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陌桑
众人轰然散开， 各自退到墙角， 以防棺中生变。
开棺的柯莉欧首当其冲， 几乎被这扑面而来的异香吞噬淹没。她却恍若未觉， 神情热切， 好奇地探头看向人形棺中。
仿佛只是经年久别的老友， 而今再度惊喜重逢。
不， 那就是她自己。
明灭摇曳的火光中，这位传奇艳后的遗体渐渐显露真容。
她头戴金质法老面具， 彩色颜料描摹出硕大的五官，跟柯莉欧竟有几分惊人的相似。因方才的颠簸，面具已经半遮半落， 露出一张损毁严重的可怖脸貌。
木乃伊全身以细长的白色绷带包裹， 因年代久远而泛出灰黄， 同样画满黑色符咒。象征法老身份与权力的右手放在胸前， 却自小臂以下被折断，相较被固定在身侧的左手， 显得异常短小。
章凝低头望去，脸色微微一变。
这番情景， 跟她梦中所见几乎一模一样。
而在女王木乃伊的肩侧，另有一具相对娇小的棺椁，由纯金打造而成，亲昵地依偎在她身旁。依形状看，像是一只猫。
古埃及人以猫为尊，金字塔的祭祀厅内也有不少猫咪木乃伊。想必女王逝世时，也曾下令将生前的爱猫带入棺椁中，继续陪伴自己。
无论曾经如何尊崇无上，死后也不过只有干尸一具，灵猫长伴。
柯莉欧沉默地看着棺中木乃伊，仿佛有氤氲的雾气渐渐漫上眼角。倏尔，她勾唇露出微笑，喃喃道：“原来你……”
那笑容极尽温柔，又含着浓重的悲悯凄凉，意味复杂难辨。像雨季来临时尼罗河边颤颤巍巍的野花花瓣，水漫浪袭，却仍开得灿烂。
“柯莉欧……”艾沙有些担忧。
她恍若未闻，仰头肆意大笑，笑声却渐渐地越发尖锐刺耳，癫狂又绝望。
趁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前，她猛地伸手，一把夺下木乃伊头戴的面具，扣在自己脸上。
“你在做什么？！柯莉欧！”陆霜惊声大喊。
金质的法老面具紧抓她的五官，轮廓起伏严丝合缝。这一刻，仿佛克丽奥佩特拉竟真的仍有灵魂存活于世，随之附身于她体内，重新绽放生机。
风卷尘沙，她蓦地睁眼，白裙衣裾飞扬。众人大吃一惊，不自觉向后退去。
“何人惊扰吾安眠？！无知的世间愚者，死神之翼将降临于尔等之顶……”跟以往的温柔细语不同，她开口，声音端严沉肃。
静谧的墓室内忽地狂风呼啸，窸窣隐秘的呢喃四起，仿佛陷入看不见的漩涡。石门应风而闭，灯影疯狂曳动，四壁像有无数野兽虎视眈眈，伺机一拥而上。
章凝心知不妙，立即向墓室门口掠去：“快走！”
黑暗中沙尘漫舞，犹如无数毒蛇窸窣吐信，又仿佛千年前的王陵守卫正受她呼唤而出，誓要将不敬之人毙于杖下。
章凝没出几步，就被重重沙雾迷住双眼，难辨方向。不知名的力量自四方卷来，她来不及防备，身不由己，瞬间被拖拽回原地。
“尔欲往何处？”柯莉欧面无表情，开口低斥道。
艾沙惊得目瞪口呆，不由喊道：“柯莉欧！你快醒醒！这只是幻象！”
柯莉欧转头，被面具遮住的脸庞与复活的艳后别无二致。艾沙看不清她的神情，只听对方轻蔑笑道：“吾为托勒密王朝、为埃及付出所有，世人却辱我污我，传我以香艳之名，肆意谣蔑！伊西斯女神勃然震怒，将降神罚于天地，尔等还不速速臣服？！”
“你只是她的复制体而已！你有自己的思想，别为她所控！”艾沙挣扎着挡住眼前风沙，艰难劝道。
柯莉欧伸出右手，五指骤然环转，迅速紧握。
“啊——”艾沙惊叫一声，早被沙尘裹挟，飞撞上石壁。
“艾沙！”其余人早被各自缠缚，根本无法抽身相救，只能眼睁睁见她重重滚落在地，发出痛苦的闷哼。
“闭嘴，”柯莉欧沉声道，“我很知道我在做什么。”
章凝心下微惊。这是她自己的声音。
“她想要的，即是我心之所向，是我存活的意义，”她张开双手，声音愉悦而残忍，“现在，她想复仇！”
风沙陡然大盛，像滔天巨浪灭顶袭来。众人身不由己，纷纷被裹挟其中，要么撞上墙壁，要么重重跌倒，再也爬不起来。
