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后来徐缜听到风声,匆忙回家来解释,表示徐问真和徐见通都平平安安,她心里却还是很紧张。
——就算信里说平安,可纸短事长,如此惊心动魄的事情,尤岂是短短一封信能够写尽的?万一就有什么没写到的情况呢?
这个时代,哪怕有顶级医者护持,受了刀剑伤是要命的事,何况徐问真在外,医药还不够从容,她连着一阵子睡不好觉,满脑子都是失血过多和破伤风。
这会徐问真一问,她心里的焦虑和紧张一齐涌上来,忍不住红了眼圈,扑到徐问真怀里,明苓明瑞见状,连忙往里挤。
徐问真原本还能游刃有余地应对三个小孩,这会三人一起往她怀里挤,她招架不住了,见问星眼圈红红、两个小的逐渐开始瘪嘴,又舍不得推开他们,只能轻声细语地哄着。
“好了好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徐问真揉了一个问星,明瑞明苓立刻将小脑袋伸来,徐问真不得不挨个揉过,软声道:“我给你们带了许多新鲜玩意回来,晚些叫含霜取来给你们瞧,好了,不哭了,瞧这眼泪珠子,串起来能做条璎珞不?”
大长公主本来想叫问星别轻易提“死”字,见状忍不住笑了,好整以暇地看着徐问真哄完这个哄那个,不出手帮忙。
送人回来的见通见了这阵势,脚步不禁一顿,试探着走入房中,结果三个小的都没动静,仍趴在徐问真怀里哭泣,他一边松了口气,又露出些微的失望。
大长公主见了,更觉好笑,招手叫他过来,众人坐在一处,牡丹重新烹了茶送来,好心的见通上前把几个小的拎开,拯救了无助的长姊。
他笑呵呵地挨个搓小孩脑袋,又手欠地去弹明瑞、明苓头顶的冲天鬏,明苓气得用乌溜溜的凤眼瞪他,更叫见通乐不可支。
明苓一脑袋扎进徐问真怀里,“姑姑!您看七叔!”
“不许欺负我们孩子。”徐问真顺手一搂她,忍着笑拍拍见通犯贱的手,大长公主笑:“你小时候最不许人碰头发,如今又欺负上侄儿了。”
见通朗笑两声,“趁阿兄不在家嘛。”又哄问星道:“小十七娘不记得阿兄了?阿兄可记着给你带芝麻酥糖回来。”
问星对他不大熟悉,见通走的时候小十七娘实在是小,留给她的只有微末的一点记忆,这会乖乖巧巧地叉手为礼,小家伙小小一个,穿着藕粉襦裙,发鬏上簪着两朵珠花,小脸如冷玉雕琢的一般雪白,还是瘦伶伶的模样,眉目间透着一点病容,叫人瞧着心里不大好受。
见通没敢在孩子面前叹气,只打开从外头拎回来的小纸包,露出一包酥糖点心,笑道:“可是悄悄给你们三个带进来的,吃去吧,别在这闹姊姊姑姑。”
三人平日都是被严格控制点心、糖果的,尤其明瑞明苓,闻言哪里还坐得住?忙跳起来要酥糖吃,徐问真眼神示意秋露上前,秋露便笑着将三人引导原本的席上做,牡丹瞧了瞧,又端来一些点心,不过很清淡,只是三小碗蒸梨并一些菱角、莲子、新鲜果子。
大长公主轻声与徐问真道:“十七娘的身子,这几个月原本养得还好,只是前阵子暑热,她中了暑,病倒了好一阵,这几日才好转些。”
见她眉眼间忧心忡忡,徐问真掩住忧色,笑着道:“我们带回来的那位医者,家中父祖辈治疗心肺疾症都是有名的,她虽年轻,我叫秦风在当地打听,都说不错,留在家中慢慢地替问星调养,定然能叫咱们问星好起来的。”
