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大夫人帮忙,请了好几位太医、名医来看,各有说法,但都说必须得静心安养,否则后果不可估量。
他年岁比徐缜还小两岁,家中幼女年方冲龄,家人哪肯松手?一家人围着他的身体转,医生请了不知多少,在外为官的徐见舒告假回京来,他们家里才算有了主心骨。
几个月前问真荐了一个在江州时听说的医生,樊夫人与徐见舒母子连忙打听、请来,上个月听说医药很对症,竟然有所好转了。
大夫人才敢问这一句,不然岂不是戳人家心窝子?
提起徐绍的身体,樊夫人眼中笑意愈浓,“多亏我们县主荐的大夫,现今好多了,今日已经可以下床走走,只是还不能久站,不然他一定要来的。”
大夫人闻言很欢喜,又道:“真娘是小辈,你待她太客气了。”
“我做长辈,看我们家大娘子是满心的喜欢;做民妇,对大雍的县主更要恭敬。”樊夫人笑着道,前阵子问真得封县主,对外又称病,她与常夫人是除赵夫人外第一批来探望的。
大夫人对她的态度更满意,妯娌三人正笑着交谈,问真与见舒各扶着各的母亲,常夫人嗔她们道:“可是欺负我的仙娘不在身边,你们两个这儿女福分,真是叫人眼热。”
大夫人与樊夫人春风满面,问真与见舒镇定含笑,正说话间,忽然又有人过来,是族中亲眷,是徐八郎夫妇带着他家两个儿子,见他们过来,常夫人与樊夫人笑容微收,八郎夫妇倒很热络恭敬,上来便对大夫人道喜。
八夫人简直热情得过分,又笑着对问真行礼,“我们家出了县主娘娘了,要说家里这些女孩里,还是大娘子福分最深。”
问真忙道不敢,她仔细打量着问真的表情,见问真眉目含笑,温和如常,心中顿时大安,才拿起长辈的态度,笑着对大夫人道:“果然长嫂最有福,大郎为官出挑、七郎才学过人,大娘子又如此端庄出众。”
徐八郎笑道:“正是,七郎真真是从学名师历练出来的,咱们学里其他子弟,平日觉着不错,如今与七郎一比,才知天高地厚,原来从前竟不过是井底之蛙。嫂子将他安排过去,哪里是叫他静心?依弟看,竟然是给弟与族中的孩子们开眼界了!”
徐绍一病不起后,族学事宜便由八郎徐绮代掌,因他从前官位微末,他的两个儿子都未入官学,一直在族学念书,他们这一支从前并不起眼,还是他代掌族学之后,才渐渐风光起来。
徐九、徐十一跟着父亲水涨船高,成了族里的得意子弟,绮罗裹身、玉冠束发,瞧着风度翩翩,通身富贵气象。
二人在徐绮的吩咐下上前对大夫人见礼,大夫人笑着夸道:“愈见沉稳了。”
八夫人忙道:“哪及七郎半分?”但听大夫人夸奖儿子,眼中到底有些喜色与得意。
按理,徐九、徐十一这个年岁,是最听不得人说亲戚兄弟比他们好的,尤其自己父母说,一听这话,不像炮仗似的窜上天都不合常理。
然而二人不仅无半分不满之色,还一个个下意识缩头,鹌鹑似的站在那里,哪有刚才富贵公子的样子?
大夫人见状,含笑问:“可是你们七兄欺负你们了?”
二人连忙摇头,徐九刚要说话,八夫人已经笑吟吟地道:“哪是七郎欺负他们?素日在课业上,这两个小子懈怠混账得很,如今七郎去了,兄弟们都听他的,我还指望着七郎能多提携管教管教这两个呢。他们就是平日太混账,怕七郎管他们。”
大夫人含笑看她:“是么?那小子还有这份本领?”
八夫人强堆着笑,“可不是,要么说我羡慕长嫂您这好儿孙福呢——小瑞哥和苓娘子怎么不见?”
“他们在后头殿下房里呢,你当向殿下问安去吧?”大夫人唤了个婆子过来,引八夫人入内,又对徐绮道:“你大兄方才还在,或是与我兄长说话去了,你到外厅上找找?”
正说着,见通从后头走过来,见八郎夫妇带着儿子在大夫人前面说话,笑吟吟地走过来,“二叔母、六叔母、八叔父、八叔母、三兄安好,九弟和十一弟来了?”
