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绮里眠
但是她能够轻易感知到的东西，他却是蒙昧一片，毫无知觉。
洛阳望着少女沉静的眼眸，心中有片刻的挫败和黯然。
炉中的丹药，这一次没有像以前很多次那样，一直等到将近成丹的前一刻，才露出失败之相，而是在凝结液丹的步骤，就骤然间分崩离析，随后，溢出一股淡淡的焦糊气味。
温雪意拂袖之间，一只石质小鼎“滴溜溜”地飞出，鼎口吞吐，一束蒙蒙清光，在巨大丹鼎开启的鼎腹内一扫，将炉渣一卷而空。
空气中只剩下一缕细微的焦苦之气。
洛阳想要说些什么，张了张口，却是未能说出口。
殿室之外，传来一阵轻/盈脚步之声。
一名道童在殿门口探了探头，见温雪意招手，便笑眯眯地走了进来，将一只小葫芦呈到了她面前。
小孩儿也是苍龙峰的嫡系弟子，今年不过八、九岁，乖巧烂漫的年纪，温雪意顺手摸了摸/他的头，赏糖豆一般给了他一只小玉瓶。
“多谢温师祖！”
小道童站直了身子，响亮地道谢，脸上露出两只酒窝。
温雪意低下头去看葫芦，小道童一转眸，却对上了洛阳有些凌厉的视线，吓了一跳，不由得低下头缩了缩脖子。
洛阳此人，也是苍龙峰中一段传奇公案。
此人资质平平，祖上便是苍龙峰弟子，从小在红尘城中长大，才有机会拜入本峰，但单单是在炼气期，便足足卡了二十年光阴。
好不容易筑基成功，却又得罪了某位别脉长老的血裔，被硬生生打落境界，回到了炼气期。
若是旁人，恐怕便就此一蹶不振。
但苦修十年，洛阳却是重新成为了一名筑基修士。
此时他骨龄已经有三十余岁，刚刚筑基成功，或许在一些边野之地，称得上少年得意，但在碧落宗中，却是早已可以被视为平庸之辈，打发到外门执掌一些庶务杂役了。
当时峰中内务，已经是由掌印长老俞信言掌管，俞长老听闻此事，将他的名牌划入内门，供给他内门弟子应有的资源，任由他继续修行。
从二度筑基到筑基九重，他花了十年。
这一速度，已经堪称一声“人杰”，许多人觉得他终于苦尽甘来。
但筑基九重之后，他却是迟迟不能挑战结丹，甚至连结丹的瓶颈，都难以触摸/到。
那之后，十年又十年。
洛阳此人，从励志传奇，到一代人杰，再到旁人口中，轻佻嘲讽的废物，几乎所有人都认定，他已经废了。
却在此时，温长老受任苍龙峰掌令长老之职，同时决定在本峰遴选一位嫡传弟子。
在那些天资纵横、未来无限的天才少年，或是青年得意、早早成就金丹的修士们，争奇斗艳，抢夺这一个弟子名位之时，谁也不知道温长老是按照什么标准，一眼便看中了凑数一般混在其中的洛阳。
——就在拜师的三天以后，就传出了洛阳引动雷劫，成功结丹的消息。
成为金丹长老的洛阳，倒比温长老更让苍龙峰上上下下的弟子们敬畏，他是苍龙峰累代的嫡支，又在峰上修行了近百年光阴，内外诸事，都是一清二楚。
那些以为温长老初来乍到，温柔可欺之人，都被他处置得清清楚楚，一时之间，威名卓著。
小道童好不容易，才在玄火殿中，混来一个跑腿的位置，自然是半点也不敢开罪这位洛长老，在青年凌厉的视线里，乖巧得像只鹌鹑。
温雪意将神识从小葫芦里收回，就看到这一幕，不由得笑了一声。
不过，洛阳是她的弟子，也是她给苍龙峰培养的传承，苦心孤诣，培植他一言九鼎、言出法随的威严，尚且来不及，当然不会反过来拆他的台。
她看了那小道童一眼，含笑道：“你先下去吧。”
小道童如蒙大赦，连忙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洛阳大半心神都放在她身上，见她葱白纤指，随手把/玩着那只小巧葫芦，低声道：“是师姐送回来的东西？”
温雪意结婴之后，决定暂时接受孟鸿夕峰主的延揽，成为苍龙峰第四位元婴长老，便先将许秀宁的身份过了明路，成为她座前的第一位弟子。
但许秀宁当时不过刚刚踏上道途，后来收了洛阳为徒之后，洛阳却是筑基巅峰、旋即成就金丹大道的大修士。
修真界中，有长幼有序，也有达者为尊。
她原本还有些头痛，许秀宁和洛阳之间的尊卑关系，不过洛阳却是在拜师第一天，就十分自然地认了许秀宁作为大师姐的身份，这也让她对于洛阳的观感，更加满意了一些。
