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云溪山上处处早已打点妥当,曲眉久留云溪山打点事务,甫一得信,立刻将园中屋室收拾好,静待问真车马。
山脚庄子里,魏彩带领人严阵以待,听闻女儿跟着的十七娘子入学,此番没能同至,魏彩自然稍有失落,但这并不影响她周全妥帖地做好准备。
枣红小马真君被洗刷干净,吃饱了草料与脆甜的春夏果子,睁着黑黝黝、水灵灵的大眼睛,雄赳赳气昂昂地等待主人的到来。
山中景象,春夏与秋冬自然决然不同,山中处处青碧,高大的树上挂着红红紫紫的野果子,有些青白未熟,极为酸涩。
年纪还小,记不住前年吃的亏的明苓又在这上头跌了个跟头,被小果子酸得脸皱起来,如同笼饼一般,扑来问真这里挂着泪珠撒娇。
问真好笑地搂住她,指尖揩去她眼角的泪,“还乱吃果子不吃?山里的东西哪是那么随意能吃的。”
明苓哭唧唧撒娇,明瑞吃了个闷亏——他看妹妹都吃了,自己要啃,他完全没受用到前车之鉴,他都咬了一口了,明苓才哭出来。
问真将他们两个一起搂进怀里,挨个安慰,季蘅实在不会哄孩子,从前的经验不适用——他总不能空手搓出电子产品来哄孩子。
一切回归原始,季蘅绞尽脑汁地想,眼神不经意瞥到山道边,眼睛一亮,忙跑过去,仔细摘了一小捧粉嫩红艳的野莓子来,自己先尝了一个,将红色浓重些的挨个塞给明瑞明苓,“好小娘子,好郎君,这莓果滋味酸甜,最是好吃,你们快尝尝。”
两人被问真哄了一会,已经不大伤心,只想再依着姑母撒娇而已,听他如此哄,将信将疑地看着那果子,还是明苓胆大,试着啃了一小口,然后眼睛微亮,然后强做矜持地点点头,“果然不错。”
又有些懊悔方才叫这位不大熟的郎君看到她失态的窘迫。
明瑞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起来,向季蘅道谢后,老老实实地抱着果子啃,这回吃了教训,不敢很大口,不大的莓子吃得慢慢的。
问真扬扬眉,看向舒了口气季蘅,“三郎很有法子嘛。”
她语调慢吞吞的,带着点慵懒闲散,又仿佛亲密耳语。
季蘅在季家行三,外人偶尔会这样称呼他,都没有问真此刻含着轻笑的一声令他心旌摇曳。
他这回很出息地脸没红,但问真眼睛一扫,看到他微红的耳根,眼中不禁带笑。
季蘅知道他在问真面前什么都瞒不过,其实本没打算瞒,只是希望问真眼中的他能更强大可靠一点。
“娘子勿要笑话我。”被看破了,就借机撒个娇。
他将最红最大的两个野莓放到问真手中,清润如春水的眼眸含着笑看向问真,“这两颗莓子收买娘子,如何?”
“可不能叫人知道,收买我是这个价码。”问真笑吟吟将手一握,收下两颗野莓的“贿赂”。
季蘅取绢袋将那一捧莓子装好,又拿了两个在手,余者交给跟随出门负责照顾孩子的枕雪,回首笑对问真,“蘅知矣,外人何必知?”
问真向他伸出手,季蘅迟疑一下,在自己和野莓之间,抿着唇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问真看出他的一点紧张,笑吟吟将这只手笑纳,牵住了才道:“前头还有棵樱桃树,夏日结的果子极大,比市上的野樱桃都好,这会花应该败了,不知生出果子没有,咱们瞧瞧去。”
没等季蘅压住自己脸上既惊又喜的笑容,表现得不矜不伐斯文从容一点,明瑞明苓已欢天喜地蹦了起来,“好耶!吃樱桃去!”
