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绮里眠
她微微低下头,沉静地问道:“请问钟师叔,弟子与侯师叔未谋一面,却遭逢此事。他日若侯师叔不肯罢手,弟子又当如何?”
她话音落地,钟斯年却没有当即开口。
温雪意微垂着头,黑衣剑修的视线似乎落在她的发顶,又似乎落在遥远不知名的地方,片刻之后,方闻钟斯年徐徐地道:“侯经义横行门内,掳掠弟子,自然亦要受罚。”
身边荡过一阵凛冽的微风,玄黑衣角掠过她的视野,她听见钟斯年沉静地道:“走吧。”
温雪意犹然出神,下意识地问道:“去哪里?”
“去侯经义的洞府。”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黑衣剑修语气间似乎多了一点隐约笑意,低沉地道:“他当日被我所伤,此刻多半还在府中调养。”
何必还要加上后一句解释,全然不是钟斯年的性子。
难道是怕她还听不懂?
温雪意不由得腹诽一句,却还是转身跟了上去,脑中思绪微微一转,忽然从这句话里,推测出了这位“侯师叔”的身份。
或许她说得不对,她确实曾经见过对方的。
那日布道堂中,曾有一个驭使印鉴法宝,却被钟斯年一剑斩破的筑基修士,身边拥簇许多人物,其中也包括那名王修士……土系的印章法宝,和王修士从“侯师兄”手中得到的,土系的“黄尘宝锁”……
她眼前浮起一张阴鸷的青年面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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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清山地火峰某处,一座画阁玲珑、金碧辉煌的洞府之中,一名阴鸷青年正踞席而坐,与几名筑基修士推杯换盏,语笑频频。
这些修士的身边,都跟着一名相貌或美艳、或清秀,衣衫暴露的女子,其修为均不过炼气一重到三重之间,或捧着酒壶杯盏,或香舌半吐,与身边的男修口齿相就,姿态靡艳非常。
座中之人却都似习以为常,阴鸷男子放下酒杯,拍了拍手,向身后的侍女交代了一句,片刻之后,就有数名舞姬打扮的女修,翩翩起舞着旋转而出,为楼阁之中又添一抹艳色。
有个身材粗硕的高大男子用力在怀中女修身上捏了一把,“哈哈”大笑道:“还是侯师兄懂得生活,外头那些个木头桩子镇日里清修,嘴巴淡出个鸟来。”
另一人笑道:“如今是侯师兄,用不了多久,就是侯师叔了!”
“是极是极,哈哈哈哈哈哈……”
阴鸷男子侯经义眯起眼,嘴角泛起一丝阴戾笑意,道:“若不是钟斯年破我法宝,坏我道基,我今日已该进入后山禁地,洗精伐髓,准备闭关冲阶了。待我功力恢复之时,必要雪当日之耻。”
就有人捧场道:“侯师兄凑齐了十八名处子,再行那聚阴补元之法,必定能一举成功,因祸得福。”
话音未落,楼阁上空忽然响起霹雳声响,一股沛然难当的巨力,浩浩然垂卷而下,阁中那些舞姬、侍女修为低微,难以抵御这股巨力,几息之间便纷纷跌倒、匍匐在地上。
便是座中这些筑基期的男修士们,也个个都觉得举步维艰,骨骼“喀喀”作响,连头都难以抬起。
侯经义冷哼一声,手中法诀一掐,一片濛濛光罩腾然而起,他隐于光壁之内,将手一招,唤出一柄巨剑,便仗剑掠出楼外,口中喝道:“何人如此大胆?”