见通连忙道:“正是呢,这季家父女俩都有名,季芷那一手银针,说等闲行医三十四年的老大夫不及她呢。”
大长公主点点头,想到他们为这医者犯的险,又有些心疼,摩挲着孙女孙儿的脸颊,半晌方道:“此番你们都做得很好。”
身在局中,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时,能当机立断转换局面,把握形势,是一番本领。
她乍一听闻消息时,纵然心惊、恼火,等听徐缜说完前因后果,又不禁为孙女的决断果敢骄傲起来。
想了想,她又冷笑道:“京兆尹彻查季家之案,由水晶镜查到了郕王府中,圣人已经决意,召郕王回宫读书,但并未另赐座师太傅,而是除了裴玄的差事,叫他负责教导郕王读书;开府时赐给的田地、封邑全部收回。”
本来,皇子读书时的先生与皇子天然关系亲近,皇子入朝后自然会成为皇子的助力。
郕王被召回宫中念书,今上没有专门赐先生,而是令他的亲舅父、裴家如今在朝中官位最高者裴玄放下差事入宫侍读,态度已经很明显了。
再加上田产、封邑全部被收回,郕王不说在皇子们当中,就是在宗室里,是难得的没脸了,这段日子被关在宫里读书反省,原本定好要嫁给他的江家娘子不干了,正在家里闹着要出家,不肯嫁给郕王。
大长公主慢慢说起此事,感慨道:“江镇那东西,自以为精明了一辈子,到头反害了自家娘子。”
江家或许是心疼女儿,或许是不肯再跳郕王这艘破船,在御前苦苦陈情哀求,希望今上降旨断婚。
今上许了江家娘子另嫁,但对江家想要投资郕王,以为郕王是潜龙的投机行为十分不满,大笔一挥,江家依仗的、位高权重的随侯被打发到清水衙门去了,江家地位顿时一落千丈。
——对于江家这个下场,大长公主表示十分满意,又道:“江家那不要脸的婆子,还敢再来纠缠,说要接问圆回去?我呸!她哪来的脸!”
至于朱家、韩获,都没得好下场,朱家在江州不仅经营药铺、绸缎,私下里还开设赌坊,强买土地、迫使良民为奴……手中不只一条人命。
朱家的一部分人,包括朱六郎在内,被判了个秋后处斩,其余的按照罪行轻重分为流放、赎买等等,朱六郎的大靠山韩获喜提黄泉路一游,届时将与朱六郎一起上路。
提起韩获,大长公主面笼含霜,眼睛里的刀子能戳死人,“剩下这段日子,韩获在刑部大牢里,自然会有人好生招待他。”
语调仍然是温吞平和的,听在人耳朵里,却叫人不自觉地战栗,汗毛竖立。
徐问真却并不害怕,温柔浅笑道:“那是他的福分了。”
见通看在眼中,慢慢地想——姊姊和婆婆真像啊。
虽然已经从京中风言风语、徐缜那里听到了不止一次,对徐问真和见通在江州发生的事,大长公主还是忍不住再细细问起,娘仨说起话,天色不知不觉便擦黑了。
大夫人再回来时,上房里已掌了灯,她重新落座,锦瑟忙斟了茶来,大长公主问:“六郎息妇有什么事吗?”
“近日天气炎热,城中却难以购冰,她那里用耗却多,没法子,想这边能帮衬一些。”大夫人笑着回道。
大长公主疑惑道:“六郎体弱,他那里却没有冰赐,咱们府里入夏原就每日匀出一些送去,怎得还不足用吗?”
大夫人看了看下面几个小孩,将声音稍微放低了些,缓缓道:“问仙病了,医者说是暑热,九娘没办法了才来寻我”
问t仙是六郎与常夫人的长女,二人无子,膝下唯有两个女孩儿,将两个女儿视若珍宝。
大长公主闻言恍然,道:“原是这样。可问过她请的什么医者?”