重伤的黑曼巴根本无力自保，像半只破布玩偶辗转摔落在地。他歪着头，开始剧烈咳嗽，身侧很快殷红一片。
“吾之子民化灰作土，吾之国土早已不存，”柯莉欧若有所思地敛目，“不如尔等入吾麾下，随我为埃及正名。”
众人各自负伤，在地上挣扎翻滚呻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却似乎想到什么有意思的事，仰头大笑，笑声尖锐癫狂。
“屋大维已死，以伊西斯女神之名，吾必恢复法老的荣耀！罗马之国土，亦将入吾囊中！”
“想想办法！”混乱中，陆霜忍痛爬起身，大喊道。
章凝第一时间靠紧角落，并未被风沙波及，此时她弯腰躬身，手握星蚀，紧盯着站在墓室中央的柯莉欧。
她知道，这不是柯莉欧原本的模样。尽管未曾过多提及自己的过往，但她秉性纯良，并非黑白不分的复制体。在击退虫潮、黑曼巴要分道扬镳时，她选择留下，而章凝深陷迷阵时，也是柯莉欧奋不顾身径直跳进去相救。
她脑中存在太多不属于现世的记忆，又经木乃伊的异香迷惑刺激，大概率已陷入幻觉魔障，才会以为自己是千年前那位法老，还做着复国报仇的美梦。
章凝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出手，只有你死我活。
“柯莉欧，”她静静地开口，“你和我也算是几经生死，这些话我只说一次。”
听见她的声音，癫狂的年轻女人猛地一怔，转头望来。
“你的基因、神经、血肉或许不是天生，但你的心，你存活的意义，可以自己赋予，”她一字一顿地说，“不应由他人定义掌控。”
柯莉欧望着她出神，面具后的双眸似乎恢复些许清明。她沉默良久：“章姐……”
她还认得章凝。
但随即，她只是轻笑一声：“我从有意识开始，就只是凭借本能浑浑噩噩地过。直到今天，我才知道自己为何而存在——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我感觉到自己活着。”
她伸出手，一滴泪从面具下的腮边滑落。
“对不起。”
十指陡然握紧，风沙骤起！章凝早有准备，立即闪身避开，黑暗中星蚀寒光一闪，斜刺里向她逼近！
众人心下戚然，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他们都知道，一旦章凝选择出手，局势便不会再有转圜的余地。
白袖飞舞，柯莉欧手舞足蹈，口中呢喃有声，像是某种古老神秘的咒语。指间风沙瞬间汇聚，跟随舞步凝为环绕周身的城墙，星蚀骤然撞上，如同箭入深河，竟被不声不响裹挟化解。章凝去势已尽，一击不中，立即落下地来，侧翻滚向一侧，避其锋芒。
陆霜见势不妙，大喊：“一起上！”
他抄起滚落在地的重型机枪，拉栓上膛一气呵成，火星四溅，无数弹道朝柯莉欧飞去。另一侧，章凝再次高举星蚀，扑向借身还魂的女法老。
“我也来！”Gareth抄起军刀，三人自墓室各处同时发起攻击。
而在暗处的角落里，艾沙捂着胸口，艰难地爬起身来。
“想办法摘下她的面具！”陆霜大喊。柯莉欧的反常举止或许是因异香而起，但他断定这面具才是关键。只要卸下面具，或许她就能恢复神智。
不过三人的同时进攻并不算顺利。
章凝的星蚀向来碎金断玉，却在这风沙铸就的城墙中迷失。无数细密的金沙像软绵的尼罗河水，轻松化解她每次进攻的力道，令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攻入其中。
而陆霜的枪林弹雨也同样败下阵来，子弹弹在城墙上，仿佛被无形的坚盾阻挡，弹头哗啦啦掉落一地。
“你们……别逼我……”柯莉欧发出低沉的嘶吼，伸手隔空一甩，Gareth立即惨叫着飞出去。
“呃……！”他正正跌在黑曼巴身上，对方闷哼一声，口中更是流下血沫来。
艾沙艰难地喘息，茫然四顾。忽地，她似乎看到什么东西，眼神一顿，在黑暗中摸索着，勉强朝那边匍匐前进。
