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你可用过饭食了?”
季蘅摇摇头,“方才不大饿。”
问真一笑,“下次不要等我——过会过来。”
季蘅笑容立刻更加浓烈,眉目俱是欢欣,问星简直没眼看。
但从七月里问真种痘意外高热,季蘅衣不解带日夜照顾之后,她逐渐认可了这位小姐夫,这会无声叹了口气,牵住明瑞明苓,回问真道:“明瑞明苓早便困了,一直要等阿姊,才没睡下。如今见了阿姊,他们可以老实入睡了,我带他们回去,叫枕雪姑姑和漱雪姑姑哄他们安睡。”
问真微笑着看她,“多亏我们问星帮姊姊,多亏问星惦记,不然姊姊还得饿着肚子到晚上呢。”
问星虽知道不至于如此,是问真哄她,听着问真温柔的语调,不禁脸颊微红,“这算什么,大事我帮不上姊姊。”
问真再次摸摸她的头,才回住所去沐浴更衣,汤沐的香药洗去最后的疲惫与厌烦,神情气爽地从隔间中走出。
品蕤知道她晚上还要会客,备好了一套见客衣装。问真嫌弃外衫沉重,在屋里只先穿着贴身的柔软襦裙,发丝松松垂着,季蘅过来时,正见到如此家常慵懒的场景。
品蕤在问真身后,用布巾细细地擦拭问真的长发,季蘅抬手将绢布接过擦拭,问真正含着一口馄饨,咽下叫他:“叫你来咱们一起吃饭的。”
“上午陪着小郎君小娘子,吃了许多点心汤水,这会不饿。”季蘅用绢布一点点按压干问真发间的水,用手仔细感觉,将明显的水分都挤压擦拭掉。
问真沐发的膏子还是兰苑出品,是淡而清雅的百合花香,养发要用精油花水,半湿着芳香幽幽,品蕤将包裹好的连云纹柄熨斗递来,才发现季蘅的脸颊微红,忙道:“可是屋子里有些热?因留州比京中寒冷些,屋里特地点了熏笼,郎君若是很热,我着人撤去一些炭火。”
季蘅闻言,脸顿时烧得通红,问真扬扬眉回头看,轻笑一声,“品蕤你就不要操心了——好了,叫品蕤替我干发,你坐下,尝一碗这个荸荠汤,做得确实不错,清甜爽口。”
季蘅干脆耍赖,不肯放开熨斗,就在问真身后坐着,“我替您干发,保管比宝蕤她们都细致!虽不熟练,可不练过,怎么能熟呢?熟能生巧,我做得多了,保准和她们一样好!”
那个小熨斗是铜制的,比瓷器轻巧些,婢女们拿着轻松一点,但导热很快,所以只用一点香饼与余炭同燃,取其馨香温热,再用绸布层层包裹,触发只是温热而已,用来干发最快。
季蘅手比品蕤大很多,但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小巧的铜熨斗拿在手里不难看,只显得熨斗格外精巧玲珑。
问真无奈地选择包容他这点无伤大雅的小脾气,满足他的要求,自己啜饮一口清汤,身后淡淡的百合香和人轻巧的动作令她眉目舒缓安然。
到了晚间,徐家几家受邀的族人列席时,很惊喜地见到一位眉目平和带笑,看起来毫无凶恶之色的嫡支大娘子。
几位郎君娘子简直想要回家给祖宗牌位磕头了!这是祖宗显灵呀!
一晚畅谈,问真表现出的态度与谈吐格外容易令人信赖仰慕,或许是白天她的行为过于凶恶,这会表现出一点和气,便令人很受宠若惊了。
她有心想要给人留下好印象时,几乎是无往不利的。
这几对在苴安本家颇有话语权、在外向有美名的夫妇很快向问真投诚,在外频频宣扬问真的和善有礼,对内,对问真表现出支持态度。
徐二太公已经卧病,眼看一蹶不振,老宅这几日动静不小,如当日处置徐家族人一般果决干脆。
田庄地亩上的管事都被清查一遍,平日有欺下瞒上行为的都依罪行轻重得到处置,手腕干脆果决,又对各处事项了然于心,这位永安县主显然是有备而来,且既有心性,又有手腕,他们不快快站队,难道硬要梗着脖子作对,等着被收拾?
