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绮里眠
小姐姐从刚才在书肆里看到了什么书，便是一副有些出神的样子，虽然握着她的手，却是被她牵着出了门，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虽然不关注别人的小姐姐也很好，但她还是……更希望看着小姐姐温柔含笑的样子。
温雪意很快就察觉到紧贴在自己身边，那道专注又有些委屈的视线。
她翘/起了嘴角。
虽然的确没有想到，虚空裂缝的差错，让她从赤岩国直接掉到了卫国境内，不过，在各种可能之中，这却已经是颇为不错的一种。
至少同在东陆之上，卫国作为两个超级大国之一，修真界也是极度兴旺。虽然卫国与赤岩国之间，关山迢递，路途险阻，以她如今的修为，很难直接返回赤岩，但若能晋入元婴，则又是另一番光景。
还有一点同样重要的是，上一世关于迟姨的最后一条线索，指向之处，正是卫国南部的一个小国。
虽然同样距离遥远，但温雪意的心里，却是燃起了一丝希望，如果有足够的机缘，她也未必不能更早地去那里看一看。
宁娘看着她弯下来的眼眸，身体先过意识，扑过去抱住了她的腰。
温雪意稳稳地接住了她，拍了拍那在她身前挨挨蹭蹭的额头，举目一望，抬脚向一家布庄走去。
黄昏时分，六叔在镇口的柳树底下，等到了两道略有几分眼熟的身影。
宁娘换上了一身荷粉色的缎子夏衫，莹光流转的质料，似是昭告天下地写着“我很贵”三个大字，衬着一张红苹果似的圆润秀气脸庞，仿佛年画里的吉祥娃娃偷偷溜进了凡世。
而那位来历神秘，瑶池仙娥一般的少女，却是穿了一件素面的雨青色裙裳，平凡的细棉穿在她身上，也如江上青峰，笼上了一层巫云烟雨，隐绰不分明。
她走在熙攘的大街上，人群摩肩接踵，但都在她身前身后三尺处，如流水般分开又合拢，没有半点沾染于她。
六叔眯起了眼，在心中悠悠地叹了口气。
宁娘换了新衣服，虽然总有些舍不得，但在温雪意的纵容之下，终是耐不住小孩儿的心性，远远看见六叔的身影，就拖着温雪意的手，“哒哒哒”地跑了过去。
六叔没忍住，捏了捏她的丫髻，换来小姑娘一个不悦的噘嘴。
温雪意含/着笑意，静静地看着一老一小的相处，只觉心境之中，有什么无形的坚固壁垒崩塌，又似在空茫寥落之处，悄然砌上了一角稳固的基石。
修士讲求“入世”，亲历这滚滚红尘之内的众生百态，以此淬炼修士的心境。
毕竟移山填海、通天彻地的强大威能，掌控久了，如果没有同样强大的心境支撑，就很容易失去人性，道基崩毁。
而失去“人性”，只有两个结局，或是白日飞升、化归天地，或是神魂寂灭，沦为只有本能意识的人形妖兽。
温雪意有着前世的灵魂，心境上还是那个经霜历雪的化神大能，对于入世历练这种事，自然没有那么迫切，不过，这短暂时日，在许家村、在小镇上，难得安宁静谧的光阴，对她来说，也是一种珍贵的际遇。
红尘终究是红尘，好梦终究是好梦，她只有短暂的沉眠，而后，便要重新奔赴那红尘之外、仙山云雨之中，容纳她也属于她的那片江湖。
她低下头，嘴角轻轻地翘了翘，而后，便带着宁娘上了牛车，清脆鞭声里，老牛慢吞吞打了个响鼻，踏上了熟悉的归程。
启程的时候天已经擦黑，田野里有人家飘起了炊烟，牛车吱吱呀呀的剪影一路向前摇晃，走进晚霞和暮色里。
身后一阵略显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古道上的宁谧。
六叔不紧不慢地扬鞭，老牛向路边拐了个弯，给心急的后来人留下了一侧宽敞的道路。
高骏的白马卷起一片扬尘，从牛车边疾驰而过，温雪意轻描淡写地弹了弹指，尘埃簌簌地落在咫尺之外，却没有分毫沾染到老旧的车板上。
