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问宁听了,眼圈不禁一红。众人在正屋内坐下,婢女奉上茶来,屏退余者,只留下几个心腹,大长公主才召了姊妹二人的近侍来问话,
事情的来由经过众人其实都知道得差不多了,回话的乳母所言便是全部经过,大长公主听罢,冷笑道:“她想舍出一个二房外侄来替她家二郎算计我家女孩,得看看我乐不乐意!”
问宁起身哭道:“伯大母,我知道他们的意思了,我、我愿意与姊姊一同嫁去郑家,嫁与他家二郎。”
她回来时想了一路,婚约轻易是退不掉的,父亲与伯父在朝做官,最怕落人口实,背信弃义,岂不于长辈们官名有碍,毁坏家族名声?
可经过这一闹,得罪郑家得罪狠了,若不叫他们如愿,姊姊日后过门,只怕不知要受何等苦楚!
不如她一起嫁去,一来姊妹二人有个照应,二来郑家如了愿,没了怨愤,没准还能更顾忌一些徐家。
经此一回,她看清楚了,往日外大母待她们多亲近慈爱,都是假的。旧日一力撮合姊姊与郑大郎,还可以说是长辈体恤有婚约的小儿女,今天与舅母一软一硬陪着她逼她嫁与郑二,难道还是体恤吗?
那算盘珠子都要打到她的脸上了!
愈是想着,问宁咬紧牙关,“只是他们求着我去了,日后要过上什么日子,可就不是他们说得算了!”
她银牙t几乎咬碎,满脑子恶媳妇磋磨婆母的坏主意——她可不像姊姊,是个宽容无争的善人,她最坏了!
问安急忙起身,未待开口,大夫人已沉下脸呵斥问宁,“小孩子说什么胡话!”
大长公主道:“这全是小儿荒诞之语。我知道你心里想着什么,无非怕你姊姊日子难过,你小小年纪,思虑难免不周全,勿要擅作主张,万事自有长辈们扛着。”
徐问真却看向问安,“五娘是怎么想的?”
问安看长辈们喝住妹妹,才定了定神,站在当地盈盈一礼,道:“今日累长辈们为我们费神了。只请伯大母、伯母管住问宁,叫她不要冲动行事便是。这一年间,我与问宁不会再往郑家走动,待成婚之后——到了郑家,我自有应对他们的办法。”
说到最后,她神情微冷,一贯温柔亲和的老好人露出冷色来,反而更吓人。
徐问真听着,摇头道:“你傻。知道郑家不是好地方,你还要去,是打算以身饲虎不成?”
不过这姊妹两个待对方的一颗真心却是真的,问宁打算嫁去郑家,是怕问安孤苦伶仃在郑家受欺侮;问安请长辈们看住问宁,且决定婚前不再往郑家走动,是为了保护问宁。
幼年丧母,又离开生身父亲,姊妹两个相依为命,只有都多为对方打算,才能相互扶持着走到如今。
问安神情坚定,“我听伯母说过,父亲将要升迁回京,如此受人瞩目的关头,家中女娘悔婚,悔去的还是连年没落的旧妻族,只怕于家中声名不好。且郑家是咬死不会主动悔婚的,咱们家若主张悔婚,依本朝律例,婚盟已定,女家主张悔婚者,杖六十,判不允。祖宗辛勤建业,父祖奋力耕耘,满门母姊全力维护,方有今日家门兴旺、家声斐然,怎可因我一人而误全族?”
她跪下深深一礼,“问安愿嫁,身为徐家娘子,受祖宗遗泽庇佑,理应维护家族声名。且虽去郑家,却非以身饲虎——郑家人怎知,他家与徐家娘子,哪个是‘虎’?”
她断然道:“有如此家世,我到郑家若还受得欺辱,岂非对不住自己?”