反正他们手里还算干净,没有欺压百姓、仗势欺人的前科,还是老老实实站好队,似乎更有前程。
其中一位楚姓娘子性情热络得恰到好处,亲热而不让人反感,第一日见过后,便常带着儿女过来走动,见明瑞明苓和问星年岁都不大,她除了长子长女外,又额外带着和他们年岁相仿的两个孩子来,陪着三人玩耍。
这日她又带孩子过来,小孩们在隔间嬉闹,楚夫人觑着问真的面色,轻声道:“这两日老太公们都病了,我家阿郎还吩咐我,哪怕再忙,要备好礼物送去。这些老人家都上了年岁,身子骨不硬朗,是得好生安养了。”
问真看她一眼,微微笑着,楚夫人有了继续说下去的底气。
“要说,这上了年岁的人,还是静养最好。咱们家这些老太公,是平日忙碌惯了,都不服老。
就说二太公,卧病在床,医者再三嘱咐要好生静养,不可操心劳神,还是惦记着各家的事,今日叫这个过去嘱咐两句、明日又唤那个去说两句话。
上午又叫我家阿郎过去,偏我家阿郎出门查看庄地去了,只得我和大郎过去代他请个安,二太公就不大高兴,想是觉着我家阿郎失了孝心,等他回来,我还是得叫他再去问个安,不然老人家不定怎么想呢。”
她言语无奈,却是含笑说的,一副闲话家常的姿态。
问真点头道:“正是呢,老人家不肯好生静心养病,是最令人放心不下的。”她叹道:“我惦记着这些长辈们,只怕是那日我动作太大,老人们久在乡间生活,安稳闲适,见不着血腥,一时被冲撞了。”
说着,就唤凝露进内,“你包一封银钱,访问周遭灵验的庙宇,送去替族中卧病的人们祈福,原是对太公们的孝心,但我难得回来一次,就将族中无论男女老少都算上吧,算我这一份心意。”
楚夫人一时忍不住笑了一下,忙饮茶遮掩。
这一手宣扬出去,谁还敢说永安县主对长辈不孝敬、对族人不关爱?
这小城中,供香油钱能花几个银子?再要脸面,用个几十贯足够了,对这位公府出身的大娘子来说,只怕连拔一支簪子都够不上。
问真看着凝露应诺而去,眼中有些微笑意。
她一连数日见了不少徐家人,徐氏族内,身份差不多却没得到召唤的不由急切,见过面的各有心思,都急着要往问真这边走动起来,有能耐的各展身手,真如八仙过海般热闹。
这正是问真要的局面。
楚夫人在她这一提,问真没吝啬到只给祈福,她又吩咐人给几位卧病的老太公处都送了药材抚慰,备的东西价值相等,一视同仁,并无偏颇。
正因一视同仁,才更叫人看出她对徐二太公的态度。
徐二太公多年来在苴安徐家,一向是德高望重的形象,族长不在祖地,他便以族老之身管理许多事务,甚至祭祀祖宗由他主持,虽无出仕功名,在苴安地位极高。
如今徐问真将他与其他太公一视同仁,就是不再支持他管事的意思。
再德高望重,徐家哪一支说得算、军棍和每年的银米握在哪一家手里,大家心里还是有数的。
何况徐问真那天的话说得很明白,有女罗刹的形象在前,她没坚持追究几位太公失职失察之过,已经显得很慈悲退让了。
徐二太公接到药材慰问与问真替族人祈福的消息,脸色沉沉,半晌没有言语。
他的儿子在榻边侍奉汤药,小心道:“这是县主孝敬的心意——听闻县主召了咱们家大郎回来,这些年咱们大郎一直在大郎君身边学习,如今被县主召回,是否是县主看重?这几日,县主可见了族中不少才俊,有两个学堂中的子弟,因策论做得好,还特地叫去考校呢。”
二太公靠着暗囊,终是泄了力,面色是隐t隐的灰败,叹了口气,摆手道:“我知道了。”
“先进汤药吧。”他儿子小心劝道。
二太公拿过一碗,一饮而尽,将药碗重重撂在他儿子捧着的托盘中,不再言语。
当然不再频繁唤族中晚辈来见面说话。
过了约一旬,问真便听到了二太公与另外几位太公相继好转的消息,只是人到底老了,病一场没有那么容易痊愈。
她这一次很体贴温暖地命人去探望、表达自己的担忧,大手一挥,又送了一批药材,这回送得族中人人称赞她孝敬有礼、和善大方、体贴可亲。
问真送到雍州的信只叫了二太公的长孙回来,然而这日徐府门前风尘仆仆奔来数匹健马,为首翻身下马的,却是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子弟,面容与问真五分相似,唯有眼眸是极温润的杏眸,于是生得一副翩翩君子相。
秦风见了他,惊喜地命人回禀:“快禀娘子,大郎君到了!”
