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他想笼络徐家助他夺储,施之以利无效便想立出共同的敌人。
但他凭什么认为,徐家会因这点私愤,便毅然决然跳入夺嫡之争的火坑之中?
徐家恨皇后吗?当然恨。
但帮助郕王夺嫡,绝非明智之选。
郕王与裴家亲善,如今要用徐家,对多年针对裴家的徐家自然百般笼络,但他一旦事成,裴家是天子外家,徐家算什么?
先帝后族亲家,先端文太子未婚妻族。
徐缜位列尚书令,可称权倾朝野,因今上信任倚重才能稳坐此位,倘若就为了郕王这点笼络投奔,日后郕王登基,要收拢朝廷树立自己心腹时,先帝心腹徐家,是否就是他最好的杀鸡儆猴的鸡?
深宫幽静,皇后已在丧子丧女的孤苦中煎熬,并且只要还活着,就会永远煎熬下去。
皇后疼昌寿吗?当然疼。
昌寿在闺中时,几乎可以算是天下最畅意快活的女子。今上并非只此一女,皇后却唯她一女,今上自然很疼她,但她远超宗室其他公主的荣华,有一部分来源于中宫独女、太子亲妹的身份。
只是在昌寿和端文太子之间,皇后更爱太子。她布局时认为一切尽在掌控,昌寿或许会受一点无关紧要的小伤,但一定平安,同时还能顺利拿下裴妃这颗眼中钉、肉中刺。
然后就被她认为已在囊中的猎物裴妃捅了狠狠一刀。
这些年,每逢昌寿寿辰、冥寿,天子都会命人打造昌寿所喜爱的器物、衣裙送至含章宫,此乃锥心之举。
含章宫连年汤药不断,徐大夫人偶尔入宫回来,曾提起,皇后病容已深。
徐家还能做什么呢?
帮助郕王登基,或许能令皇后痛心彻骨,但对徐家并无好处。
哪怕真到徐家要下注皇子的那一步,已因裴妃之事为今上厌弃、不能果断放弃或整顿日渐混乱的裴家的郕王不是上佳之选。
徐问真再行一礼,“言尽矣,贫道告退。此礼甚重,愧不敢受,请王爷收回吧。”
她说完,含霜将匣子轻轻放在一边石桌上,扶着徐问真缓缓退后,郕王回过神来,忙道:“徐家若是帮我,我日后定以待亲族心待徐家。我今日所言,字字出于肺腑,还望真姊转述徐令君。——此匣中物除娘子外,无人堪陪,还请笑纳。”
然后他竟然在徐问真登车前伸出手,是令徐问真扶他的手臂上马车之意,“徐大娘子,慢行。”
徐问真目光微变,神色却平静如常,“徐家只知忠君而已。家父得圣人提拔,常训教子弟当为国尽忠、为陛下效力,死而后已,殿下何必执着。贫道告辞。”
说罢,并不理他,扶着含霜的手登上马车,车夫上来驭马,护卫们骑马候在山脚下,见马车徐徐而下,立刻奔赴而来,拥车而去。
郕王却立在半山,望着车队渐去的影子,许久未动。
半晌,他才轻轻笑了一声,只是笑得有些勉强,摇摇扇子强作轻松地道:“又做一日无用功。阿父是有多信重那位徐令君啊。”
“郎君,此物——”他的侍从小心地捧着那只匣子,郕王侧首看了看,一双眼却似酝酿着极浓烈的情绪在其中,侍从不小心瞥到,心内惊恐,连忙低头。
许久,他听到郕王轻轻地说:“收起来吧。”
宫城,内苑之尊含章宫中,重重帷幔后,当朝小君微哑的声音传出,“徐家今日如何?”
“延春真人一早出城,往观中为太子殿下祈福去了。”
“裴家派人去请裴采英回京了?”
对于曾经她倍加尊重的那位裴t昭仪,皇后如今直呼其名,声音中蕴含着极深厚浓烈的寒意。
女官垂首,“是。”
“徐家女不是要参选西阁吗?听闻陛下对她颇为看好,裴采英若是回京,西阁之首的位子可就不一定了。”皇后声音平淡,目光却极冷,“这件事,可定要让徐家知道啊。”
女官再应:“诺。”
“福生无量天尊。”皇后闭上眼,转头默念天尊宝诰,半晌,想到今日还能乘车出城的那个人,却又忍不住道:“她怎就如此命长?这样,我的承奴儿还要等她多少年啊。”
她声音中似乎裹挟着浓厚的恶意。
女官这次不敢应答了,只以首伏地,皇后道:“罢了,再动她,又要触怒陛下。我还得好好活着,看着裴氏那贱妇的儿子自寻死路呢。”
兴盛坊,徐问真的马车慢慢停在徐府门前,问安姊妹几人在二门处久候,见到她的身影连忙迎上来:“长姊!”
