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大娘子坐在上首,倚着凭几懒懒翻书,年轻女婢面容整肃,端坐在右下。
季蘅一下甚至不知先迈哪条腿才好,问真抬眼看了看他,察觉出他的僵硬,扬扬眉,“怎么,我是什么夜叉煞星,叫你连坐都不敢坐了?”
季蘅脸腾地一红,连忙到含霜对面的空位上坐下,车帘轻轻荡回原处,驾车的马儿慢悠悠地抬步,季蘅嗫嚅着道:“不,敢坐。”
“敢坐,还是不敢坐?”问真心里好笑,见季蘅实在紧张,便不逗他,道:“我记着你骑术一般,路途不近,干脆就坐车出城吧——上个月咱们看铺子的时候,你不还对我勾勒生意版图、宏图壮志,说要给我赚出金银满屋吗?怎么如今连话都不敢说了?”
那时他是大娘子的下属,如今虽还是下属,在外人眼中却盖着徐问真的章,是徐家永安县主的人,虽然心里明白是做戏,感觉还是不一样,难免紧张。
季蘅无法解释,只能露出一点内敛的笑,“有话与大娘子说的。我新近蒸馏出了一些花水,时令花朵不多,只先蒸出一些菊花水,胜在纯净清香,品质上乘。京中属大食国的蔷薇水最受追捧,价格昂贵,等明年蔷薇花上市的季节,兰苑可以蒸馏一些蔷薇水来卖,虽然还没尝试过,但按如今菊花水的品质推想,该是不差的。”
他说起公事来,乱跳的心渐渐平稳一点。
问真听罢,很惊喜,“大食国的制作蔷薇水的技术,我们只有交州一两处地方仿制得一些,制出的花水品质却远远不如大食国。季三郎君,你这脑袋是如何长的?真是天才呀!”
季蘅一阵脸热——他哪算什么天才,只是拾人牙慧而已。
问真与标准的柔顺闺秀当然毫不沾边,或者说京城这批勋贵高门出身的娘子们,就没几个和“贞静柔顺”四个字沾边的。
她在大长公主的教导下,从小就习惯做掌控者,无论对局面还是人。
这会她来了兴致,很轻易地挑起了话题,季蘅说起正事,便摒去羞赧,有条有理、生动形象地给问真解释蒸馏花水的技术原理,又看到马车边角上琉璃盘子盛着的数个大佛手、枸橼,便道:“待将设备再加以改进,还可以蒸馏出花植精油,譬如这枸橼,便能蒸馏出极芳香清新的精油,其他花朵、香木都可以。”
徐问真好香,对此十分感兴趣,季蘅见状,说得更加细致仔细,茶水添了两回,直到马车轻轻停稳,徐延寿在外道:“娘子,万寿山到了。”
季蘅才反应过来不知不觉间他竟说了一路的话,紧张感后知后觉如潮水般涌上,徐问真注视着他的目光温和,带着年长位高者的包容,与一点看小孩的轻笑,“这么紧张?我都要以为我是什么凶神恶煞、魑魅魍魉了。”
季蘅连忙摇头,“大娘子风华绝代!”
