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鱼非子
元滢滢身形一颤,想到还要等三年,心中苦涩。三年以后,若是迟叙再不中又当如何。元滢滢只觉茫然,丢下杜秀才一人走回了客栈。
元滢滢待在房中未曾出门。杜秀才将所有事情告诉了陆有仪。她深知元滢滢将迟叙考试一事看得格外重,必定大受打击。陆有仪便携了点心前去看望,元滢滢没应声。陆有仪要再敲门,客栈同住的书生夫人站定,取笑道:“平日里张狂成什么模样,本以为她夫君是个出息的,不曾想只是嘴上功夫了得,实际夫妻两个都是草包,中看不中用。你如今已是举人夫人,何必和这种人扯上关系。”
陆有仪蹙眉。
那夫人恍然大悟道:“你总同她在一处,定然受了不少委屈,看她失意,特来取笑的罢。”
她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看得陆有仪眉头皱紧,欲待解释,门却开了。
“滢滢……”
元滢滢看了两人,冷哼一声,随即重重关上门。
陆有仪知道,她误会了自己,以为真如同书生夫人所说,她特意登门是为了嘲笑,笑她说了大话难以收场。
元滢滢将怒气发泄在迟叙身上,怨他为何没得中。迟叙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化作一句轻叹。
“我尚且年轻,还有机会,你莫要心急……”
元滢滢如何不急。
听迟叙所言,这次考试他怕是失利了。于迟叙而言只是一场考试,可在元滢滢心中,便是往她脸上狠狠拍了一掌。她心中明白,依照陆有仪的品行,她不可能前来嘲笑。但周围之人中嗤笑元滢滢的不在少数。她丢了面子事小,令她无法接受的是,重来一次,她仍旧选错了夫君。
元滢滢以双手掩面,心道挑选夫君怎么如此不易。选家中富贵可以直接享清福的不行,选才学出众能做大官的也不行,她究竟该如何抉择才是对的。
元滢滢茶饭不思,整日在想此事。迟叙忧心她伤了身子,便亲自喂饭,看过她吃了粥饭方安心。
迟叙知道元滢滢一直把他的考试看得慎重,没料想未中之事令她失魂落魄至此。迟叙心底浮现悔意,重新思量他的选择究竟对也不对。
这日,杜秀才收拾整齐,换上簇新的长衫皂靴,欲往皇宫去。为彰显皇恩浩荡,此次得中的学子皆可进入宫内觐见皇帝,若是有幸,还能得皇帝考校一两句。临走前,杜秀才被团团围住,要他定要记好皇帝的模样身姿,回来好同他们仔细讲来。
杜秀才风头无两。他做的策论很得一位主考官的欣赏,私下里同他见过面,要他在大殿好生表现,谋个好差事。
他出发的这天,元滢滢和迟叙却叫了马车准备归乡。同来时的马车一般,暗蓝色帘幕垂落,内里四壁有剥落的痕迹,一瞧便是用的年岁久了。
元滢滢端坐马车上,没伸手掀开帘子,但能听到杜秀才同人说话的声音,心中酸涩。她一想到要回乡下,面对左邻右舍的追问,后母又要登门来冷嘲热讽一番,必定说是她亲自挑选的夫君,没考中做不得官太太也是她的命,胸口便一阵烦闷。元滢滢额心抽痛,别过头去,不看迟叙那张平日里俊美清隽的脸。
途径一座山庙,又逢大雨,元滢滢同迟叙躲进庙中。此地禅房有限,主持便关了大门,让二人在主殿休息。五六个蒲团凑在一起,铺上一层被褥。
元滢滢心中有气,不同迟叙靠近。迟叙心中有愧,不与她多计较,便让了被褥给她,独自去后殿睡了。
烛火晃动,映照在金身佛像,发出淡黄光晕。元滢滢侧身而卧,轻声抱怨她又选错了人。眼皮渐沉,她听得似有若无的叹息声,以为那人不信,便道:“再来一次,我定会选对夫婿。”
“定会?”