她笑道：“不知道这丫头从哪里淘来一件雷葫芦，倒是有些意思。”
许秀宁少年心性，总是喜欢下山游玩，好在心里也有些分寸，只在丹州境内行走，不会离开碧落宗太远，加上身上有着温雪意赐下的一些防身法宝，安全也算有所保障。
每次下山，小姑娘都会寻来一些稀罕有趣的东西，进献给温雪意。
即使是知道，这丫头装乖卖巧，其中未必没有讨好了她，免得下次不许她出门的小心思在里头，但温雪意心里也是有些受用，见许秀宁有分寸，就一直随她去。
只不过前些时日，她心中却是有些感应，几年之内，宁娘的身上，或许有着一道劫难在。
进入元婴境界之后，那册在小冥雷界得到异变的《大衍心经》，所附加吉凶祸福的预先感知，有了一些明显的增强。
许秀宁一直跟在她的身边，沾染了她的气运，所以虽然并不是她本人，她也是能够有一些极微弱的感应。
但此等劫难，大多时候都不是别人能够直接插手，即使她能够有所照拂，也终归是许秀宁自己实力提升，更加稳妥一些。
洛阳眼神微黯，却是不动声色地道：“师父，方才所说，金花草的萃取方式，我忽然有了一些想法，不若我们先去试验一番。”
温雪意正欲点头，却忽然想起一事，摇头道：“孟师兄今日启关，为师要前去探望，有些事务报与他老人家知晓……”
她看了神色平静的次徒一眼，微微笑了笑，道：“你也跟着一起来吧。”
第154章
离开那座盘踞在苍龙峰之巅的古朴洞府，温雪意心中，也是有些思虑重重。
据俞信言所说，从前孟鸿夕长期在洞府之中闭关，几乎三、五年，甚至十余年光景，才会启关一次。
但她留在这苍龙峰的一年之中，孟鸿夕却似乎是已经放弃了闭长关，在境界上寻求更进一步的念头，而每隔两三个月，就会启关允许他们前去拜访，除了听取一些苍龙峰内外的重要事务，大部分的时间，便是开口为他们讲法，点拨修行疑难。
他本身便是一位资深的炼丹宗师，又有着千年积蕴，这一年里，温雪意在丹道上，受益于他良多。
但对于一名寿元将近、卡在元婴后期的大修士而言，这一做法，无疑是已经放弃了所有的希望，全心全意在扶持后辈了。
英雄迟暮，总是令人心中郁郁叹息。
原本在她刚刚成就元婴的时候，孟峰主以苍龙峰的大权招揽于她，但她心中，看重的仍是己身的修为进境，和故人的安危下落，一峰主事，听上去虽然权势煊赫，但庶务缠身，总归会牵绊修士的精力。
所以她只应允挂名苍龙峰的长老一位，享受峰中长老的供奉，在苍龙峰遇到危劫之时，出手相助，同样是有着相应的报偿。
但虽然她拒绝，孟鸿夕和俞信言这对师兄弟，却是仍旧毫不藏私，先是对她开放了苍龙峰数千年间，积攒的大量元婴期丹方丹药，随后，又一点点地将同样浩如烟海的历代祖师炼丹心得，也慢慢共享给她，再后来，又邀请她参加孟鸿夕的讲道小会，亲身领略一位千年宗师的言传身教。
这样明显的市恩手段，放在温雪意的面前，便是赤/裸裸的阳谋，只要她在丹道上还有所追求，就不得不一脚踏进来，再难以轻易抽身。
而在这段时间之内，苍龙峰又发生了另外一件雪上加霜的大事。
苍龙峰孟鸿夕之下的第二位元婴，原本的掌令长老朱无奇，突然破关而出。
这名长老在见到温雪意的时候，稍稍吃了一惊。
每次升仙路试炼的开启，都要每峰各出一名元婴长老，共同维持阵法，这位朱长老，正是当初苍龙峰派出的那一位，自然也曾经注意过，温雪意这位不幸被天路试炼，投放到人路最起点的倒霉弟子。
当时他们几人，都并未将此事太过放在心上，只觉得是这名女弟子，较为不幸。
如今再看，却显然是另有奇遇了。
朱无奇这般想着，注意到温雪意袖口，已经纹上了苍龙峰的标记，心中略感安慰，要说出口的话，也就没有那般艰难。
他年轻之时，好与人争勇斗狠，寿元消耗，也比孟鸿夕更加严重，日前心有所感，已经是知道自己，即将阳寿耗尽，陨落天地之间了。
此番前来，一来是将此事，提前报与孟鸿夕等人知晓，二来也是要依仗孟、俞两人，护持他一点神光不灭，转世投生去的。
虽然转世之身，经历轮回，与前生没有任何的关系，并且即使是元婴大修士，转世重修之后，也未必能够再度攀上前世境界，而但有着宗门故旧的看顾，至少若是来世侥幸仍有灵根，则有一份仙缘稳定到手，不会白白虚度一生。