他说得倒是真心实意,可惜徐问真对这类善语美言早已免疫,她笑吟吟地虚虚一点季蘅,“小小郎君就学得油滑嘴甜,以后可不招娘子喜欢。”
季蘅急得要命,徐问真已经施施然下了马车,他唯有望着那抹高挑纤长的背影着急的份。
含霜微微垂首,“请郎君先行。”
季蘅反应过来,连忙先下了马车,含霜方才下车,跟到徐问真身后,并在凝露想要跟在徐问真另一边的时候不着痕迹地拉住凝露的袖子。
凝露疑惑地看向她,含霜笑容温和平静如常,凝露才注意到那边的季蘅,不得不垂着头走在含霜的另一边。
季蘅这时候倒是不机灵了,季芷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示意他到徐问真左手边走去,看着他紧张得几乎同手同脚的样子,觉得自己手中迫切需要一把扇子。
白芍就在她身边整理衣裳,听到她轻声念叨,疑惑地道:“这都冬日了,眼看要数九,你还用扇子?内火不旺啊。”
季芷露出一点标准而体面的笑容,“我是想把脸遮住,别叫人发现我与季蘅有关系。”
“啊,不想靠裙带关系上位。”白芍以知己的口吻安慰她,“你放心,我们都知道你不是那种卖弟求荣的人——要是有这条路可走,早就被人堵死了,哪里轮得到你来走。”
她冷着脸说笑话的功力愈发精进,季芷沉默一会,觉得自己提升幽默的功力才是正经事。
同在一屋檐下,同僚越来越有趣,她那点“裙带关系”不如没有,想要出人头地,独得娘子青眼,还是得靠自己。
万寿山虽然是山,但并不高耸,山体两侧一边是菊花园林,一边是跑马场,均属官有,前边菊花园平民百姓只要交些铜板可以来游玩赏花,但到半山腰往上,均属名品花园,入场费便较为高昂,为一般百姓所不能承担的了。
这边菊花品种全、灵气盛,在京畿一带颇负盛名,还有一条溪水环山,景色上乘,甚至有京中豪门专门包下万寿山做花宴或马球会,常有年轻子弟在这边蹴鞠、赛马。
虽然菊花只开一季,这里一年四时倒是都很热闹。
先帝时曾有一位王爷向先帝请求将万寿山划给他做私园,结果园子没拿到手呢,他先死在兄弟手中,总算保住一处京师百姓日常游览玩乐t的圣地。
山上的园子与山脚的园子不在一处入口,上边与山另一面的马球蹴鞠场是通的,徐问真等人乘车直接到山上,下车就是山上的菊花园。
入目是白石山门,抬头见到镌金墨匾上气势豁达畅然的三个大字——点清芬。
季芷赞道:“这便是今上御笔?果然潇洒宏达。”
问星被秋露抱起来,使劲伸脖看,半晌只憋出三个字来:“真好看!”
明苓就活泼多了,扯着问真的裙摆腻歪,“姑母快看!是外大父的字,人人都说好!”
天下还有敢说不好的人吗?
徐问真笑着将她和一边的明瑞都抱起来,托前段时间恢复锻炼的福,她手臂颇为有力,一手抱一个小孩子,一时不费劲。
她们一行人在山门处稍微驻足,便要入内,徐问真带着大长公主的任务来,便先召了管理点清芬的官员,说好稍后以略高于市价的价格买两盆菊花回去,这是京中高门的常有之例,官员连连答应,并提出亲自陪徐问真入园观花挑选。
问真笑道:“我们还打算在园中游玩一阵,稍后选好品种,我再使人请您过来罢。”
官员听出她的意思,连忙应下,交代园中属人仔细服侍,才恭敬退下。
走之前,眼神忍不住扫向徐问真身后,悄悄打量那年轻郎君一眼,只见眉目清俊、目光清正,端然有神,虽非名门世家出身,倒有些斯文俊雅之气。
官员心内激动不已,忍不住再看一眼,可惜徐家县主与这郎君迟迟没有交流,叫他观察不到更多细节。
他将退未退之际,徐问真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凤眸中似是含笑,又似含着淡淡的疑惑,官员一凛,心突突跳了两下,急中生智,再次叉手为礼,回道:“今日郕王殿下率着裴府郎君来此赏花,信国公府公子、瑞候公子等人在山中,在那边马场上骑马蹴鞠。”
徐问真扬扬眉,“他们是同来的?”