见到是他,八夫人更加紧张两分,徐九徐十一更不必提,只怕现下有个地缝,他们立刻就能钻进去。
然而八夫人到底是体面人,紧张一闪而过,很快笑道:“正对你娘夸你呢,说如今族里这些孩子,能比咱们七郎出挑的,真没两个,便是守礼上,等闲人万万不及。”
见通还得不好意思地笑,徐九徐十一顿时一阵瑟缩,大夫人没兴趣和她再说场面话,笑着道:“先去见殿下吧。”
八夫人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走,连连应是,徐绮忙带着徐九、徐十一找徐缜去,见通才问见舒:“三兄不去我父亲那边说话?今日朝中大人们没请多少,但来了不少宿儒名士,现都在外厅上说话呢。”
见t舒温润含笑,“过来时已经见过了。”
问真道:“既然如此,你不如去汀兰堂小坐,那里设着很清静的两席,等会外间摆起戏酒,你再出去应和便是。”
樊夫人闻言,刚要劝见舒听话过去,见舒却已应下,“多谢姊姊关怀,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见通顿时一阵嫉妒——他是跑不了帮着来回招待宾客的,而且因为他年轻未婚,长姊脱不开身,亲近而身份贵重的女眷长辈来了,要往大长公主那里问安去,他就得出来顶上,比叫婢仆引路更显尊敬周到。
他这个一向不怕应酬,最爱呼朋唤友的人,快要被姨婆伯母们的涓涓关爱累倒了。
问真见状忍俊不禁,吩咐人:“到园子里将五娘子请来,帮着酬送宾客。”又叫见舒:“你就不必见通去送了吧?我瞧他眼睛都要嫉妒得红了,怕他送你过去的时候偷偷打你。”
见舒从善如流,“可不敢招惹咱七郎君了,我自去便是。”
徐绮一家离开,常夫人与樊夫人顿时都轻松不少,等晚辈们走了,常夫人嗤笑一声,“瞧她那样子,自认为话说得多中听!”
樊夫人神情淡淡,大夫人笑着道:“等会你们去见见大长公主吧,这会现在外头说说话。”
二人点点头,因知道她今日忙,便没留在这边打扰,二人相携往里去了。
暂时无客上前,大夫人贴着问真耳边低声道:“你和见舒弄什么鬼呢?”
她口吻亲昵,看似怪罪,实则纵容。
问真笑道:“早前我管他要了一本族学旧日的账,结果我这里迟迟没有动静,他大约是想问问我。”
“见舒?”大夫人若有所思,“他倒不错——比你八叔强出百倍去,一看到他家那两个和你八叔母那副嘴脸,我就气得很!”
徐九、徐十一因说问真闲挨了见通的打,大长公主、七夫人那里或许不知道,大夫人久掌家务,每日见多少人?又岂能不知。
她气得要命,看徐绮夫妇很不顺眼。
徐绮未必知道徐九、徐十一的事,看八夫人的表现却一定是知道的,不然不至于如此谄媚热情,还上来就试探问真的态度。
大夫人低低冷笑一声,又对问真道:“再等一会,人都来得差不多了,你便过去吧。”
问真含笑应是,“为那等愚人置气,多犯不上?您还是关注关注宣娘那边,不知怎样了。”
大夫人顿时振作精神,“正是呢,我叫钱妈妈悄悄去看看。”
虽说是叫孩子们相看,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是婚姻主流,所谓的让他们“彼此悄悄”,就真是瞧一眼而已。
大长公主亲自挂帅,带领息妇们商量好的法子,叫见明先到问圆那里递送一趟东西,这边算好时间由锦瑟姑姑出马领着宣娘往问圆那去,路上一碰面,锦瑟立刻喊住见明,两边一介绍,彼此再行礼问好。
其实就两句话的功夫,已经算是“自己相看过”了。
大长公主时隔多年再次出战做媒战场,对这法子自得无比。
事关自己亲儿子终身,七夫人再怕大长公主,不得不提出疑问:“园子那样大,里外又不止有一条通路,怎么保证他们就能撞上呢?”
大长公主扬眉一笑,“我想叫他们撞上,他们还能错开不成?”
大夫人抿唇轻笑,对虽然在深宅中生活多年,还是略显“淳朴 ”的七夫人道:“阿家这叫山人自有妙计。”
如今大长公主的妙计要巧经施展,事关自己的亲侄女,还有看着长大的夫家侄儿,大夫人心中格外紧张,忙催促钱妈妈过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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汀兰堂是正堂后的一处小偏堂,门前一棵百年高柳,柳荫遮住半间房舍,阶下春夏会有郁郁葱葱的兰蕙香草沿阶而生,这边屋舍清幽,盛夏暑日时,大夫人要召集管事议事时便在此处。
今日后边这些偏堂小厅都收拾了出来,供客人们歇脚闲坐,亲近的三三两两凑在一处叙话,但如今客人刚到,大多还在前面叙话应酬,后堂上很清静。
汀兰堂中,见舒在窗边坐着,手中随意握着一卷书,见问真过来,笑着将书卷放下,起身道:“见舒等候大姊姊多时了。”
他一语双关,问真分毫没有办事拖沓的愧疚,理直气壮地道:“这不是计划不如变化快嘛。”
她原本想着先捅族学一刀,彻底在族中立下威信,结果眼皮底下的府内人先被人裹挟着冲到她的刀尖上。
好好的机会递上来,不借机立威、顺便拔掉一两个养大了心的蛀虫,她难道是做菩萨的吗?
