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问真身边跟随出行的都是她的亲信,没有她的允许,绝不会将外面发生的事传回府中,故而今日之事大夫人还不知道。
但见通自有消息渠道,他和赵庭的朋友相当一部分是重合的,很快听说了今日万寿山发生的事。
故而一进屋,他就气鼓鼓地道:“阿姊往后出门,都带着我去,再有那等多长了张嘴的东西,我挨个给他们把嘴打掉他!要我说,五表兄还是太斯文了些!”
徐问真倒是知道她离开后发生的风波,知道赵庭动手的原因,但这些事她原不欲叫母亲知道。
事情已经解决了,家里再知道,只会再多几个人生气罢了。
不想见通这张嘴,快得她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
徐问真难得地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她真的很想瞪见通一下!
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大夫人已听清这番话,蹙眉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问真瞪了见通一眼,按住气愤的见通,将万寿山上发生的事简单说了,并道:“其实没什么,只是郕王不知发哪门子的疯。倒得谢谢他,女儿如今在京里大约又是无人敢惹的角色了。”
只是从前凭的是当朝储君未婚夫,如今仗的是横到皇子脸照打不误的脾气。
而她展现出的射艺能力,更能折服一部分不为风向颠倒的慕强之人,算是两把都抓住了。
大夫人气得要命,又不忍对女儿发脾气,只卷起问真袖子细细查看,见已有几处隐隐露出淤青,忙问白芍是怎么说。
问真连忙安慰她,“白芍说不妨事,擦几日药就好了。”
大夫人急道:“那是八力弓!与你祖父他们用的或许比不了,可等闲人硬要拉那弓,骨头弱些胳膊震断都是有的!”
“女儿是有自幼的底子在,因有底气才敢拉弓,若心里没底气,女儿岂会轻举妄动?平白给人看热闹的机会。”问真按着大夫人坐下,柔声哄她。
见通看着姊姊一出手,立刻把娘给捋顺了,不禁露出赞叹的表情,结果姊姊回头就瞪他一眼,他登时一个激灵,连忙乖巧起来。
大夫人余怒未消,“我必得和你阿父好生说说!郕王那就罢了,裴家如今算什么东西,还敢嚣张?”
“就是!”见通立刻出言附和,他气得很,才会刚才一进门就说起此事,乃至说漏了嘴。
他义愤填膺地道:“他们连给姊姊当马凳都不配,还敢说闲话?”
大夫人冷笑一声,“孩子不懂事,就是家里没教养!找他们麻烦是费事,不如干脆掐他家的七寸。”
麻烦找到当家人身上,自然就知道回家自查自纠,一旦发现是这几个年轻子弟跟着郕王惹回的麻烦,挨的板子绝对比在外头挨的打还重。
“正是阿娘有法子呢。”问真哄她,“这菜都要凉了,咱们先吃晚饭吧?郕王他们今儿丢了好大的脸,只怕这几天都气得吃不下饭了!”
大夫人舒了口气,“等你阿父回来,我们再商量!”
又赞问真道:“你今日做得好——只是更要将自己的身子当回事。这一回立威立得成功,可手又要多少日才能好?”
说着,叫人将问真的檀箸换做调羹来,问真哭笑不得,但她的手确实还t僵硬疼痛,用调羹比用筷子轻松许多。
大夫人瞧她吃饭费力的样子满眼心疼,然而问真是绝不肯叫人喂饭的,她只能频频帮忙布菜,又叫含霜仔细布菜照顾。
三人都是高门出身,自幼学的是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但今年问真常常过来单独陪大夫人吃饭,她有了在桌上与女儿说笑的习惯,这会吃着饭,不知不觉说起金桃的满月宴。
大夫人笑道:“上族谱是要再等一等,但你父亲说了,他和你祖父商议定了,就将金桃的名字写在问圆下面,如你兄弟们一样的例。问圆日后怎样还不好说,她若再嫁,自然随她的心;她若不嫁了,金桃就一辈子是正儿八经的徐家女,和明苓是一样的身份。”
虽然日后随着曾祖父过世,长房与七房分家,金桃会不可避免地因与当家人血脉相离渐远而逐渐脱离家族嫡系的身份,但她目下能享受的待遇与明苓一定是一样的。
大家族中,明面上衣食待遇的一碗水一定端平,至于关起门来自家怎么补贴自家孩子,那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
看问圆待这女儿如宝如珠的样子,金桃长起来,只怕是个如明苓一般从小珠玉绮罗看厌的富贵花。
问圆的家底是很丰厚的,不说她这几年私下折腾的小产业,光是当日出嫁时的嫁妆,便丰厚到连七夫人看着都有些眼热的程度。
但因东西是从公中落到自己女儿怀里,她再眼热是有限,顶多忍不住伸手扒拉一点到自己怀里,问圆自能掌控其中分寸。
见通在旁听着,忽然问:“小金桃的满月,在京的族人们都会请来吗?”