马蹄声“嘚嘚”地驰远了，三人谁也没有将那人放在心上，唯有六叔望着前方出了片刻的神，微微叹息了一声，道：“当初三郎，就是在这里……”
流水哗啦的声音已经在几人的耳畔响起，那是一条不算很宽的河，但水势却颇为湍急，从山中而来，在许家村和小镇之间流过，河上架了一座木桥，不华丽却十分结实，来来往往的乡人，整日从桥上走过。
温雪意同样望着前方，却轻轻皱了皱眉。
她的目力，自然远胜过六叔和宁娘，隔着这样一段距离，已是可以看见在那河边上，一抹显眼的白色有些焦急地来回走动。
——是那匹刚刚从几人身边跑过的白马。
“略走快些，有人落水了。”
温雪意此言一出，六叔面色顿时便是一变，催着老牛小跑了起来。
快到河边的时候，温雪意撑着车板边缘向下一跳，身形已轻/盈地落在了地上，足尖轻点，袖中一道素练飞掠而出，将那河边趴着一动不动的人影缠住。
“哗啦”一声水响，那人影被匹练裹着，踉踉跄跄地倒飞回来，砰地一声落在了地上。
“小姐姐好厉害！”
宁娘已经被温雪意举重若轻的身姿看花了眼，趴在车上一瞬不瞬，一双眼里像是泛起了星光。
温雪意随手将素练一抽，仍旧收回了袖里，顺手摸了摸她的头。
宁娘已经完全不记得什么神仙，只是亮晶晶地盯着温雪意，一个劲地追问道：“小姐姐，你就是传说中的江湖高手吗？那种，登萍度水，飞花摘叶，十步杀人，以武犯禁……”
叽里呱啦地说了一串，都是说书人嘴里的话头，小姑娘本身半懂不懂的，却是一个字不差地记了下来。
温雪意听得眼眸一弯。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不是每个人都有灵根和“仙缘”，能够登上长生道途，但追求力量，却是人生来的天性，作为修真界力量的附庸和补充，武者与朝廷一样，也是世俗和修真界的一大交界点。
温雪意无意在这些凡人面前，承认或否定自己作为“仙人”的身份，如果他们愿意把她看作一个普通的“武林人士”，彼此都自在些，也未尝不可。
她笑着捏了颗花生糖，塞给了兴奋地说个不停的小姑娘，就回身向着河边走去。
六叔已经以与年龄不符的敏捷速度赶到了河岸上，半蹲下/身，将被温雪意随手抛下，俯卧在沙地上一动不动的人翻了个身。
他抽了口冷气，面上显出惊骇和悲痛交织的神情。
“是村子里的人？”
少女清冷的声音响在耳畔，六叔遍布老茧的手抖了抖，试探着放在那人的鼻端，听见少女宁和地道：“我们碰见得及时，人还活着。”
那素练紧裹，又摔打的一下，看似随手为之，灵力却是已经顺着咽喉一滚而下，将其腹中的积水都挤了出去，此刻人虽还没有醒，却不是溺水的后遗症了。
温雪意看着被翻过身，露出清俊容颜的青年书生，眼眸淡淡的，不带什么额外的情绪。
赶回村子的路上，六叔沉默了不少，原本随口哼唱的小曲也不见了踪影。
那匹颇为神骏的白马，被温雪意吹了声口哨，乖巧无比地跟在牛车后面，甩着尾巴“嘚嘚”地迈着步伐，给一行沉默添上了些许的声息。
许家村里的不少人都听到了消息，蜂拥地堵到了村口，见到板车上一动不动躺着的青年，都露出惊讶和惋惜之色。
“没听说文郎这些时日要回乡的，要是提前有信，大嫂早就嚷嚷出来，叫村里着人去接了。”
“听说他大娘得了信，当场就厥了过去，如今还没有醒。”
也有人面带隐秘的恐惧，低低的声音依旧传进温雪意的耳朵里：“当初三叔也是这样，冬日里栽进了河，如今又是文哥……那河……书院……咱们村……仙人……”
第107章
说这样话的人，背上陡然传来一阵大力，回头看去，一个老妇人双眼通红，淬着毒般怒瞪着她，枯黄面庞上都是森森狠意：“贱丫头，你在说什么？我们三郎，可是要当神仙的人，你竟敢诅咒他，我今天就要撕烂你的嘴！”
“福婆婆……”