大夫人道:“是一向照料六郎身体的云锦堂那位云先生。”
大长公主才点点头,“他的医术是不错。过几日再打发人去问问。”
大夫人笑着应是,徐问真道:“还没给祖母和母亲说起述圣的事吧?我带了述圣的画像回来,见通,你去找含霜取来吧。”
见通脸腾地红起来,火烧似的,手忙脚乱地出去了,二人皆看向徐问真,徐问真笑着缓声道:“述圣,是许家娘子的名字。许家父母倒还都是明理省事之人,述圣的性子柔韧,心里有一杆秤,做人、做事都很清楚。读圣贤书长大的,说句不恭敬的话,我觉着述圣比她父亲更像高洁隐士。”
大长公主一向信赖徐问真的眼光,从信中看到,便安了些心,这会听徐问真如此说,笑道:“那我可好生等着孙息妇过门了。”
大夫人笑了,注视着徐问真的目光很温柔,只是她回来后便兴致寥寥,这会还有些不在状态。
徐问真看在眼中,轻轻抬手为她添上温茶,问星注意到这边的情况,拉着明苓跑过来,仰脸看着大夫人,明瑞见状跑过来。
大夫人对着她们,神情温柔得能拧出水来,先将几个小的挨个打发回去,才对问真温声道:“明德堂修葺好了,你身边的信春和曲眉将那边整顿得扎不多了,明日家中有客,后日你得闲了,再过去瞧瞧哪要添改。”
徐问真笑着答应下,一时见通取了述圣的画像回来,亲自捧着给祖母、母亲看,像上画的述圣在树下捧书的模样,她专注地垂首阅读,寥寥几笔勾勒着远山秀黛,哪怕从纸上,能品出扑面的秀丽与书卷气,穿着深蓝褙子、素白襦裙,画上朴素无纹,却自有一种清雅庄重。
大夫人越瞧越喜欢,睨了见通一眼,对这小子在外“胡作非为”的气总算消散干净。
大长公主细细地瞧了半晌,笑道:“你姊姊现在怕是比你还喜欢你这未来息妇了。”
她打趣徐问真,“这画一看就是你的手笔,你给人画像,从来没这样认真过,把这小娘子画得神韵扑纸欲出,真像山中野菊一般清雅含幽。”
“我画圆娘的画不用心?宣雉现在还惦记着,叫我给她做一幅画像呢。”徐问真道:“您就夸我画得好吧!”
“好,画得极好。”大长公主赞许道:“能叫你如此喜欢,定然不是寻常女子,我倒真有些迫不及待了。”
她清楚徐问真,问真从小在女孩堆里就吃得开,呼朋唤友好友如云,看人的眼光很准,交友一向只取心性,而不在乎性格贞静柔顺与否——这在大长公主眼里当然是一种笑话般的评判方式,但时下许多人家确实喜爱以此教导家中女子。
大长公主看了再看,见通在一旁缠磨道:“难道不是我的眼光好?”
大夫人看看他,不禁笑了,又说一会话,天便黑透了,问星和明苓、明瑞三个凑在一起嘀咕半晌,却不愿回东院去睡,坚持想回临风馆,明瑞明苓缠着大夫人,问星则可怜巴巴地扯着徐问真袖子。
徐问真唤了信春过来,低声询问两句,确认临风馆的屋室都早已收拾整齐。
“罢。”徐问真笑对大夫人道:“索性叫她们留下吧。”
大夫人思虑再三,念着还有服侍的人在,才点点头,只是忍不住又叮嘱他们晚上不许闹长姊、姑姑。
问星站在侄女侄子前面,拍着胸脯保证,“我一定看好苓娘和瑞郎,不叫他们闹长姊!”
“然后你好摸黑缠着你姊姊一起睡?”大夫人忍俊不禁,点点她的额头,“一个小鬼灵精,就你最有主意。”
不过想起二月里问星生死不知的样子,再瞧她如今如此生动活泼,大夫人不禁感到满足与安慰,到底时候不早了,三个小的困得哈欠连天。
因长辈们已答应许他们住回来,徐问真再吩咐人抱他们回去睡下,他们便没有那么抵触。
见通见时候不早,便告了退,跟着一起抱孩子下去,留下娘仨,大长公主先问徐问真:“你屋里那个曲眉,你是怎么打算的?”
曲眉并非自幼服侍徐问真出身,是在徐问真及笄前后才来到徐家的,这些年随侍徐问真在云溪山,二月里徐问真回京,并未带她,而是将她留在云溪山中 。
徐问真动身离京之前,盘算着明德堂那里需要人手看顾,才将她从云溪山叫了回来。
骤听大长公主提起,看着祖母微微皱眉的模样,问真不慌不乱,反而笑了,“她能替我做事,就做好了,左右她又不听含章宫的令。”
大长公主眉头仍皱着,“养在身边总是不好。”
徐问真轻声道:“她做事还算勤谨,素日妥帖周全,看家是很好的。”
大长公主细细看她,“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打算?”
“孙女能有什么打算?”徐问真笑道:“都说树倒猢狲散,……都死了七八年,还有几个忠心给他办事的?曲眉如今吃的是我的饭,她是个知情识趣的人,自然知道应该为谁尽心尽力。且孙女不是傻子,她若真有二心,还能留她到今日?”
她知道,大长公主只是厌恶一切含章宫、周元承有关的人事,
大长公主这才稍微舒了面孔,只是抬指点点徐问真,“你可不许犯你那怜香惜玉的毛病,多亏你是个女子,倘若你生成个男人,不知要置多少房产!”