“自然,不只族人,还有咱们家素日的世交,有关系的亲故们,都要给到帖子。”大夫人笑道:“咱们家许久没有这样的喜事了,你的婚事在明年,见明那里相看了几个都没结果,他自己说要先考科举进身,要娶新妇不知是什么年头了,金桃的出生可是咱们家最近的喜事。”
今年上半年诸事不顺,幸而最后还都有了好结果,大夫人与大长公主商议着,是想借这满月礼大办,彻底冲一冲晦气。
见通素日不是关心这些的人,大夫人说完,疑惑地看他一眼,“怎么,你是有什么想请来家里参宴的友人吗?”
见通连忙摇头,问真倒是大约猜出他在想什么。
多半是想起了前阵子说她闲话,被他整治了一顿的两个族中子弟。
这会没准正盘算着再收拾一顿,好叫他们再提不起说闲话的心呢。
弟弟是为她出头,她当然不能扫兴,但饭后走时,她与见通同行,还是低声道:“那两个人暂时不必理会了,我留他们有用。”
见通见心思被她看破,便不再伪装,若有所思地道:“那以后还能打吗?”
徐问真停顿一下,“随你心意。但两个不值得在意的跳梁小丑罢了,他们无非是想发表一番被世人认同的言论,最好贬低着我的品行抬高一下自己,咱们越理他,他们反而得意。等等,再过两个月,他们就没有找事的闲心了。”
见通听她意有所指,眼睛一亮,忙问:“姊姊您有什么打算?”
“没打算!”徐问真揪住他,理了理他的衣领子,见他有点委屈的样子,虽然知道是装的,还是道:“你等着吧,这段日子若有功夫,多跟族学里的堂兄弟们混一混,打听到什么有趣的消息便来告诉我。”
见通不装委屈可怜了,忙不迭地点头,徐问真见他变脸如此之快,不禁好笑地摇头。
晚上她仍带着三个孩子回明德堂睡,明瑞明苓浑然不知今天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在外玩得开心,回来后吃到了心心念念的藕粉元子,虽然因冷凝了问真不许多吃,但吃到就令他们很开心了。
问星倒是懂事,看懂了今日的阵仗,并感到十分激动、兴奋。
晚上回到明德堂,明瑞明苓在屋里追赶嬉戏,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问真:“姊姊今日好厉害!我想学射箭!”
她自认是一路苦学十几年,一朝回到幼稚园,对于徐家娘子们要学习的课程,她多少抱着些逃避的心理,等入学的时候虽然会认命学习,但绝没有如今这个积极性。
今日见到问真射箭的模样,她只觉心脏狂跳,血流奔涌,回城的路上,在马车上还感觉激情澎湃——那凌空穿过花茎的一箭和力道大到直接劈开前一箭的那一箭给人的震撼实在是太高了!
而且两箭稳稳中在同一点位上,这是对弓箭多高的控制力?
问星如今想起还心潮澎湃,问真见她小脸红扑扑的样子,好笑地点点她的鼻尖,“又不嫌弃入学苦了?”
“我能坚持!”问星斩钉截铁,问真见她确实坚定,才笑道:“那明年你入学时,姊姊保证课程已经加好了。我记得箱子里还有我幼年学射艺用的小弓,晚些叫含霜找出来给你用好不好?”
问星双目放光,连连点头,黏着问真不停地蹭,嘴里还不断地说:“最爱姊姊了!”
她一开心,就是这样直接而热烈的表达方法,问真早已习惯,容她蹭了一会,才抬起手指支住她的额头,“好了,你再撒娇,叫明苓明瑞看到,我可没有清静日子了。”
问星乖乖地坐起来,但还是贴着问真坐在榻上,问真顺手用烟灰色绣水仙花的软毡包住她,一边随手翻书。
问星窝在她怀里看了会书,对着繁体字和没有断句的书本倒渐渐习惯,徐问真睡前大多看些休闲的志怪传说、传奇本子,问星看得进去。
问真看着书,忽然听到耳边问星小小的说话声,“阿姊,今日郕王那般针对季家郎君,您狠狠下了他的面子,日后倘若——他会不会报复咱们家呀?”
“哟,都能想到这些了?”问真扬扬眉,含笑道:“是长大不少。”
见她打趣说笑似的,问星皱着眉道:“姊姊!”
