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问星会作为徐家女,给徐家带来下一份辉煌、富贵。
一如问真当年。
但这是一条好走的路吗?
问真目光中含着爱怜、柔和与极轻的悲色,显然不是的。
这是一块蜜糖,是一个巨大的陷阱,无论对问星而言,还是对徐家而言。
无论她还是徐缜,都并不看好这一场战线拉得过长的投机行为,十年,这其中能出现的变动太大了。
第104 104 章
被钦点嫁给储君,做板……
被钦点嫁给储君, 做板上钉钉未来皇后,而且是在皇帝承诺,无论谁为储君, 徐氏女都是储妃的前提下,这似乎是祖坟冒青烟的无上荣光。
但这块蜜饵真的有看起来那样甜吗?
如果是,问真此刻应该已经麻利地收拾包袱, 带着问星飞奔回京叩谢君恩乐。
忽然听到这种几乎会影响她一生的消息,问星惊愣之后发现自己竟然还算冷静, 没有丧失理智惊慌失措。
她灌了口茶,顾不上烫口, 含混地问:“这里面是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多得是, 值得你烫自己嘴来愁?”问真皱着眉捏开她的嘴, 就着灯细看, 确定没什么问题才松开手, 含霜拧来湿巾子, 她擦擦手, 示意问星坐下。
“圣人如今说取你为未来储妃, 可未来坐上储位的那一个,能够顺利坐到皇位上吗?哪怕他坐到了, 徐家于他算什么?情势未明的这十年里, 所有听闻风声的皇子都会试图拉拢徐家, 徐家倘不入局, 等他拼杀出来再支持他,他心中必有芥蒂。”
“即便一切顺利, 日后你主位中宫,可天家情薄,恩义更寡, 皇后之路、外戚之路,又岂有一条坦荡平顺的?”问真慢慢道:“你看如今承恩公赵家,于他们,竟已经算是好结果了。”
至少只是死了太子外孙,而非被卷入夺嫡谋逆之争,牵连九族——这样的先例,本朝前几位皇帝时可不少。
见问星神情严肃,问真压下一声叹息t。
说到底,对如今的徐家而言,从龙之功、外戚之贵都算得上是烫手山芋。
常言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徐家光耀从徐虎昶开始兴复,自徐缜开始扶摇而上,如今已可谓是大雍皇族之外第一等的人家。
如此富贵,岂可求万代延续?天下尚不能万代以一姓相传。
已是烈火烹油之态,再添柴加火……只怕烧了自家屋梁。
原本,按照大长公主等长辈们与问真、徐见素的默契,在徐缜致仕之后,徐家就应该收敛羽翼,重新开始厚积薄发,以图安稳延续。
问真和见素在未来要做的,就是相互配合,一个在朝中稳妥为官,一个严格约束好家族上下,共同培养徐家的下一代。
站队新帝,从龙之功,再续辉煌,确实是便捷划算的买卖,可哪有能在赌局中一直赢的人呢?
当年站队今上,是因大长公主与今上亲善、徐虎昶手握重兵备受觊觎,徐家不得不站队。
当年赢的一局,为徐家迎来十几年风光,以徐缜的谨慎,今上在位时,这份风光应当会一直延续下去。
下一代的输赢,难道还要继续赌下去吗?
风险太大了,既非困局陌路,何必总在悬崖峭壁上行走?
可惜,这世上许多事,总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问真从前不会将这些事掰碎、揉细了说给晚辈听,外界风雨他们尚能阻挡,何必揠苗助长,该叫孩子们长大、知道这些事的时候,他们只会知道。
但如今,问星半只脚踏在局中,继续隐瞒对她而言便非保护了。
她必须稳妥快速地成长起来,无论这门婚事成不成,是进是退,她不能再天真懵懂。
问星听罢,沉吟半晌,“意思是,这门婚事对咱们家弊大于利?”
问真点点头,问星小声道:“那……能推辞吗?”
“所以我问你是否愿意留在安州。”问真道:“圣人未发明旨,只是询问你伯父的意思,这是一份包容,说明圣人还念着往昔旧情,愿意给咱们家选择的余地。”
问真如此说,情况似乎还不出错,不愿意,拒绝便是。
可若情况还好,值得她如此凝重吗?