“天色已黑,还在这等着?明日再见是一样的。”徐问真褪去面对郕王的淡漠恭敬,注视着妹妹们的目光温柔亲和。
问宁问显笑眯眯地贴过来挽起她的手臂,“我们想念长姊嘛!”
伴着月影,年轻女娘们笑着往内宅走,踏上回家的路。
蝉鸣声声,含霜以扇拂开蚊虫,伴着徐问真走向前路。
第29章
为浮世圆满一喜
郕王之事暂且可以不管, 徐问真与徐缜通了气,然后与大长公主、徐虎昶与大夫人通了口风,家里能做主的人便都知道了。
对郕王的态度, 徐缜和徐问真差不多,不然大夫人不会那般干脆地拒绝郕王求娶问安,听完徐问真转述的那一番表白, 徐缜不过一笑而已。
“陛下圣躬康健,年幼皇子已入学读书, 如今乾坤未定,我儿无需惧他。”徐缜目光微冷, 口气倒很温和, 对徐问真道。
徐问真便笑, “本来身份男女有分, 难见面。他把主意打在我这里才是错了。”
“你母亲派去江南的人应该快到了。”徐缜想了想, 道:“等他们回来看看结果如何, 八成还是要你走一趟。”
徐大夫人派去的人只负责侦明情况, 确定见通的心意与那位娘子的情况, 要权宜处置,还是得徐问真过去。
而且按眼下的形势, 徐缜觉得叫问真走这一趟好。
一来, 他知道女儿爱好山水, 有这机会出去行走一圈算散心;二来, 郕王如果铁了心要搭上徐家,想从徐问真这边切入, 哪怕一次碰壁不会轻易罢手。
徐问真出去走一圈的功夫,足够徐缜在京给郕王找点事了 。
本来郕王刚出宫开府,就赶上裴妃的事, 于是入朝遥遥无期,还在府里读书,徐缜使使劲,能把郕王再送回皇子起跑线内书房去。
那可真是十年白干,重回冲龄。
徐问真听出徐缜的意思,应了是,又道:“白芍说,江南那边有一家世代家传擅理肺疾的医者,我想过去瞧瞧,看是否能将人请回来替十七娘看诊,若能留在咱们家为她调理几年就更好了。”
徐缜点头:“你做决断便是。”
将拿主意的权力交出去,是他能给出的最高信任。
他望着端坐如仪、温文循礼的女儿,含笑抚髯道:“为你仲弟之事,你母亲焦心许久,我倒觉着,有你与见素一双得意儿女,有个见通惹出点麻烦事来,似乎更合天道平衡之理。”
他是真为长女的心胸阔达而感到骄傲,“咱们一家人都要向前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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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下江南,不是一两日就动身的,还得等大夫人派出的人带着消息回来,家中商量一番再做决定。
郕王当然贼心不死,然而徐问真出门从来前呼后拥——打小大长公主就教她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哪怕再低调出行,护卫不能减少。
他几次试图与徐问真偶遇,甚至想要制造点麻烦然后英雄救美一番,只能在徐问真成群的随员手下碰壁。
再一次制造事端失败,郕王咬牙切齿,“好一个延春真人,阵仗比我这个正经王爷都大!”
办事不力的手下人垂着头没敢出声。
前往茶坊的马车上,问安有些疑惑的收回目光,问宁问显毫无所觉,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往车外看,问满安安静静地坐在问真身边,好奇的目光却忍不住往窗外看去。
隔着薄薄一层纱帘,街边商铺点心、脂粉玩器瞧着都隐隐约约的。
“卷起帘子瞧瞧无妨。”徐问真见她有些拘束的模样,笑道:“带你们出来就是要叫你们散散心的,整日拘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有什么意思?读书是要紧,不能光读书了。见明他们还隔三差五出去逛西市打马球呢,你们若不乐意和他们一起玩,自己出来成,只是要回了你们大伯母,带足护卫人手。”
问满眼睛笑得弯弯的,轻轻点头,问宁问显就很激动了,连忙道:“谢谢长姊!”