“你现在的话,就是对不住自己。”徐问真看看两位长辈,叹了口气,还是率先开口,“你说祖宗辛勤创业,父辈勤劳建业,岂不知父祖们如此辛苦,正为了庇佑我们能够平顺富贵?若这么轻易就舍了你,叫你去郑家忍辱负重,我们岂不更对不住祖宗?你如此轻易放弃了自己,更是对不住自己。”
她最后两句话说得稍重,问安脸上终于露出一点茫然。
徐问真站起身,走到问安身边,牵住了她的手拉她起身,“你要记住,无论遇到何等艰难的局面,你先要想的不是如何顺从,而是如何破局。求全,不只有退让能做到。”
她握住问安的手,“破局的同时,保护自己、与你想要保护的人周全,是最终的功课。你六岁启蒙读经史、阅百家,不光是叫你修身养性修成名门贵女,还要明德生智,让你学会保护自己。”
问安茫然间似有明悟,大长公主已欣然含笑道:“好!这正是世间至理!”
大夫人笑道:“这些话,我早对你们说过,只是你们没历过事,难学会,倒不怪你们。你们姊妹二人在如此关头,能先想到维护对方,已经很好了。问安你既想呵护骨肉,又能想到保全家门,这些年伯母没看错你,我们家五娘子果然周全明理;问宁很好,你甘愿牺牲自己周全姐姐,足见一颗赤子之心。”
她笑吟吟地道:“伯母新得了数匹纱罗,乃上用之选,是裁制夏衣的好材料,今年许你们先选。过些日子我母亲大寿,我回府贺寿,你们同去,叫人都瞧瞧我徐家娘子的风采。”
问安隐隐明白一些什么,问宁却还茫然,“那、那郑家……”
“五娘与郑二的婚事,只是先郑氏夫人与郑家的口头约定,未过聘书纳采之礼,婚约并未做实。”徐问真按着姊妹二人坐下,回到座位上笑着解释。
没过聘书纳采,事情就有操作的余地。
问宁一喜,“那,可以立刻断婚了?不仅断婚,我们还要与郑家断亲!往后再不去那边走动了!”
问安却觉着事情没那么简单,微微皱眉,先唤住问宁,低声道:“毕竟是外祖家,没那么轻易断亲的,往来走动总要体面些,免得叫人看了笑话。”
——当然,婚事若真断了,就很够郑家没脸的了。日后渐渐生疏,没什么理可挑,毕竟她们母亲已经过世。
但这婚事,就那么容易断吗?
她眉心微蹙,面带询问之色看向徐问真,眼中有隐隐的期盼,“如此就可以直接断婚吗?”
“不。”徐问真摇摇头。
大夫人叹息一声,“今日郑家所为,我们心中虽然明白,但明面上他家毕竟没有过失,犯错的只是二房一个外侄,若事情当真落实,咱们家反而要感谢他家郑二出手相助。”
问宁气得脸色发青,“那就这么轻易饶了他们?”
“当然不。”大夫人徐声道。
第20章
他没有把柄,咱们给他造一个……
徐大夫人过来的路上与女儿商量几句, 心里已有了底,看着问宁如此,还有心情教她:“事情再难, 咱们心里着急,却不要露到面上来。这世上就有一种人,他见你谈笑直接, 喜怒无遮,便会在心中暗暗贬低、看轻你。你姊姊的事我们已有计较了, 你只管放心吧。”
大长公主倒是笑道:“还小呢。”问宁小问安三岁,如今年不过十二, 还没有问安的肩高, 却已经想着如何保护姐姐, 倒叫大长公主心生感慨, 格外喜欢。
且人老了, 对晚辈的要求便没有年轻时严苛, 此时看晚辈, 才真觉着处处可以雕琢。
她笑对问宁道:“虽说无故不能退亲, 可郑家那样子,怎么像是行事干净的人?设法抓住他一个尾巴, 郑家再不愿意, 只能同意退亲。”
问宁顿时长松一口气, 又迟疑着问:“那把柄好抓吗?”
徐问真眉眼带着几分浅笑, 语调轻缓,像是说笑一样漫不经心:“谁说把柄不能从天下掉下来呢?”