问星眉头紧皱,思索半日,脑中忽然摸到一点光亮,面色却更为难看,“可圣人给咱们家的条件宽容至此,咱们若是拒绝,岂不显得不识好歹?”
“左右已在两难之地,拒绝不算什么,你只管放心。”问真安抚她,“只是你若不愿留在安州,拒婚的借口便难找了……”
她原本的想法是,大不了借十叔母之故闹一场,问星留在安州,京中稍加运作,牺牲一下十叔父与十叔母,毁掉圣人结亲的想法不难。
家族之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十叔夫妇能在安州有如此安稳富贵,全赖徐家之势,为徐家安稳牺牲一点不算什么。
但问星若不愿留在安州,事情就难办了,拒婚不能过于刻意,不然岂不是打圣人的脸?
——虽然拒绝圣人的好意本身,就不是那么安全了。
问真心中沉闷,面上却不见愁容,慢慢轻抚问星蓄了两年,已有些长度的柔滑乌发,轻笑着道:“总不能咱们两个都出家吧?那过于刻意了。”
“拒婚很不容易,对么?”问星心里闷闷的,仰脸看着问真,“并没有阿姊所言的,我留在安州便可以避开这门婚事那样轻松吧。”
问真沉默一瞬。
问星思路渐渐清晰,“圣人宽容偏爱,给我们的条件十分优容,直接许诺的便是储妃之位,而非任意一个皇子,这对于帝王而言,是多么大的退步——圣人结亲之心已诚,咱们家却想方设法要借故避开婚事,圣人心中会作何感想?”
“咱们家真有外人看起来那般富贵安稳吗?”问星望向问真,“若果真如此,阿姊为何就不能再嫁?不正大光明地与小姊夫成婚?为何还会有人想方设法想要算计咱们家?”
问真陷入良久的沉默。
问星说的每一句话都对,她既震撼于小妹的成长,心中又闷闷地发痛。
她抬手想要按住问星,最终只是轻轻搭在问星肩上,替她拂去一点飞蛾而已,“两权相害,总要取一方。你不要想这么多,家里有这样多的人,事在人为,总能取出万全之法。”
“阿姊现在还当我是孩子吗?”问星面色微微泛白,双目却极亮,锐利冷静,“阿姊,比之忌惮十年后可能的风雨,难道不是现在失去圣心更为可怕吗?”
问真终于叹了口气,她对着问星这双眼,再不能将她当做孩子看待。
正因不将她当孩子看待,问真才从未有过促成这门婚事的倾向。
“为常人家的息妇难做,为帝王家妇只会更难做。”问真以平等的目光注视问星。
“从你被选为未来储妃的那一刻起,你就不是徐问星,你不再是一个人,没有人会承认你的喜好、性情、选择……你的一切,都必须为天家荣耀、皇室尊荣服务,你只是一个名为‘未来储妃’的壳子,内里需要填装的一切,都由他人掌控。你的言语无需出挑、才学不必出众,正要中和平稳,与人无害,又不能完全没有脾气,要施威施德,御下有术、处事有道。你走的每一步,都有无数人在注视、考察。”
她说这些话时平淡得仿佛与自己毫无干系。
问星却双目一热,心内酸楚难言,猛地抱住了她,“很苦吧,阿姊……”
“我当时并不觉得苦,我只觉得,世间苦难施加于我,叫我承受住了,总会叫我得到想要的结果。”问真目光遥遥看向窗外,隔着千里月色,她似乎正注视着京都中静静伫立百年的宫城。
“有野心支撑,所以多少艰难咀嚼下来,都能尝到回甘。”
问真目中锋锐之色转瞬而逝,轻轻笑起来,“可惜,你阿姊我是白熬了,忍了那么多年,甜头还是没吃到。”
问星头砸在她怀里,不欲叫她看到通红的眼眶,只闷闷地道:“阿姊你就是吓唬我!”
问真轻抚她的背,叹了口气,“这条路真的很难走,你连寻常人家的息妇都不想做,又谈何天家妇呢?帝王之家,更容不得妻子有二心,你不能是你自己,只能想君主所想,思君父所思。”
“阿姊当年是如此打算的吗?”
问星只问一句。
问真沉默一瞬,恕她无能,修行十年,没练到能容忍这样的日子一辈子的境界。
让她吃苦,是要有甜头的。
要她做藏在鞘里的刀,持刀的人就得放血喂她,喂着、喂着……总有喂不下去的一天。
届时,她会做什么呢?
