主一眼——叶敛向来温和内敛,情绪也通常更温柔体贴,但在这种悲情时刻他竟然是最平静的一个。
他提前知道什么……?
这件事少尊知道吗?
如果少尊以后再知道,到时候叶敛……?
不过少尊现在已经顾不得发现这件事了——龙成珏心底也沉甸甸地压着一个女孩的牺牲,第一次觉得自己脑袋都要炸裂,他咬咬牙,跟随所有人一起以最高灵力击杀——
重炮、兽鸣、刀光剑影,同时向虚空中的帝辇而去,狂轰滥炸。
竟像是千年来帝权之下的第一次起义。
始祖帝君的身影正在虚空中挛缩。
合欢圣女那一击,竟然是千百年来,唯一真的伤到他本体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