她与大长公主、大夫人三人的目光交汇在一起, 相互看看,三人都笑了。
留下个一头雾水的小问宁,还有一旁若有所思的问安 。
晚晌间, 徐问真吩咐含霜道:“今夜格外要盯紧,问安问宁回家了,郑家内里虽然只怕还要闹,却未必栓得住那郑大了。”
那郑大原本是风月场中薄有姓名,因问安去了才被郑家老县君拴在家里这些日子,今日问安离开,只怕他在家待不住了。
若在外头有什么瓜葛,最迟明晚,就能见真章了。
然后的日子,徐家一切如常,对郑家的事情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郑家提了两日的心,见状落回了肚子里。
郑大夫人笑对老县君道:“五娘到底是要来咱们家做息妇的,他们有所顾忌。只是可惜了,二郎与七娘的事。”
她一面说,一面留神打量老县君的面色,果见老县君断然道:“她赵氏一个隔房的伯母,说话当什么数?二郎与问宁的婚事,且等女夫回京,咱们再论!”
郑大夫人忙道:“还是母亲英明果断,大郎二郎往后的前程,都得靠母亲帮着盘算呢!我真是什么忙都帮不上,碰到事就六神无主了。”
老县君笑道:“你慢慢历练着,就明白了。”看了看,又问:“老二息妇呢?”
郑大夫人小心回话:“弟妇许是病了,昨日连夜唤的大夫。”
“她娘家那小子敢打我外孙女的主意,打断一条腿都是轻的,她还敢心怀怨怼?”老县君冷哼着,神情倒有些得意。
郑大夫人低着头,没言声。
徐府中,徐问真正在问安的院中饮茶。
问安的小院坐落在栖园的西北方,依在园中山脚下,精巧玲珑一座小院落,内有十来间屋舍,庭前没有许多花木妆点,只有两竿梧桐迎风亭亭而立,近十年生的梧桐根系粗壮,春日里绿荫如盖,如两把大伞,笼罩住半个小院,遮挡住外界的风雨雷霆。
正房青砖绿瓦连廊下是数本浓翠丰硕的芭蕉,院墙上攀爬着藤蔓与正值花期的忍冬,翠绿叶片连藤间缀着点点黄白花朵,愈见清幽雅致,芬芳之气更为宜人。
天气正暖,问安命人在芭蕉前置了矮桌藤椅,净手备茶,又按徐问真的习惯取来香料,徐问真道:“t你这院中忍冬香气格外怡人,再点熏香反失天然之气,不必点香了。”
问安笑着答应,开始清洗茶具,问真细细打量着院中的草木布置,除了梧桐芭蕉,廊下还有连排数盆兰蕙香草,都郁郁葱葱,青翠可爱。问真笑道:“这几年间,你将这院子布置得不错。”
只是春秋时,院中若光有这些梧桐、芭蕉、香草,难免会显得清冷些。
徐问真见院前还有一处青砖砌的小药圃,便问道:“我可以瞧瞧吗?”
问安一愣,然后笑道:“长姊要看,看便是了,有何可问的?反而见外了。”
“你们这些小娘子如今最是在意属于自己的东西的时候。就是明苓,还不许我拿她留下的小花呢。”徐问真一边说,一边慢悠悠地溜达过去。
问安这处药圃打理得很细致,圃中种的倒都是一些常见好养的药草,如龙葵、艾草、薄荷、莳萝、紫苏等等,有时下正打花的,一朵朵颜色鲜艳的小花铺在青绿浓荫中,为小院添上许多鲜艳色彩。
且一靠药圃近处,便觉有一种清幽之气扑鼻而来,徐问真不禁感慨道:“归于田园,蕉前品茶、莳草植药,这是多少文人求而不可得的悠闲日子啊。”
问安提起弘红泥小炉上的陶壶,向盏中注入滚水,一壁笑道:“或还入得长姊的眼?”