元滢滢着实心虚,但听声音有质疑她的意味,当即做出一副笃定模样。
“定会。”
天旋地转。不过眨眼间,她眼前场景已变,镜中映出她闺阁中的模样。
竟是遂了她的心愿,得以重来第二次。
第396章
婢女的双手放在元滢滢的发丝间,提议梳一个城中最时兴的温婉贤淑之发髻。
后母刚才命人来请,虽然未曾说清缘由,但主仆二人心知肚明是要带元滢滢在媒人前转一圈,好为她挑拣夫君。媒人配亲也是有讲究的,需得看父母心意,男女双方本人容貌身姿,家境如何,才能结一门相配的姻缘。
元滢滢乌发如墨,经婢女的手一打理,轻轻垂至双肩,更衬面容雪白。她忽地开口,说不要时兴发髻,只梳一个凤尾髻罢。
婢女犹豫,去见媒人当然要展现端庄仪态,太过张扬会遭人看轻,以为她是轻浮的性子便怠慢。因此凤尾髻出席宴会时梳得,此刻却是梳不得。
元滢滢心中烦闷,这是她重来的第二次,不觉一切信手拈来,只感到诸多事情纷乱如麻,令人理不清楚。她不以为穿戴得体讨媒人喜欢,便能央求她说一门好亲事。媒人明面是自行上门,实际听后母吩咐,否则前世怎么给元滢滢挑选的郎君,每个都不如妹妹的。
既是如此,元滢滢何必委屈自身去讨好媒人,她想如何穿戴便如何。元滢滢决心要梳凤尾髻,挑好的宝蓝衣装改成新做的豆绿长裙,配长而细的明黄系带。
凤尾髻形如其名,发丝梳拢,尾部偏向右侧,末端翘起,状似凤凰之尾。凤凰模样绚丽,其尾更是光彩夺目,故这发髻前侧虽无装饰,但发尾却坠满粒粒珍珠,另斜插一把银色篦子。
珍珠是从元滢滢的首饰匣中拣出,成色自然平常——个头不大,色泽不足够柔白。但首饰衬人,人也反衬衣裳。有元滢滢一张精致漂亮的脸在珍珠旁,衬得珍珠似难得珍品,便忽视了诸多瑕疵。
因凤尾髻繁复,婢女花了不少时辰才梳好。她心中着急,竟比元滢滢这个小姐还要担心会迟了。
元滢滢缓声说道:“你若是扯掉了半根头发,待会儿正好同母亲说,把你赶去厨房做活。”
婢女再不敢慌乱,小心翼翼地放上最后一颗珍珠,将铜镜举起,让元滢滢瞧瞧如何。元滢滢略一点头,换好衣裙才施施然起身。
茶水热了又冷,冷了又添,已经换过两盏。后母派人去请元滢滢,只得一句“大小姐正在梳洗,稍后就到”。初时,后母尚能同媒人闲话家常,说女儿家爱美多打扮了一些时辰。但元滢滢动作缓慢,久久未至,后母面上难堪,说话的语气发沉:“再去请。”
媒人忙道,她稍后并无要紧事,即使多等一会儿也无妨。
后母摇头:“继母难为。滢滢是先头夫人之女,我管教她时总束手束脚,才让她养成了这副性子。待客自然要模样体面,可总让客人等候,委实不妥……”
媒人连声附和,说后母将元家管的井井有条定然耗费不少精神。
脚步声渐近,元滢滢刚一露面,媒人便眼前发亮,下意识起身,暗道好俊的一张脸,心中感慨为了此等美人再多等一些时辰也是值得。
媒人所说的话,元滢滢听得熟悉。她照例将眼睛往单子上一望,果真如同上一世,除了迟叙,没一个好的。
元滢滢轻轻摇首,暗道迟叙也不好。本以为科举结束,她就能一跃成为官夫人,不曾想榜上无迟叙的名字。他对此反应平淡,丝毫没有昔日努力被辜负的不甘,元滢滢疑心过去没有看懂迟叙,难不成他一直是如此淡然的性子,一心只读圣贤书,没有功名利禄的心思。
元滢滢渐渐想出神,思绪飘远,告诫自己莫要想迟叙,也不要想吕西翎。他们虽然做过自己的夫君,但毕竟是前世的,在今世她同他们毫无关系,便当做陌生人好了。
重生能有一有二,却很难有第三次。元滢滢隐约有预感,这便是她最后的机会。选对了人,她余生安稳。再选错了……到了黄泉,恐怕小鬼知道她此生际遇也会嘲笑她蠢,给了两次机会都平白浪费了。
但无论元滢滢多次暗示自己,此生何等紧要,她的每一个选择都得慎之又慎。实际元滢滢毫无头绪,她所知道的好郎君,除了吕西翎和迟叙再无其他人。凤尾髻坠的她头痛,元滢滢以手撑腮,忧愁想到:重生是聪明人的灵丹妙药,可以解除百疾。于她这种蠢笨人不过是一次次地重复错误,轻易找不到改命的法子。
元滢滢勉强打起精神,想苍天待她不薄,甚至厚爱有加,普通人连一次重生机会都无,可她却有两次,足以可见上天是怜爱她的。
媒人催促数声,元滢滢才从沉思中回过神,喃喃道:“你说什么?”