官员笑回道:“赵公子、谢公子早约好场地,今日与友人结伴而来打马球、踢蹴鞠。郕王殿下是一早忽然率人来的,在山顶亭中登高赏花。”
徐问真算了算,马上是裴妃忌辰了。
她点点头,道:“有劳您提醒了。”
官员忙道:“县主客气,微臣告退。微臣就在山中候着,县主有事尽管吩咐便是。”
徐问真再次道:“有劳。”
季蘅全程站在徐问真左后一步的位置,面含微笑,长身玉立,锦袍素冠,比之京中的高门子弟们倒不显弱势。
万寿山名头极盛,掌管这里的官员看似只是内廷下辖园囿署的小官,其实油水丰厚,自然人情练达,处事老练。
徐问真听出他的提醒,入园后便没奔着山顶去,并特地吩咐枕雪漱雪与秋露,“照管好小娘子、小郎君,不许离开一刻一步。”
二人沉着应诺,徐问真又示意凝露跟着几个孩子,季蘅听她如此安排,虽不知缘故,提起了心神。
见他紧张戒备的模样,徐问真有些好笑,倒没那么紧张了,道:“只是人多,怕人多手杂,孩子不安全,你怕什么?”
季蘅松了口气,但还是左右看看,见秦风、徐延寿等人一直护卫在问真周围,才放下心。
几个小孩需要格外上心,季芷和白芍都是大人,便无需时刻叮嘱了,徐问真道:“白芍你带着阿芷逛去吧,要走的时候自然叫人找你们去。”
白芍点点头,她常来万寿山,自然是因为喜欢,徐问真这边人口浩荡,跟着游园反而拘束,她极有经验地拉着季芷离开。
季芷原本还有些放心不下,见季蘅跟在徐问真身后,已经没有早晨那般紧张亢奋了,便放下心,跟着白芍走了。
马上是裴妃忌日,徐问真不想找郕王晦气,然而有事她不找晦气、晦气却来碰她。
游园至半,满目菊花簇簇,堆叠如云,飘然胜雪,暗香浮动,正值心旷神怡时,这趟游园之行虽然是被大长公主强加的行程,但问真倒逛得开心。
一边赏花,问真一边随口给问星和季蘅指菊花的品种,两人都是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叫问真更有动力。
一行人慢慢踱着步,问星听那边蹴鞠声热闹,撒娇求徐问真带她过去看,众人便往马球场那边走。
刚到球场边缘,郕王忽然出现,带着一排侍卫和几个脸色憔悴的锦衣公子,挡在徐问真前面,“永安县主。”
周凤池微微施礼,“数月不见县主,县主风采依旧。”
他再落魄,是当朝亲王,徐问真未敢受礼,侧身让过,“怎敢受殿下的礼。托福,贫道安好。”
周凤池听她以“贫道”自称,看了眼跟在她身后垂首施礼的季蘅,冷笑一声,“问真姊姊尘心不净,不知大兄泉下有知,将做何为。”
现在想起你兄长了?
徐问真心里冷笑,面上露出一点薄怒,“殿下自重。”
周凤池作势要靠近徐问真,侍卫连忙阻拦,周凤池怒目而视,“本王连说句话都不能了吗?”
侍卫迟疑一下,周凤池不理他们,自顾靠近徐问真,却先走到季蘅跟前站住,目光如凝稠的浓胶一般,落在季蘅身上,叫人本能地浮起一层鸡皮疙瘩。
季蘅却站得稳稳的,“草民季蘅,见过郕王殿下。”
他施礼时垂首倾身,动作恭敬得无可挑剔,背却挺得笔直,哪怕低下去是直挺挺的,如压不弯的松竹,周凤池不叫起,他便一直倾身为礼,挺拔不动。
周凤池等了半晌没见他出丑,冷笑一声,“贱民而已,论出身,你连到我郕王府看门都不够。”
“那您身后这几位裴家郎君应该不够吧?”徐问真忽然开口,声音慢吞吞的,似乎含着高傲轻慢的笑,“毕竟列位郎君的父亲大约都已落罪,哪怕能够赎买归家,是有罪之身了吧?季家倒是清清白白,世代行医救人,只可惜天命不济,遇到豺虎之辈加害算计,三殿下您说 ,多可惜呀。”
周凤池脸色僵硬,徐问真自顾转头对季蘅道:“殿下又没叫你跪下,还不平身?殿下如今还指着圣人养呢,想要赏你一份见面礼是难了。”
季蘅随着她的话平身,周凤池头一次发现徐问真这张嘴原来可以如此可恨!