这转世重修之法，也是一种特殊的法门，唯有元婴以上，元神稳固无比，才能够侥幸修行、施展成功，金丹及以下的修士，则是想也不要想的。
但朱无奇陨落之后，苍龙峰的掌令长老之位，便就此空缺了下来，如同两臂缺一，自然是不可的。
孟鸿夕与温雪意恳谈一夜。
温雪意感念于孟鸿夕的用心，和这段时日以来，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的恩情，接受了朱无奇解下的职位。
但她心中，对于这名利、权力的恋栈之心，终究是不如对于那通天大道的向往，所以在接掌实权的同时，也主动提出，要在苍龙峰的嫡系弟子之中，寻找一位衣钵传人。
将来她总归要离开的，为苍龙峰培养出一位真正的嫡系的元婴修士、后继之人，也算是不负这一场因缘。
而在那些或耀眼，或特殊，每一个都卓尔不凡的年轻修士之中，她一眼选中了洛阳，也是因为，在这个人的眼中，她看到了比任何人都要明亮灼眼的火光。
那是永不放弃、蓬勃燃烧的野心。
这一年来的事实，也是证明，她并没有看错。
当初收下这名弟子，知道他身上背负的种种传奇际遇之后，她便是仔细检查过他的经脉、丹田情况，知道他迟迟不能触摸金丹瓶颈，仍是当年那一场劫难，在他的道基之中，留下了极为阴毒而隐秘的损伤。
但近百年的苦修，丝毫没有白费，他虽然还是筑基期修为，灵力的凝实程度，却是远超过普通的筑基修士，甚至比那些根基虚浮的金丹修士，也不遑多让。
她开炉炼丹，用足了万年份的灵药，多管齐下，而洛阳也正如她所料，乃是心志极为坚定之人，虽然服下丹药，修补道基、强行压缩灵力的过程中，吃了无穷的苦头，却是挣扎着坚持了下来。
百年无寸进，三日结金丹。
如她所料，这一事件很快就传遍了苍龙峰上下，乃至整个碧落宗，犹如话本主角一般的际遇，让洛阳再度声名大噪的同时，也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而后，在她放纵、扶持之下，洛阳很快就攫取了她名下的权力，在苍龙峰上，已经建立了元婴以下，无人撄锋的威严。
俞信言最初，还曾经担忧此事，会让温雪意心中不悦，旁敲侧击地问过她几次，后来摸清了她的想法，也是沉默下来。
温雪意知道，俞信言虽然与孟鸿夕，同心同德，但想法与孟鸿夕这样，洞察世事的千寿老者，终究是有所不同。
孟鸿夕为了苍龙峰的传承，可以毫无保留地招揽她、归化她，但俞信言，能够忠诚地执行孟鸿夕的心意，没有表现出什么疑虑之心，已经让她颇为满意了。
这般彼此留有一些距离，对于他们两人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至少，在那之后，俞信言对于她的态度，明显又是亲密信重了很多。
温雪意对这些并不耐烦，大多数时间，都是闭关修炼，接受孟鸿夕的传法，点拨两个弟子的修行。若是洛阳能够彻底地架空了她，她反而会觉得解脱。
跨入元婴之后，她修习那册异变之后的《大衍心经》，感觉更是如鱼得水，对灵气的汲取，也是远远胜于同阶，虽然在苍龙峰灵气浓郁、钟灵毓秀的一等福地修行，仍要配合灵脉和灵丹，才能满足全速修炼的消耗需求。
当然，大部分的灵气，仍旧是供给了丹田之内，那株永无餍足的神秘小树苗。
经历过天路之内的诡秘幻境，再结合之前，围绕这小树苗发生的种种，即使再不敢想象，她也是不得不面对一个猜测，关于这小树苗，与那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五行极木，上古“建木”之间，必定存在着某种特殊的关系。
在天路之中，重温上一世陨落之前那场玄雷之劫，她意外地发现，原来这株小苗，是在她召唤“诛天神剑”的时候，随其一同降临，方才落在她丹田之中生根的。
乍然发现此事之时，她心弦俱颤。
“诛天”无疑是钟斯年留给她的后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