七夫人素日总是教导她们要温婉守礼,贞静有致,大夫人接了几回打马球的帖子带她们出去玩,七夫人对问满问显耳提面命,一定不要在马背上憨玩,认为不雅。
问宁则是被问安拘着,怕她一时不在眼底就闯出什么祸,这会见她如此欣喜的模样,问安才觉着自己怕是约束问宁过严了些,想了想,道:“日后哪怕长姊没空时,我若有闲暇,带你们出来逛。只是课业还是要上心才是,不可懒散怠慢。”
问宁问显先是高兴,听到后头又苦着脸点头,徐问真忍俊不禁,等到了茶坊,徐问真叫含霜:“引着娘子们先进去瞧。”
她们听高娘子说蜀中的一种茶与京中素日所吃的不同,不做成茶饼模样,茶叶根根分明,以泉水烹煮,味尤凛冽清香,便格外好奇,打听到这里有卖的,缠着徐问真带她们出来购买。
问安本不欲来——她在家埋头苦读正辛勤呢,但问宁在郑氏夫人冥寿之后便格外担心她,这段日子见她日日读书,总觉着不对劲,便想拉她出来散散心。
问安经不住妹妹这一片真心关爱,只能跟着出门了。
徐问真觉着她出来走走挺好的,一边下车慢慢往里走,一边随口道:“又不是日日闭门苦读才能有进益,无事出来逛逛好。改天你再陪我到书局去,上次带回的书都看完了吧?”
问安点点头,又忍不住回头往四周看看,徐问真感觉她脚步微顿,头没回便拉住了她的手,眉目神色洒脱,含着漫不经心的懒散笑意,“走,那种散茶我吃过,放了椒盐佐料的味道反而不如清清淡淡地以滚水沏开好,今日买回去,我亲自沏来给你尝尝。”
问安看着她的神情,似有所觉,不再留神周围,乖乖跟着她往里走。
这家茶坊在京中不算最大的,却是收有各地名茶、奇茶最多的,徐问真早些年常常过来,因一买就是给一大家子分的,出手格外阔绰,又是京中勋贵门庭子弟中的第一流,人人都敬让三分,老板对她印象很深,今日见了愣了一下后便连忙上前,“可是兴盛坊徐家大娘子当面?”
“周娘子,多年不见了。”徐问真笑了,“今日带我妹妹们出来逛逛,近日可有什么稀罕货?都取来我瞧瞧。”
又叫问宁她们,“有想要的只管对这位周娘子说,普天下的茶叶,她弄不到,这西市无人能弄到了。”
周娘子态度热络亲切却不谄媚,笑道:“娘子实在过誉了,我就是这点识茶的本领了。”言罢请徐问真至雅间坐,见问宁等人对外面很新鲜,又对徐问真笑道:“小娘子们想在我这外头逛逛无妨,日常来往客人都是极斯文有礼的,况且前堂仆役众多,必不会叫小娘子们受了委屈。”
徐问真并不想十分拘束她们,多见些外人、瞧瞧外头的人情世故,对问满她们有好处,便笑道:“可都老老实实,不要惹事,给周娘子添了麻烦。”
问宁忙扯着问显,两人乖乖叉手一揖,“诺!”
徐问真向旁边递了个眼神,凝露会意走到二人身边,周娘子命跟在自己身后的少女带人招待问宁二人,又来引徐问真往雅座去。
问满抬脚要跟上徐问真,问真笑道:“你同妹妹们一起在外逛逛吧,有你看着她们我才放心。”
问满性情温婉和顺,只是太和气乖巧了,叫人不放心。
徐问真看得出她对茶坊外堂很感兴趣,只是按照习惯跟在她身后而已。
“跟我出来t就不要拘束,是带你们出来玩的,哪有那么多规矩。”徐问真又半笑着说:“得你拿得住主意,不要叫她们两个欺负人,可不能被人欺负了。我带着你们出来,若还叫你们受了气,回去你们祖母都要骂我的。”
“伯祖母连高声与长姊你说句话都舍不得,你便吓唬六妹妹吧。”问安笑着嗔她,又对问满道:“我随着侍奉长姊,只好劳累六妹妹盯着这两个不叫人省心的了。”
问满笑得杏眼弯弯,盈盈一礼,提着裙子欢快地到两位妹妹身边去了。
周娘子笑对徐问真道:“您这满门姊妹友爱,真是最难得的。”
徐问真扶扇轻笑,有些得意。
周娘子亲自将二人请到雅间,并端出一些寻常世面少见的茶叶来,她知道留国公府不缺御赐的贡茶,地方珍贵的茶叶自然有人献上,便拣稀奇而口味不错的送来,亲自挽袖点香烹茶。
布置雅致清幽的雅间内水雾蒸腾而起,徐问真细嗅熏香,眉目微舒,不禁赞道:“这香真不错。”
周娘子笑吟吟道:“正是小女新调的,小女说虽然夏日香气宜清,但店中茶香满铺,已极清幽,便焚气味浓烈些的香气无妨。此香以沉香为君,白芷、忍冬、素馨等花药为辅,焚来能够疏肝解郁清火,夏日用正相宜。”
徐问真欣然点头,“果然有功力。我看你家可以再开一家香坊了,三五年内必定名满京师。”
周娘子笑容中的欣慰遮掩不住,“承娘子吉言了。这一道是‘春露’,二位娘子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