如此庞然声势,他原本以为或是某位金丹修士亲至,或是许多人结阵前来,口中虽然暴喝,心下却兀自思量,甫一露面,便将眼一扫。
黑衣抱剑的少年身形,孤零零地悬浮于半空之中,目光淡漠地望过来。
侯经义瞳孔蓦地紧缩,想也不想地向后疾退。
钟斯年却一言不发,只并指向其身后的位置遥遥点出。
虚空之中,忽而似被利刃割裂,现出一道长长裂痕。
侯经义身形向后飞闪,势如闪电,却如提前演练过一般,不偏不倚地撞在了那道裂痕之上。
护住周身的暗黄色光罩猛地闪了两下,就如泡沫般“啪”地炸裂了。
侯经义身在半空,强行扭转了身子,那道裂缝最终擦着他的手臂,与他擦肩而过。
花纹繁复、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法衣衣袖,如纸片般纷扬碎裂。
侯经义“哇”地吐出一口血来,面色瞬息间惨白如纸,喉间发出“嗬嗬”喘息,声音粗嘎而低哑:“钟斯年,我叔祖不会放过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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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名红衣弟子姗姗赶到,替失去了反抗之力的侯经义缚上了仙索。
钟斯年却并未多留,剑光一闪,已出现在不远处一方山石之上,淡淡地道:“走吧。”
这里距离侯经义的洞府还有一段距离,不会被打斗波及,却又能看到彼处的情形。
温雪意侧过头来,却没有提这场短暂而实力悬殊的争斗,只是看着黑衣剑修沉默不语的脸,微微一笑,道:“弟子似乎总是听到钟师叔对弟子说:‘走吧。’”
而前一世,她听到他对她说得最多的话,是“我知道了”,永远那样平静安稳,仿佛天翻地覆、岁月崩解,亦不值得他动容一顾。
钟斯年不知是否听到她言辞间淡不可察的追思,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温雪意却如不觉一般,转过身来走到他的身畔,如来时一般牵住了他的衣袖,态度平静而恭顺,道:“弟子斗胆,有劳钟师叔了。”
第12章 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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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雪意只是一名尚未学会驭器飞行的炼气弟子,被筑基师叔护送回住处,倒也不算什么惊人之事。
——虽然这个筑基修士是钟斯年。
黑衣剑修送她进了院子,留给她一枚玉符:“在上清山门内催动此符,便可示警于周边执法弟子。”
温雪意自然郑重接在手中。
钟斯年目光微微一缓,略一颔首,便再无一言,掠起一道剑光向天空去了。
这一日跌宕起伏,终于平静下来,温雪意才觉得额角抽/搐着闷痛,是神识消耗过度的结果。
神识干涸得不到补充,是损伤根本之事,温雪意顾不上盘点今日的得失,先进入静室,盘膝打坐调息起来。
因为服用了辟谷丹、再无后顾之忧,温雪意这一场入定,一直到数日之后,才苏醒过来。
身前地面上摆了一排玉瓶,里头那些在小地火殿炼制的培元散、聚气丹等辅助修炼的丹药,已经被她吃了个干净。
温雪意睁开眼,面上神色有些难看。
当时战斗之时只觉消耗略大,事后调养时才发觉,神识和灵力的透支比她想象还要严重,而丹田中那株小树苗,没有足够的灵气吞噬,竟然又开始吸纳她的灵根。
幸亏她发现及时,不计代价地吞吃了大量丹药,才重新稳固下来,这过程中,凶险难以尽述。
如此看来,这株小树苗潜藏的危险,竟如跗骨之蛆,随时可能在危机之后再给她致命一击。
若要真正解决这个问题……
除非用那传说中的逆天禁术,修补灵根的法门。
不过,这门禁术所需要的宝材,也都是无数修士趋之若鹜的参天灵宝,想要得到,需要莫大的机缘。
温雪意暂时将此事搁在心底,始觉身上有种久违的、说不出的疲倦和轻松,让她忍不住伸了个懒腰,周身骨节间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
小院的防护光罩里笼了两张传音符,像没头苍蝇似的飞舞着。
温雪意将手一招,看过符中内容,才发现都是朱珠师叔发来的消息,邀她往洞府中一叙。
温雪意微一沉吟,正要动身,心中却忽然一动,复向院门口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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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灿金色光华划过天空,降落在竹林深处僻静的小院门口。
华光一敛,露出内里穿着水绿色长裙的少女身影。
郑品蓉打量着寂静无人的院落,目光有些复杂,片刻,执起门边的笏板敲击了几声。
院门沉寂了一瞬,忽然“吱呀”一声,自动打开了。
温雪意从房中步出,就看到郑品蓉毫不客气地大步走进院来,一面道:“你知道门中各峰都下发的委任吧?听说你炼气三重了,我不管你是怎么做到的,总之,你回去见我娘/亲一面,看看她最近身体如何……”
温雪意目光微深,在院中石桌边坐了下来,没有应她的话,只道:“坐。”
郑品蓉皱眉,不耐烦地道:“你有没有听见我跟你说的话?”