这是一张叫人生不起气的脸,眉额秀丽,眼眸如同泉水一般清澈明朗。媒人耐心重复道:“小姐中意哪个,我去定日子,让你们见上一面。”
“我——”
元滢滢却是看向后母,说道:“常言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怎么能自己挑选夫婿,当然要听父亲母亲的。”
她一副温顺的乖女儿模样令人诧异。媒人看元滢滢浑身装扮,像是张扬性子,不曾想外表艳丽,内里传统,连选夫婿都要尽数听父母的话。后母更是惊讶,她已想好无论元滢滢选定哪个,对外只说是她看中,日后元滢滢过得好坏都不能抱怨娘家、怨恨她这个继室。但元滢滢做锯嘴葫芦状,现在元父不在,亲事只能听后母的话。
后母难以抉择,挑选哪个都不对。由她选定,传到外面就变成后母薄待继女,定下的夫婿家境容貌样样不出挑。后母绝不能开口,她笑道:“滢滢年纪尚轻,她父亲舍不得,就再留两年罢,不急着说亲。”
这便是暂时歇了把元滢滢嫁出去的心思。
元滢滢在后母眼前从小养到大,她最是清楚元滢滢,美则美矣,脑袋空空,根本想不出阴谋诡计,所以后母从来不防备。今日她却吃了一惊,疑心元滢滢得了高人指点,竟然学会了祸水东引,叫她来挑夫君,害的她张不了口,一时半会儿不能再提元滢滢的婚事。
元滢滢根本没有多想,除了迟叙,里面的人是矮子里面拔将军,她选不出来,顺嘴把难题抛给后母,不曾想竟阴差阳错地拖延了婚事,又得了几日空闲。
行至桥边,前面闹嚷嚷。元滢滢问婢女是何人。婢女张首望去,回道是二小姐同她请来的宾客。
见元滢滢面露诧异,婢女解释,今日是二小姐生辰,她特意请来几个交好的朋友小聚,听闻准二姑爷也来了。为免元滢滢看到热闹场面心底不舒服,婢女便提议避开小桥走另外一条路。
元滢滢拒绝了,她为何要躲开。她在府中不得宠,但仍旧是嫡长女。何况经历二世,元滢滢看得明白,她和后母之间有天然不能调和的矛盾,除非她卑躬屈膝,才能得后母好脸色。元滢滢绝不肯在后母面前低头,在她看来是对生身母亲的背叛。
元滢滢朝亭阁走去,喧哗声停下,人人皆抬眸看向她。朋友不认识元滢滢,便问元茹。
元茹缓声道,这是长姐,比她大上三岁。她暗示众人元滢滢只是她同父异母的姐姐,二人不亲近。只是美人在前,元茹的深意无人领会。朋友道,既然是长姐便一并坐下,同他们一起为元茹庆贺生辰。
元茹勉强笑道:“瞧长姐打扮郑重一定另外有事,不能随咱们胡闹。”
生辰会上她只想和亲昵之人庆祝,希望元滢滢能顺坡就下,尽快离去。
元滢滢轻声道:“无事啊。”
她略一偏头,发髻上的珍珠熠熠生辉,衬得小脸明艳。
“我平日里就如此打扮。或许是妹妹穿的太素了,才以为我今日的穿戴隆重。”
元滢滢想,元茹定然不愿她留下,可偏偏不直说,要她心领神会主动离开。元滢滢偏不如她的心意。
后母惹元滢滢不痛快,她一时奈何不得,但让元茹不舒服还是容易的。
元滢滢顺势坐下,没理会元茹发僵的脸色。
说话声继续,只是比刚才小了一点。众人的目光不时偏移,落在元滢滢身上。有她在时,很难将旁人捧作主角。
“发髻好生漂亮,是凤尾髻吗?”