问真点点她的额头,“小孩子不要皱眉,仔细大了一副凶相,小猫小狗都怕你。”然后才道:“我下郕王的面子,是箭在弦上,要么他给我没脸,要么我借他立威,我既不能叫他打我的脸,只能请他受着了。”
这话说得霸气,问星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她,满目崇敬之色。
然而问真话锋一转,却道:“不过咱们这样的人家,轻易还是不要与宗亲皇室针锋相对。咱们虽有权势,人家却是祖宗打下的天下给的富贵,与圣人连宗同亲的,比起他们,咱们再是近臣心腹,终究是外人,远近亲疏有分的。”
她说这话,就是为了打消问星自家很厉害、王爷的脸随便打的印象。
古往今来,嚣张到那个地步的权臣之家,但凡不能再进一步的,最后都全家赴地府了。
她父亲只想老老实实做一个尚书令,徐家只想安安稳稳守好这座国公府。
所以徐家对子弟的教导,在京师勋贵中是一等一的严厉,不求他们能做到唾面自干的谨慎忍让,好歹别做无法无天、目中无人的纨绔子弟。
问星跟在她身边,凭郕王这个犯贱的频率,和他与徐家的恩怨,耳濡目染只怕学不到什么对宗室亲王的尊重,所以有些话还是一早说清楚为好。
平常孩子如问星这个年纪,她自然不会如此教导,但这一年来,她清楚问星的聪颖敏锐,便如对大孩子一般对待她。
问星果然听进去了,绷着小脸认真地点点头,徐问真见她懂事,反而不放心了,又添了一句,“但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千万回来告诉长辈知道。咱们家的孩子若是在外吃了委屈还要生受着,那长辈们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又是为了什么呢?”
问星更加认真地点点头,总结来说,就是宗亲权贵们虽然能惹,但是不建议惹。
她下定决心,以后离那些天潢贵胄们都远远地,别惹祸上身,她可没有姊姊那两下子,能弯弓搭箭自己就把场子找回来。
惹不起,她还躲不起吗?
不过想起今天事情发生的由头,她实在忍不住,蹭在问真身边小声道:“姊姊,季家郎君是我的姊夫吗?”
“姊姊说不准。”问真道:“你见了他不能这样叫,随你季芷姊姊那t里,叫他季家阿兄。”
她对季蘅是有一点好感,但她对男女情爱之事并无经历,说不清楚这份好感是深是浅。
她目前对季蘅的想法,就是不错的一个人,若能情投意合,两心相印,放在身边挺好的。
他们究竟能走到哪里犹未可知,而且她没有成婚的打算。
她和家人费尽心思才走到如今,她名正言顺地住在家里,接掌权利,至少目前来讲,她还是需要蹭一蹭对周元承情深义重的好处。
问真最有一点好处,就是今日不愁千日事。
她心里如此一想,不过多纠结,搂着问星热乎乎地半卧在榻上看书。
明苓明瑞疯玩了一会,果然注意到这边的情况,哪里肯叫小姑姑“独占圣心”?立刻两个小弹珠似的冲了过来,问真耳边一时叽叽喳喳布满小鸟叫声。
幸好含霜很快冲上来救驾,她待两个小的很有法子,端出一碟带壳的松仁来,个大饱满,薄薄的皮,松瓤鲜香。
凝露坐在几下小杌子上,拿着一把精巧的小锤一磕就是一粒。明瑞明苓既坐在姑姑身边,又有好吃的等,便很乖巧了。
他们同胎双生,从小一起长大、同处玩闹,早就习惯分点心零食吃,不嫌弃凝露一个人供给几个人吃慢,乖巧等候着。
问真晚间少食,只在榻内读书而已。
问星最忙碌,一会伸手接一粒松仁,一会回来看两页书。
冬日天黑得早,到往日上院门的时候外头已经黑漆漆一片了,含霜正在外吩咐巡守、检查上夜事宜,忽见季芷风尘仆仆地回来了,顿时一惊,忙道:“季娘子您怎么回来了?快进屋烤火。”
季芷僵着的脸对她露出一点笑,“有劳了。”
含霜生怕是季蘅的事情不如人愿,提着心掌灯带她回到正房,问真一惊,道:“不是在家住一夜吗?”
季芷已经整理好情绪,在火炉边暖着,慢慢道:“在家住着无聊,吃过晚饭,想想还是回来吧。看看您的伤,我从家里带了秘方伤药来,比寻常的好用。”
问真对她何等了解?见状便知不对,但没有逼问,只是唤她:“解了斗篷来里头坐,暖和。”
含霜急得要命,见问真想不起那些,又没法提醒,只能先斟了热腾腾的消寒茶来,“晚上没备多少茶,只有一点生姜驱寒汤,是预备上夜的人用的,季娘子将就将就。”
季芷道谢接过,“我难道是多么尊贵讲究的人?”
她捧着姜汤在暖炉旁坐了一会,身体渐渐暖和过来,对问真笑道:“阿蘅驾车送我回来的,还不算太冷。——为免您担心,我还是告诉您一声,我忽然回来,并非因为阿蘅的事。”
抱着一点做姊姊的心,她并不愿意替季蘅直接表明心迹——对上位者而言,不可避免的是用心越多的东西越显得珍贵,得来太容易,便不易珍惜。
问真目前看起来并无糟践人感情的恶习,但她还是希望季蘅的感情能更被重视一点,毕竟那小子目前已经深扎水底无可救药。
她再狼狈的样子问真见过,并没什么好隐瞒的,烤着火,慢慢说:“是我娘,说我总是这样并非长久之计,叫我早为未来考虑。如今还在我爹的孝中,她只叫我靠‘考虑’,等出了孝,是什么样就不一定了。”
她说着,露出一点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