对上那双怒火熊熊的眼睛，多嘴的少妇有些心虚，看了看身边的同伴，见没有人要给她出头，加上这个老妇人，脾气十分的乖戾，连村长也要怵上三分，不由得嗫喏着低了头。
那老妇人形容枯瘦，眉宇间有些说不出的凶戾之气，从此人的表现和旁人的态度，不难看出这便是许三娘的婆母，那位早逝的许三郎的母亲了。
温雪意的目光在她面上淡淡一扫，转眸间却是落在了村口人群之外的某个方向。
偎在她身边的宁娘若有所觉地仰起头，问道：“姐姐在看什么？”
“没什么。”
黄昏里桑树的影子拉得长长，叶子在风中簌簌摇动，像无名幽魅的暗影。
温雪意蓦然收回了视线。
人群的骚/动在村长赶到后暂时平息下来，几名青壮汉子驮着昏迷不醒的许家文郎，送进了许大娘家的院子里，又叫人赶快地请了村里的赤脚郎中来。
得知是温雪意及时察觉，又出手将文郎在河里救上来以后，再三地向她道谢。
出了这样的事，许大娘家显是没有心力招待客人，剩下的人在紧闭的院门下很快就散去了。
温雪意带着宁娘回到许三娘家中的时候，就看到许三娘揣手站在屋檐底下，像是在出神。
在村人都拥到村口看许文郎的时候，她也曾在人群外围看到过许三娘的身影，对方并没有往里面挤，似乎对这件引发/骚/动的事并不好奇，甚至似乎也只是出来看了一眼，便是漠不关心地抽身离开了。
她没有说话，宁娘放开了她的手，清脆脆叫了一声“阿娘”，张开手臂乳燕归巢似地，扑进了许三娘的怀里。
许三娘低下头来，她的脸庞暴露在檐下灯盏的柔光里，重新露出温和关切的神色，抚着宁娘身上的夏衫，诚挚地向温雪意屈膝：“小姐如此的厚待这丫头，实在是这丫头上辈子积下来的福分。”
温雪意微微一笑。
宁娘被温雪意带出去玩了一整天，在外面兴致勃勃，回了家就忍不住打起呵欠，很快就被许三娘轻声细语地哄睡着了。
妇人走出房门，就看见斗院当中，略有几分粗糙的绛褐色木凳子上，青衫的少女垂着头摆/弄着手里的小把件。
她这样随意坐着的时候，肩背姿态说不出的挺峭，颈骨便显出些许嶙峋的精致。
天地俱静，夜风吹过她鬓边，木簪挽起的长发，如一匹裁剪星河的飞瀑，偶然溅起细碎的水花。
许三娘怔怔地看了半晌，有些机械地挪动着步子，走到桌边。
少女侧头来看她，眼眸明亮，在这样澄净的目光注视之下，许三娘听见自己吞咽了一口唾沫，连原本准备好要说的话都讷讷地忘记了大半。
“许伯母。”
声音甘冽而轻柔，像吹过耳畔的一阵细风。
“叮”的一声低低轻响，许三娘不由得低头看去，那双皎白细长的手，将原本在指间把/玩的一枚白玉扣，随意地放在了桌面上。
一点肉/眼无法察觉的涟漪，从桌面向着四面八方延伸而去。
“——是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么？”
许三娘沉默了片刻，面上露出些许苦涩和憎恨混杂的神色。
“小姐今天，也应该听说了，三郎——落水身亡的事吧。”
温雪意宁声道：“听乡人提及一二，逝者已矣，许伯母不必多想。”
许三娘却是怔怔地摇了摇头，道：“他们是怎么同小姐说的？——我知道的，无非是说，三郎在回乡的路上，赶路太急，失足落了水。”
“他不是的。”
温雪意不意外地眨了眨眼，听着面前的妇人，语调中压了沉沉的分量，说道：“他是受了仙人的引诱，自愿跳进河里寻死的。”
“仙人？”
温雪意反问了一句，笑道：“我以为，大家会觉得这样的事，多半是什么孤魂野鬼的引诱。”
许三娘却嗤笑了一声，她目光空落，像是隔着多年的光阴，看着什么人，咬紧的牙关，似是要将其食肉寝皮，也不能释怀。
“鬼害人，哪有人害人来得爽利？”
“仙人，仙人。”她目光冷冷的，望着温雪意的时候，也有一瞬间的狠厉：“仙人，不也是先做人，后成仙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