元滢滢颔首。
“我也梳过,却打理不出这般样子。我能摸一摸吗?”
那人试探问道,得了元滢滢同意,连忙伸手一摸,只觉掌心滑腻,发丝柔软妥帖。
见元滢滢好相与,众人放下戒心同她搭话。元滢滢无知心好友,明知眼前之人是元茹的朋友,她忍不住多说两句话,不乏幼稚单纯言语,越发令人觉得她性子可爱。
不过顷刻之间,元茹就被抢了风头,遭众人冷落在一旁。她试图说些趣事引大家注意,但聊着聊着,话又转到元滢滢身上。元滢滢话不多,旁人说十句,她才回一句。但众人不觉扫兴,眼睛始终放在她身上。
元茹委屈至极,深觉元滢滢是有意为之。明明是她的生辰宴,元滢滢穿戴美丽,将一身素蓝衣装的她比成了婢女。
元茹站起身,离开亭子。她转身看去,无人在意她的离开,只全神贯注地看着依偎栏杆而坐的元滢滢。
胸口发闷,元茹抬脚离开,因脚步匆忙险些撞到人。她抬头,看到唐士程,刚才遭受的委屈瞬间萦绕在心头,眼眶发红。
唐士程询问发生何事。元茹将刚才之事娓娓道来,将元滢滢如何盛装打扮,特意来扰乱她的生辰会说了出来。
元茹已经和唐士程定下婚约,知道他是嫉恶如仇的性子。唐老爷妾室多,唐夫人性情又软弱。唐士程自幼看惯了各色女子在唐老爷面前扮柔弱无辜状,在唐夫人面前又换了一副面容,对表里不一的女子深恶痛绝。
他点头同意元家婚约,也是因为元茹活泼大方,最重要是直率坦诚。这会儿听闻元茹遭受欺负,对方还是他最为嫌厌的一种女子——自私心机,暗戳戳地抢人风头。
唐士程拦住元茹,领着她往回走。他声音特别,像提井水时,水桶从绳子脱落掉在水面的声音——有些闷,但字字清晰。
唐士程以为此等事情断不能忍耐,否则对方会越发过分,抢了一次还会有第二次。元茹虚心受教,问道她该如何。
“把你该得的拿回来,警告一番,令她再不敢欺负你。”
元茹了然,加快脚步领着唐士程前去,心想待会儿要一吐郁气。但行至一半,她脚步变缓,愉快的神情僵在脸上。她突然不想引唐士程去了,元滢滢貌美,连她的朋友都倒戈相向,万一唐士程也……
元茹不敢赌。尽管她相信唐士程和她的朋友不同,不会为美色所迷。但她回忆元滢滢的脸,明艳夺目,若不是她们天生不合,她也会多看几眼。
她尚且如此,何况唐士程。
元茹停下脚步,笑道她已经无事,仔细想想,元滢滢应该不是故意的。瞧她当时神情是偶然经过,元茹就不计较了。
唐士程皱眉,看出元茹在撒谎。他没想到刚订亲不久,元茹就开始在他面前扯谎。唐士程态度微冷,元茹已不在意,他何必多管。他寻了由头出府去。元茹想留他,但因为元滢滢还在生辰宴,不想二人撞上,便没有挽留。
唐士程感到无趣,阔步朝府门走去。
“喂,你过来。”
唐士程抬头,见女子袅袅婷婷站在前方,语气自然地唤他过去。
隔的太远,唐士程只看到豆绿身影,明黄飘带,在粼粼水波旁似一副水墨丹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