陆霜和章凝仍在与风沙缠斗，Gareth捂着胸口，痛苦皱眉，一时爬不起来。混乱之中，艾沙终于抓到木乃伊的绷带。
“章姐……”沙帘背后，柯莉欧的眼神绝望而痛苦。在章凝的攻势下，城墙厚度似乎有所削弱，可刀光绵密如网，却仍刺不破肆虐的风沙。
“尔等既不屈服，”很快，柯莉欧再度抬头，不可一世地睥睨，“吾可赐予，尔等为我血祭的荣耀。”
她面无表情，眼中再也看不到属于人类的感情，只剩下无尽的冰冷杀意。
Gareth痛苦地呻吟，还没来得及爬起身，陆霜左支右拙，只能勉强保命，章凝也还没能找到突破口。
“抱歉，我不得不违背自己的……”艾沙低头，看向手中的珍贵“文物”，猛地抬眼，大喊道，“柯莉欧！”
她如触电般惊惶回头，正见艾沙高举右手，持刀狠狠扎进木乃伊的胸口。
“伊西斯女神在上！”她的动作猛然踉跄，痛苦地嘶吼道，“你竟敢……”
木乃伊的皮肤早已干皱皲裂，不堪一击。只需一刀，填充的香料、蜂蜜等内容物汨汨溢出，像四处横流的鲜血。
“罪人速速受死！”柯莉欧怒不可遏，立即伸出双手，扑向艾沙！
章凝忽觉手上一松，依战斗本能不假思索，直接转刀飞身前扑。
就在这一刻，星蚀陡然刺破柯莉欧背后的沙尘，径直没入身体。一侧的陆霜正好子弹耗尽，丢开机枪，飞身向前，伸手抓向她的侧脸。
章凝没想到自己会一击即中。为保护女法老的木乃伊遗体，柯莉欧竟毫不设防，一心扑向艾沙，全然不顾章凝和陆霜的两侧夹击。
她人在半空失去平衡，像断线的风筝急速下坠，脸上的金质面具也被陆霜打掉，骨碌碌滚开去，随身体一同颓然落地。
“柯莉欧……”艾沙茫然地站在原地，仍然紧握着军刀。
章凝一怔，拔出星蚀，地上年轻女人后心的伤口像一泓暴泉，鲜血立即喷涌而出，染红她的白裙。
“你……”刀尖上沾满曾经同伴的鲜血，滴滴下落。她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手，说不出话。
柯莉欧侧躺在地，一动不动，凌乱的长发半遮住脸颊，原本精致的五官早已扭曲。她右手前伸，仍保持着向艳后木乃伊靠近的姿势。
但终究咫尺天涯。
“柯莉欧，”章凝走过去，在她身侧几步处停住，“你不该……”
艾沙跪倒在木乃伊侧旁，身上沾满那些珍贵的填充物，凝结两千年岁月的液体缓缓流动，与尘沙融为一体，直至化为乌有。
身为对各类领域了解颇深的学者，为求自保，却不得不亲手损毁对当代考古学至为珍贵的克里奥帕特拉七世木乃伊。
那些消失的不仅是融化的时光琥珀，更是她随之皲裂的原则和信仰。
黑曼巴无力地躺倒在角落地上，虚弱地喘息，口中不断淌出血水泡沫。
“为什么……”他神经质地喃喃道，“这个世界上……复制人可真他妈多啊……”
风沙落寞地独舞，没有人是最后的赢家。
陆霜沉默片刻，弯腰捡起滚落脚边的金质法老面具。他张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又没有任何字句到达喉间。最终，他只是小心翼翼地抬手，拭去面具上沾染的血迹和沙尘。
似乎有所感应，柯莉欧的胸口缓缓起伏，虚弱地半睁开眼。
“章姐……”看见身边的女性，她勉强挤出一个苍白的笑，意味不明地喃喃低语，“原来所有人……都会死，包括我。”
章凝平静地看着她：“你本来不会死。能杀死你的，只有我。”
她艰难地喘气，吐出一口漫长的叹息：“能死在你手下，也……挺好……”
她原本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死倒也不算什么很可怕的事。
她缓缓地转身，牵动伤口，更多鲜血汨汨流涌。视线终于落到早已面目全非的木乃伊上，她轻笑道：“我……终于看见她了……原来、她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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