她指责问真的言辞很促狭,大夫人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旋即方才的忧心忡忡便被冲淡了,无奈地失笑摇头。
徐问真仍是笑吟吟的,“孙女就算是男人,是天下一等一忠贞痴心之人,绝不朝三暮四、三妻四妾,平白伤了至亲之心。”
大长公主睨她一眼,意思是:真敢说。
徐问真开了个玩笑,气氛稍微缓和一旦,她才肃容正色道:“只是这世路女子行走艰难,能帮的总要帮一点。至于曲眉……孙女稍微抬一抬手,便能活她一条命,她既无可恶之处,从前只是一颗任人摆布的棋子,我又何必赶尽杀绝呢?”
大长公主端详她好一会,长叹一声,“罢,盼着你傻人有傻福吧。”
大夫人笑道:“从前您可一直说咱们真娘聪慧、明透,如今又成傻人了?”
“活得太精明不好,这样怀着点本心的善意,从前宫里人说是傻。”大长公主摩挲着孙女的手,“但我想,或许是福分吧。我活了几十年,精明了一辈子,唯一一回‘犯傻’,积下了今上这个福报,所以有时,‘傻’一点或许是好事。”
旧年,今上因生而丧母为先帝所弃,彼时在先帝跟前还能说上些话的先帝胞妹、大雍长公主抱起了襁褓中的婴儿,保小侄儿平安长大。
今上登基之后,佑宁长公主成为了国朝宗室中最尊贵的大长公主,不只尊贵在辈分,还因为远超普通公主的汤沐邑与等级待遇。
她想起一些旧事,不批评徐问真犯傻了,自顾怅然一会,回过神又问大夫人 :“六郎息妇可是还有别的事吗?我见你回来面色似乎不大对。”
大夫人迟疑一下,轻声说:“九娘在我那哭了一场,说她迟迟未能开怀,想着……是否要替六郎纳一房姬妾,开枝散叶。”
“胡话。”大长公主皱眉道:“她已有了两个女儿,又不是不能生育,哪怕再纳一百房妾,有子无子,还不要看天意?六郎身子本就不好,再纳妾回来,命不要了?”
要延续子嗣是人之常情,可总不能为了生个儿子,把命都搭里吧?
不过她是一向眼界开阔,才能说出这样的话,细细想来,对常夫人的想法,她不是不能理解,微微叹了口气,“无子是磨人的软刀子,六郎那房又唯有他这一个男嗣,九娘这些年心里都不好受。”
大夫人露出一点疲色,“儿是如此劝她的,她说六郎说,哪怕无子,有问仙、问芝养在膝下,足以安慰。但族中或许是有些人说闲话,谈到家产、过继,她心里很不好受,才想到纳妾生子。”
大长公主脸色彻底阴沉下来,“明日叫徐缜过来,他这个家是怎么当的?早几年我就三令五申,徐氏族内,谁敢打那些发绝户财的歪心思,绝不能轻饶!”
大夫人沉着脸点头,她的母亲、大长公主的密t友赵家老夫人少年时便是在此上吃了亏,赵老夫人父亲早逝,只留下她与母亲相依为命,伯父借口过继之名,将她的一个堂兄过继给赵老夫人之父,强夺了家产,甚至连其父早给她准备好的嫁妆都没留下。
若非大长公主帮忙,信国公府坚持完婚,赵老夫人只怕就要被堂兄、伯父踩到泥潭里,这辈子都爬不起来,才好叫他们完完整整地将所有家产都霸占去。
膝下无男嗣,为了继承香火过继族中子弟本是常有之事,可总要两厢情愿才好。
以六郎夫妇之感情深厚,竟能将常夫人逼到想到纳妾,提起此事之人绝非好意。
想起许多陈年往事,大长公主难得耐心,细细嘱咐大夫人,“你告诉九娘,只说是我说的。他们夫妇愿意怎样都好,若是有子自然最好,若是无子想要过继,可以由族中做主,给他们找个稳妥人选;
若是不愿过继,干脆就好生抚养问仙问芝,咱们这样的人家,不缺仆妇侍候,老了孩子只要有孝心,无论儿女都是一样的。
哪怕是香火,五郎现在不就正为问宁寻适宜的郎君入赘吗?便是此举叛道离经,他们不愿意,百年之后,族中总有一份香火供奉,难道还能叫他们夫妇和他们那一支的长辈做了孤魂野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