他咬着牙,尽量语气如常地道:“真姊姊的眼光真是一般啊,这季家郎君如何及得上我长兄分毫?”
徐问真眉目淡淡,“世间终究又有几人及他?”
周凤池虽然借周元承的名义挑刺,但听她如此说,心内并未感到快慰,反而愈恨,“能叫对长兄一往情深的姊姊看中,季家郎君想必自有其过人之处,不如叫我们见识见识?不然京里传来传去,只说季家郎君粗鄙不堪,没得叫人以为真姊姊眼光低劣。”
徐问真脸色一冷,正要说话,那边传来一道清亮的男子声,意气风发的年轻郎君大步走来,一边走一边高声道:“不知郕王殿下大驾,澈之失礼了!”
众人循声看去,是个年约将冠的郎君,容色风度翩翩,金相玉质,一看便是文墨之家养出的清贵公子,然而他此时束着缚膊,系着衣摆,瞧着倒有些强健英气,正是信国公府赵家的郎君,赵庭,字澈之。
赵庭快步近前,见徐问真安好,才稍微松了口气,转头对郕王行礼,笑道:“郕王殿下。”又问徐问真安:“大姊姊安好。您抱病这些日子,如今终于痊愈了?祖母在家担心得紧。”
他脸上还挂着汗,是见到这边情势不好,匆匆从蹴鞠场上下来给徐问真解围的。
徐问真虽不需要,却领他的情,笑着道:“是痊愈了,今日奉祖母的命出来采菊,本打算明日去给外祖母请安,不想被你撞上了。”
周凤池满面不耐,并不想听他们寒暄,他知道赵庭过来的目的,便干脆不理他,继续针对季蘅,“那边的马场上有十余匹马,都是当世宝驹,我用一壶合浦珠做彩头,只要你马上骑射射中场中靶心,就算你赢,我将那壶宝珠双手向徐大娘子奉上,如何?”
他看了眼徐问真发间、耳畔明晃晃的圆润珍珠,颇为得意,志得意满地看向季蘅。
他看准了季蘅的体型,一看就不是精于骑射的,而且马上射箭较之陆地射要瞄准把心,更难十倍,必得久经锻炼、自幼习武才能做到。
季蘅杏林世家出身,入京时骑马都困难,哪有那个水平?
然而他将话说到这,季蘅如果还退而不应,今日之后,只怕就成京t师笑柄了。
赵庭皱眉道:“郕王殿下不应身在禁足当中——”
“今日阿父特许我登山赏景,怎么,赵郎君怕这季蘅没本事,丢你大姊姊的脸?”周凤池似笑非笑地打断他。
箭在弦上。
季蘅看向场中马儿的目光逐渐坚定,他咬咬牙,不理周凤池,向问真叉手为礼,“蘅请为大娘子取合浦珠来。”
今日哪怕他上场然后没成,比不战而退好些——虽然是半斤八两。
季蘅简直恨死自己了,以前没机会,如今在京中,不必为生计烦恼了,为何不想着多锻炼一些技能?
不然今天不会如此进退两难。
他咬紧牙关,只进不退。
周凤池面带冷笑,已经不为他的忽视生气,只等看季蘅出丑。
那边场中草靶是临时布置的——甚至是裴家郎君亲自跑过去安的,显而易见,周凤池已经失去了身边侍卫的指挥权,或者说这些侍卫,原本就是今上安排到他身边的。
那些马就在场中,赵庭低声道:“我们先时打马球用过,都是正常的。”声音微不可闻,意在提醒徐问真周凤池没有对那些马动手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