问真闭了闭眼,总归做一世柔弱顺从、天下妇人典范,非她所愿。
问星闷闷笑了起来,“还吓我吗?”
“我说的都是实话。”问真看着乌油油的后脑勺,到底舍不得将她拨弄起来,只拍拍她的背,“这条路没那么好走。”
问星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终于抬起头,眼边还挂着一点泪,方才她故作轻松与问真说笑,只是不欲叫问真担忧而已。
如今看来,她果然没修行到能瞒过问真的境界。
“阿姊,不战而退,有何意趣?”她握住问真的手,目光端正坚定。
问真叹了口气,她今晚叹了太多气,当年被人围着监视学习,绷着一股劲往前走的时候,她没有叹气;周元承死了,万般皆空不知前路在何方时,她没有叹气,这几年对着这几个孩子,才偶尔忍不住叹息。
今夜她大概将一年的气都要叹完了。
问星做下决定,心中反而不沉重了,轻快地展眉一笑,道:“阿姊,你说两权相害,却不取其轻,这可不明智。盛极必衰、烈火烹油那都是多少年后的危机,你若是教好了我,我能将储妃、皇后这个位子坐得稳稳当当的,咱们家不就什么危机都没有了?”
问真知道她是故意说轻快俏皮话,却还是忍不住气得发笑,“我是为了谁?”
“为我,为我。”问星做唯唯诺诺讨好状,给问真捏着肩膀,“阿姊你就放心吧,我保证能学好的!从此以后,阿姊你指哪我就打哪,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问真今天沉重了一日,懒得再看她耍宝,但心情确实轻松一点,抬手捏了捏眉心,叫含霜:“饭食预备好了?”
含霜含笑点头,问真叫问星坐下,“吃些东西再回去吧,多少愁事,回京再说,如今大可不必上心,先好好过个年吧。”
这事要拒绝,须得立刻开始做打算,若不打算挣扎,还何须着急?先好好在外面过t完年,明春回家再说。
虽然是一顿晚点,含霜绝不肯糊弄,每一样都做得少而精,巴掌大的碟子竟然密密摆了一小桌。
问真常年习武,问星又正是长个子的年纪,两个人扫荡一张桌不在话下,事情说开了,问星想开得倒是很快,方才那点眼泪半分没有影响食欲,欢欢喜喜地吃完,不忘夸赞带来的厨娘的手艺。
她看得倒开,问真悬着的心放下一半,剩下一半不肯放下,因为这孩子太会做戏。
她清楚,问星此刻的开朗,一半因为生性想得开,一半是为了让她宽心。
既是为了叫她宽心,她又怎可再摆出郁郁之色,叫问星心中难安?
这顿饭吃完,消食茶到底没喝多久。
两个人彼此都心知肚明,对方为了叫自己宽心在做戏,怎舍得再坐下去。
次日一早,问真回了十夫人打算动身离开,十夫人倒是喜忧参半,道:“再住一段时日吧,眼看要过年,在这里家人团聚,总比回苴安那冷锅冷灶的好。”
她这句话八分真心都是为了问星,两分因为问真毕竟是自家晚辈,做长辈的虽然平时不愿多接触,到年节,多少还不关怀呵护一些?
问真笑道:“离京前奉祖父祖母的命,要主持老宅宗祠祭祀,必得是回去过年了。且这两日得往永州去一趟,明瑞明苓总闹着要阿父呢。”
二十四娘睡醒不见阿娘,高声哭泣起来,十夫人忙将小女儿抱在怀里轻哄,待她稍微止住哭声,才轻叹一声,“这孩儿离了生身父母,到底可怜……”
见她面上稍有感伤之色,问真默默无言。
她其实并不擅长处理母女关系,不擅长调节家务事,她更擅长打军棍和查账,可惜这两招在家里不能总用,权衡人心她会,却不愿因用此来分析一位母亲对自己女儿到底有多少真正的疼惜爱护之情。
十夫人与问星中间,是一本扯不清的烂账,她当然疼爱自己的亲生骨肉,但骨肉中有轻重。
然而问星正是最容不得半点虚情假意的人。
至于十郎,就更不必提了,他还不如十夫人呢,对着问星枉做和气好人,可当日后宅争端,难道不是因他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