她说着,含怒的目光与温雪意对视。
温雪意眸间微冷,淡淡地道:“这次任务,我不需要参与了。”
“怎么可能!这可是强制的委任……”郑品蓉怔怔地盯着她,忽然像被踩了尾巴似的,跳起来道:“你突破三重了?!”
温雪意不置可否,郑品蓉放出神识,却觉得温雪意身上气息温沉厚重,如一道缓缓旋转的漩涡,一刻不停地吸纳着周围的灵气。
更重要的是,无论她怎样感应,都无法看清温雪意此刻的修为层次!
这可是只有面对修为高于自己的人,才会出现的情况。
郑品蓉脸色剧烈变幻,宛如被当头打了一巴掌,一时青、一时红。
片刻之间,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冷冷地道:“那又如何?我大哥身为逍遥宗内门弟子,入门三年,早已触摸/到筑基之境的瓶颈,别忘了,你的仙籍可还落在我们家,你跟我大哥的婚约,到什么时候都做得数。”
她声色俱厉,温雪意却只是静静地听着,面上没有一点动容。
郑品蓉因此愈发恼怒起来,高声道:“若不是我娘当日怜惜,你和你那个傻姨妈早就冻死、饿死在府外了,焉有你今日恩将仇报的余地!”
“郑师姐慎言。”
郑品蓉对上她幽幽如冷焰的眼神,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温雪意听她又言及此事,更辱及姨母,即使以她如今的心境,亦不免生出冰冷怒意。
她记事晚,从小生活在赤岩国边郡扈州,身边只有一个半疯半傻的姨母,恍惚记得从前似多颠沛,是这位姨母护着她,将她带大。
她也不识家山何处,从晓事起就和迟姨相依为命,活在小乞丐、野孩子堆里,因为一把敢动手的狠意,以及时常发生在她身上的怪异事件,而跌跌撞撞地活了下来。
后来迟姨身患重病,她束手无策,想尽了办法,依然求告无门。
阴差阳错之下,被郑品蓉兄妹的母亲、郑府夫人摸出她身负仙骨。
郑家原本是当地土绅,郑夫人娘家却有仙门背景,原本是逍遥宗一位外门长老,留在世俗界的子孙后人。
那时郑家一双子女都身负灵根,但灵根亦有优劣,郑夫人以替迟姨治病为代价,将她的仙籍注册在郑家,为她和长子郑少彦定下婚约。
而郑夫人虽然承诺会好好照顾迟姨,迟姨却在三年前莫名失踪。
她和郑家之间的合作关系,已经处于实质破裂的状态。
也因此,她借郑品蓉之力拜入上清山,破坏了郑夫人将她送进逍遥宗的打算,郑夫人也无计可施,只能默认此事。
上一世,她从未放弃过对迟姨的寻找,但所有的线索都被她证伪,只有最后收到的一条,尚未来得及前去调查,不知其是真是假。
那时距迟姨失踪,已经过去许多年,姨母只是一名普通人,她心中已做了最坏的打算。
没有证据证明郑家和迟姨的失踪之间是否存在关联,她可以视作郑家无辜。
但郑夫人在所谓“婚约”之中做的龌龊手脚,却让她至今想来,仍然不由作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