问真看一眼季蘅,眼中笑满得快溢出来,含霜不经意瞥见,本应立刻低头,却忍不住看了好一会。
她真的,好像从未见问真这样笑过。
她到问真身边不久,今上登基,问真被点为储妃,要入皇家,就须得喜恶不行于色,好恶不露于外,嬉笑怒骂,皆有限度。
含霜一时心境复杂,竟不知是该欢喜放心还是该警惕小心,左右最终是垂下头,仍然安静地跟从在问真身后,去看那棵樱桃树。
明瑞明苓的期待落了空,那棵樱桃树花虽然结完了,却还没到结果的时候,俩人围着那棵树可怜巴巴地转了几圈,踮着脚看来看去,都没看到果子的影子。
问真捻着野莓慢慢吃着,季蘅看看问真,在问真温和的默许下,深吸一口气,努力调整出一个合适的笑容,走过去软声哄两个孩子。
“还没到野樱桃结果的季节,再等一个月左右便差不多,小郎君、小娘子勿急……”
他在问真身边的这段日子已经能看出来,问真将侄儿侄女看得命根子一样,看似大方撒手,其实小心仔细地养育着,问真如今允他靠近明瑞明苓,又何尝不是一种认可,甚至许可。
他眼神温和无害,声音很轻柔,两个孩子对他不算陌生,便没多抵触,被牵回来对问真撒娇,说要在山上住一个月,等到吃樱桃果子。
问真不置可否,季蘅略有些期盼的目光投出又收回。
回去的路上,含霜与曲眉慢慢并肩,含霜看着问真牵着明瑞明苓,季蘅紧跟在侧的背影,低声对曲眉道:“叫人好生服侍着吧。”
曲眉已从问真允许季蘅接近甚至示好小郎君、小娘子上看出问真的态度,立刻道:“从未怠慢过。”
只是日后要更精心。
含霜看她一眼,轻笑一声。
最终,明瑞明苓还是在园子里吃到了樱桃果子。
端午问真是要回家过的,一是大节日,家里摆戏酒,她不好不在;二来,她在外小住一阵尚可,若是久居,大夫t人和大长公主又要不安惦记。
而季蘅那边,不适合久久不在兰苑露面。
不过节后,她带着问星又回去小住,这一次真是短程。
学里端午要开始熏香驱蛇虫,会持续一候左右。
端午之后蛇虫涌动,栖园草木繁盛,水系遍布,更易滋生蛇虫,每年这个时节栖园都是香烟直窜,如今学堂中多了这些小娘子,不得不更加小心地熏香驱虫。
学里干脆将熏香这几日放假,问星娇弱的肺腑连在园中居住都受不得,问真干脆带她又到了山里。
山中按说是蛇虫最多的地方,但园中多植驱虫芬芳草木,有几处屋室干脆以香木搭建,蛇虫不侵。
问真这一回将问星和明瑞明苓都安排在其中两处,没住从前的暖坞,她仍在竹楼中住,竹林中燃驱虫香,这些香料由她亲手调配,成本更高昂,味道更为宜人,问真素喜焚香,住在其中不会反感。
问星入了学,平日每旬只得一日休息,难得有这些假期,问真常带着她在林中闲逛,明瑞明苓自然不能撇下,于是出行队伍十分浩大。
季蘅惊喜地折下一枝野樱桃捧来,“这些樱桃长成了!”
几乎快有个小莲子大了。
不说时下,就是后世,这样大的野樱桃难见啊!
圆溜溜红玛瑙般的果子点缀在翠绿的小叶片间,问星瞧见有些惊喜,又做了一回电灯泡,还是多两个跟屁虫的加强版,问星决定摒弃与季蘅的前仇——主要是她现在有求于季蘅,决定和这位老乡相认了。
原本那两顿饭的仇怨,看在她给他和姊姊的约会添了那么多次堵的份上,十七娘子决定不再在意。
这回见季蘅明显是过来对问真献宝的,她看一眼显眼的两枚灯泡和自己这个加大版,故意惊喜地叫了一声,“这里的野樱桃竟然这样大?明瑞明苓,快随小姑姑,咱们采樱桃去!摘些回来,熬做酱料制点心吃!”
两小的欢欢喜喜地答应着,跟在她屁股后面,一溜烟地走了。
季蘅总感觉哪里不对,但乐得他们离开,享受二人世界,摒弃那点直觉的微妙,将樱桃摘给问真,“娘子快尝尝,我方才试了,是甜的!”
问真收回看着问星背影的目光和微扬的眉,品尝着樱桃,含笑点头,“是甜。再折些回去,插瓶好看。”
季蘅被肯定了,神采飞扬,并不急着去折樱桃,二人在石凳上坐着,含霜摆好茶炉,正欲挽袖烹茶,季蘅兴冲冲地道:“我来试试!”
他看向问真,“我刚学过烹煮紫笋茶。”
“那就试试吧。”问真莞尔,不问他是和谁学的,左右真学到手了,他定忍不住显摆出来。
二人就着清茶吃果子,还有含霜带来的清甜米糕,与酸甜的樱桃、清苦的茶水搭配,坐在溪水潺潺的山间,正相宜。
下晌回到园中,问星还兴高采烈地带着明瑞明苓亲手制作樱桃果酱,明瑞提出要吃毕罗饼,明苓立刻响应,高声叫,“曲姑姑!我们想吃毕罗饼!”