见舒无奈轻笑,请问真落座,挽袖替她斟茶,问真振振有词,“常言道,欲攘外者,必先安内,一屋不扫,何以除外患?”
无论先动族学和先动家里,最终的结果都是相通的,彼此震慑而已。
她先动族学,看到她连族中的郎君都敢动,家里的管事仆役们自然心生畏惧,老实谨慎起来,反之亦然。
她这阵子凭一个拖字诀,已经将府内主要管事们的底子摸得差不多了,金桃的满月宴一过,立刻就能终止这一局。
然后就是族学那边了。
问真前两年在云溪山闲云野鹤住着开心,但回到家里,面临这些挑战越战越勇——她原不是什么恬静无争之人,既爱溪云山野的清幽雅逸,爱权力在握的从容,她就是个见什么爱什么的贪心女人。
权力所代表的沉重责任于她而言从不是负担,而是动力。
见舒嘴皮子算利落,然而自幼斗嘴仗就没在问真手里讨下好过,只得无奈应和。
“那本账我看得差不多了。”问真道:“时间不长,胆子不算很大,虽然有些问题,要借故将人拿下,却显得我小题大做了。”
那点笔墨用品消耗上的贪渎,都还是小处。
问真彼时看了生气,其实并非因为账目过分,而是徐绮做的账实在潦草得离谱。
显然,他在朝中为官多年,没能历练出什么贪渎做账的本领,这倒算是一件好事。
只是难为了问真的眼睛。
她笑容是一贯的温和,却对着见舒稍稍扬了扬眉——显然,想要与她合作不是那么容易,给出点东西就行的。
见舒道:“您不是已经派七郎过去打探消息了吗?”
“他能当什么事?”问真面不改色地诋毁亲弟弟,见舒无奈轻笑,“他可伶俐着呢,听说如今学里小辈们都甘愿认他做老大。”
他们都清楚,人心是一步步养大的,徐绮在小处上贪了几个月没被发现,就敢伸手往大处贪。
学里每年的经费是有限的,超支的部分每年单独向嫡支报账。
他能贪的渠道只有两种,要么从子弟们身上省出来,要么在报账上作假。
从子弟们身上省钱,那是要犯众怒的,何况他还是代掌,这会不好好整顿子弟学业、想方设法提高族学待遇拉拢人心,反而先从子弟们身上省钱鼓自己腰包?
聪明人应该不会这么干。
但考虑到徐绮一向的水平,问真又觉着没准,所以她才会打发见通去学里做探子。
不过见通这几日来回,学里炭火暖、吃好喝好、叔父处处周到、兄弟堂侄们都很有意思……他不像过去卧底,倒像享福去了。
问真对此持怀疑态度,叮嘱见通再多留心观察,又将注意力放到报账上。
毕竟时已入冬,再过两个月就是年底,不正是他弄钱的大好时机吗?
但要查贪腐,谁来出头?问真刚在府里做了一回夜叉煞星,为了在族中的人缘和日后行事方便,她可不想出这个头。
她刚在府里打发了人、马上要发配处置管事,紧接着再对掌管族学的堂叔动手,还是在年根底下,却有些不合适。
毕竟宗族之中行事,还是要讲究人情的。
当然得有另外的人出头,她这个新上任的当家人嘛,自然是公正严明的查证处置有罪之人,然后加恩抚慰各方。
问真笑得温温和和,“我又不是夜叉修罗,得了权力立刻要大杀四方。三郎君,你姊姊我是要在家里做人的。”
她倒是不怕得罪人,但既然能够维持一贯的良好形象,她何乐而不为呢?
毕竟总是好人好办事。
见舒的用处这时就凸显出来了。
所以问真一边品茶一边道:“见通只是个凑热闹的,要办事,姊姊知道还是得指望你。”
见舒被她架到台上,只得认命,“大姊姊需知一件事有一件的价码。”
“我以为你主动将账目递到我的手上,就是想要族学主事t的位子。”问真故意恍然大悟,“原来竟是做善事,提点你大姊姊我?还是想借我的刀杀人?三郎君这可不地道了。”
见舒忙道:“我岂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