婢女又碰上胡桃、板栗等干果,枇杷、樱桃等鲜果佐茶,却是用一个淡青色水仙盆捧来的,而后屏退仆从,二人一边吃茶,一边闲话。
徐问真才问起郑家的人口,她道:“我听闻郑家二夫人与姑嫂似乎不大和睦?”
这个姑指的是舅姑中的姑,即郑家老县君。
问安点点头,“郑家二房的叶夫人并非高门出身,性情倔傲些。彼年议婚时,其父升入吏部为侍郎,郑家因议此婚,对叶夫人颇为宽容。不想几年后其父因冒犯了那位西阁娘娘,被贬官到了台州,官品一跌,郑家老夫人对叶夫人便不大宽容了……后来叶家老郎君过世,叶家老夫人携儿孙举家回京投靠女儿,郑家对此多有微词。不过叶夫人无子,她对娘家侄子疼爱非常,故而——”
她眼中微寒冷意——郑家算计她,她并不意外,并不伤心,唯有惦记、算计到问宁身上,才真叫她震怒。
徐问真点点头,问安想了想,还是小心问道:“长姊如此问,可是有什么用处吗?”
“你静静地等着吧。”这几日徐问真留神关注问安问宁,问宁难免急躁些,但事关终身,问安竟然还很安稳,不急不躁地,每日如常地读书写字、着棋弄草,这份心性让徐问真不由高看许多。
想了想,她道:“这几日你还好,问宁日子可难熬了。明日我带你出去选些胭脂回来,你挑自己喜欢的,再选些送与问宁的,长姊替你买单,可好?”
问安下意识地要推拒,又稍微反应过来一点,面露询问之色看向问真。
问真眉目含笑,问安明白过来,轻轻点头,“听长姊的。”
“那就明日辰时过,回过祖母,我领你出门,不带问宁她们。”问真说完,就不提这一茬了,含笑饮茶、吃果子。
问安心里千回百转的思绪,却按住神,吃了半日茶,与徐问真说起近日读书的心得与困惑。
她即将及笄,已经不需再同妹妹们一般上学、做功课,每日大半的时间用来读书,读上学时念过的书和许多从前没有机会看的杂书,半年来收获良多,偶尔会与高娘子交流心得,但高娘子毕竟忙于教导问满等人,空闲不多,她不好总去打扰。
如今徐问真在,她的疑惑在徐问真处多能得到解答或提示,一时惊喜不已。二人一面谈书一面吃茶,水添了三回犹嫌不够,问真走时,她还恋恋不舍的,“长姊慢走。”
“你这小院确实不错,等我搬进来,闲了必定常来,邀你去那坐坐。虽没这些苍翠清幽的草木,却有一幅繁花锦绣的热闹图景,春日花下饮茶最相宜。”徐问真拍了拍她的手,示意不必再送。
问安坚持送出院门,立在门口细细琢磨问真的话,待问真走出好远,她才发现自己心脏还砰、砰地跳着。
徐问真那边领着含霜慢慢走着,一面走,一面露出笑来。
含霜不禁道:“娘子今日怎得这般欢喜?”
“得见美玉良才,叫我如何能不欢喜?”问真眉目疏朗含笑,恰如春风拂面朗月照。含霜看出她是真欢喜了,便跟着高兴起来。
“早年您就说五娘子稳重,如今出落得愈发沉稳端庄了。”含霜道:“等郑家这一门事了却,五郎君高升回京,再好的门第五娘子都配得,比郑家高出一万倍的都有呢!”
问真却没接这话,她沉吟着,似乎在思索什么。
含霜便不再发言,只是持扇轻摇,替徐问真拂开柳絮杨花,陪她一起穿梭在春日如画般鲜妍美丽的园林当中。
徐问真今日出门没带太多人,凝露被留下看顾三个小的——她体力好,一手抱一个孩子都没问题,再加上漱雪、枕雪、秋露,四人合力,院里那三个小的淘气上天出不了差池。
信春有差事要做,留下小女使们打扫屋室、更替帐幔,于是今日随徐问真出门的便只有含霜。
路过园中水榭时,徐问真又喂了会锦鲤,临水逗着金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