曲眉笑着道:“奴婢已吩咐厨房预备了,稍后郎君、娘子便能吃上。”
问星不由赞叹姊姊身边之人的周全,忙道:“稍后烦请姊姊将送往姊姊那边的给我,我给姊姊端去。”
曲眉含笑应诺。
竹楼中,日头偏斜,正该燃香的时候,问真却道:“不要燃香了,过会问星该来了。”
含霜连忙吩咐下去,正在问真身边摆开棋盘的季蘅一惊,问真笑道:“她白日那般殷勤,不是有事我可不信。”
季蘅便得告辞,问真正透过窗看到问星目光坚毅如要上战场的身影,含笑扶额,“你且到书房小坐,不必急着离去。”
季蘅不大甘愿离开,听问真如此吩咐,才露出笑答应下。
“好郎君。”问真摸摸他的唇颊,“不笑怪俊的。”
季蘅看着问真轻佻的笑,才反应过来她在调戏自己。
问真已笑吟吟地收回手,从容自在地嘱人换问星喜欢的果子露来。
如此俏郎君,每日一逗,延年益寿。
第86章
问星走进来,很出乎问真意料……
问星走进来, 很出乎问真意料的,没有腻上来撒娇卖乖,而是正儿八经地将食盒放好, 跪坐下来,郑重其事地看向问真:“我有一事,想请教姊姊。”
问真端正神情, 抬手示意含霜驱散无关人等,等二楼彻底安静下来, 才道:“怎么了?”
“我在一本闲书笔记上,看到一种能够预防治疗豌豆疮的方法, 想要一试。”
饶以问真广闻, 反应了一下, 才想起豌豆疮是什么东西。
她抬眼看向问星, 眼中有转瞬即逝的探询之色, “葛洪的《肘后备急方》中写:比岁有病时行, 仍发疮, 头面及身, 须臾周匝,状如火疮, 皆戴白浆, 随决随生, 不即治, 剧者多死。你是说这个豌豆疮吗?”
这是时下一种极厉害的疫病,但近一二年家中无人得, 家人轻易不会提起,并不像问星这个年岁的闺阁娘子会知道的东西。
即便问星推说是闲书笔记上发现的,可如果书上就能找到有效预防豌豆疮的法子, 这病哪里还会令人头疼至今。
问真情绪内敛,问星并未察觉到她的异色,又满心紧张,只顾着用力点头,“正是这个。”
问真看着她懵懂天真,完全信赖自己的模样,沉默一瞬。
“是什么样的法子,你慢慢地说来。”问真似随口一问,“若真有效用,推行出去使人知道,是利国利民。”
她态度平常,如日常闲话一般,含着三分温和纵容,似乎并未十分重视。
问星要引起她的重视,忙将自己杜撰做旧好的书取出来,又讲自己需要庄子上有一些人手帮忙,问真翻着书,听着她的设想。
“这书我却从未见过,你从哪里淘来的?”问真等问星说完了自己的打算,将手中的书合上,似乎是随口一问。
问星对答如流,不假思索地说:“是前阵子蒲娘替我去买书时,从一个老书摊上购来的,买回一大包书,我慢慢翻拣整理,好多乱七八糟的垃圾东西,倒这一本还算稀奇。”
她说完,忙又期待地看向问真。
问真沉吟一会,做思考状,问星道:“我就是想试试,这书上说得如此笃定,万一真成了呢?岂不是利国利民!”
“是可一试。”问星有一句话说得不错,若可行,便是利国利民。
转瞬间,问真心中有千万考量,最终还是目光平和地看向问星,“但现在太急了些,且等到你学堂歇夏,咱们再来山中避暑,我带你到庄子中小住,再做打算。如今你只剩几日假期,又能够做什么?”
问星没想到问真答应得如此痛快,又已开始为她思量,还惊愣一下,因她早已做好了打算,这会下意识道:“其实将后续事宜交给其他人操作是可行的……”
“既然是你提出的主意,就由你亲自来做。这本笔记中写,笔记主人偶然见到畜养牛畜的农人被牛传染疮疹之后,痊愈既快,且不会感染豌豆疮。但只是一笔之词,倘若真要试行,还是得亲身访问一番,这很需要花费一些时间,你难道没有自信,能做好这件事?”
问星连忙摇头,问真注视着她,“既然是你发现的古书,你提出的设想,就由你亲自来完成吧。倘若行之无效,是一场历练,至少能经历过,平日我教你再多,不如真正挂帅指挥一场;倘若有效,我会请父亲上奏表,奏呈圣人,为你表功。”
这正是问星的本意,她迫切地想要做出一些事情来,改变如今糟糕的处境——其实表面上,她如今的生活锦衣玉食,富贵无忧,看起来并不糟糕,甚至算得上是一步登天。
但立春那晚问真的话还是惊醒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