又忙迎接问安,见素穿着颇素简的湖蓝圆领袍,身上不见贵门子弟的骄矜之气,玉带束腰,打扮素朗但风尘仆仆,对秦风态度亲切,爽朗一笑,“不必多礼。先别急着告诉阿姊,我就进去。”
秦风笑着应诺,“娘子若知道您到了,一定欢喜。”
见素笑一下,转头招呼身后的两个年轻子弟,“你们随我来,我带你们去拜见长姊。”
二人连忙应是,跟着他快步进入府邸,见素脚步生风,分毫不见素日的温和从容之态,很快过了二门,他们与后面的随从不得不特别加快速度,以免被他甩下。
他不叫秦风通传,但内宅中得到了消息,问真只披了一件披风迎接出来,立在东院门下,一棵高大槐树静静矗立在她身后,绿叶落在秋风中,枝干有独属自己的遒劲强悍。
见素眼睛微红,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问真看着他,露出一点笑,“好久不见,阿弟。”
见素走到她面前,缓缓叉手为礼,“阿姊,好久不见。”
问星从院门内探头,对上人的目光,端正从容地走出,向见素行礼,“十七娘见过长兄。”明瑞明苓却很茫然,对来人格外陌生,被问星带出来,只扑到问真身后,怯怯地看着他们。
见素注视着他们二人,眼眶更红,“大郎、大娘——我是阿父啊!”
第97章
明瑞明苓对刚刚出现的亲阿父……
明瑞明苓对刚刚出现的亲阿父格外陌生, 问星哄无用了,紧紧抱着问真的腿,坚决不肯撒开, 就连一向大胆的明苓,今日不知怎么了,一直躲在问真身后。
问真有些不解, 见素目光黯然一瞬,但并未露出太多感伤之色, 克制地看了看他们,又语调如常地向问真介绍他带回来的两个人。
“这是三郎见晞, 这是九郎诏安。”见素说完, 二人同时向问真一礼, 礼仪周到, 端正得体。
他们二人年岁相差不大, 应该从的不是同一个序齿, 从字辈能看出来, 二人的亲戚关系不近, 但或许一直一起跟在见素身边的缘故,他们言谈举止颇有默契。
问真今日并无待客之心——见素是一样, 所以姊弟二人都默契地没提起进屋详谈, 只在庭中浅谈两句, 两个年轻人大约归心似箭, 在问真跟前又有些莫名的紧张,全部精神都放在应对问真的问题上了, 哪里还有分析待遇的心思。
见素在旁看着,能感觉到问真对他们还算满意。
含霜明白问真的心,是靠长年累月的相伴与观察, 见素与问真的默契却是天生的。
他站在这,看着问真,无需仔细琢磨,就能知道问真心情如何,欢喜、伤悲、或者愤怒、郁闷……问真是同理,所以从前大长公主他们其实都拿他们两个当对方的情绪探子用的。
这是多少年分隔两地无法磨灭的默契。
品蕤快步从院中走出,捧着两份表礼给二人。
表礼一般由长辈赐予晚辈,同辈之间,只有年岁或者身份相差较大才会如此准备。
问真既封县主,又名正言顺地管起家族事务,赠送族弟表礼是理所应当。
许多时候,身份的转变与印象的加强,都是靠日常生活中许多礼节上的细节。
问真赠礼,二人忙恭敬谢过,本该告辞离去,见素看了他们一眼,却忽然退后两步,面色陈静,提着袍子缓缓跪下。
二人一惊,险些当地跳起来,却不敢动,见素微微垂着眼,拱手为礼,他的礼节规矩均是在朱门绣户中自幼习得,一举一动,自有章法。
“弟自丧妻,伤心失神,离乡去宦,上失孝于父母尊长,下少慈于儿女弟妹,家中诸事,皆赖阿姊操劳,稚儿幼女,长于姊怀,见素为弟亦无功,受如此重恩,唯深拜而已。”
问真伸手扶起他,“你我之间,何谈恩字?”
“那便是阿姊于家族尽职,见素为近几年身在雍州近处而对苴安监管不力,向大娘子告罪。”见素露出一点笑,其眉目清俊柔软,与大夫人三分相似,是一种在雍州时绝对无人能从他脸上看到的表情。
问真搀扶起他,温声道:“你我姊弟,理应同心同德,相互扶持,何必如此。”
她明白见素的意思。
她在族中掌权,其实不少人颇有非议,尤其在她的权柄肉眼可见地远超所谓“宗妇”能掌控的那一部分之后。
守旧者认为她越权,所谓越权,是她在某种程度上,取过了原本属于宗子的责任与权力。
何况如今留州并不十分安稳,她的动作很大,伤害到相当一部分人的利益,有太多人被摘掉,又有太多人正岌岌可危。
岌岌可危的那部分人,正将希望寄托在见素身上。
她越位行权,失权的契机,不正在权力原本的主人身上吗?
如果见素出面,指责她越俎代庖,似乎正合礼法。
见素今日以弟弟的身份向她拜下,就在对外宣布他对于长姊掌权的支持。
很快,整个徐家都会明白他的意思。随着他赶到留州,而再次生出的某些想法,可以烟消云散了。
她看了见素一眼,见素对她微微一笑,清朗一如年少。
两个年轻人已垂手退在一边,待姊弟二人说完话立刻告辞称退,问真颔首,命含霜:“使人送二位郎君出去吧。”
含霜应诺,二人小心地觑了觑略为失态的见素,又觑一眼陌生的徐问真,感觉这世界都有些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