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荀欢
“险些把你吓死的那个仇人。”
见顾隽还是一脸茫然,陈皮忙提醒道:“顾公子,主子说的就是前两天夜里的那具游尸。”
顾隽脸色登时变了:“游尸的娘?”
“应该说,是生前的娘,”颜元今指使身后陈皮掏出卷宗,哼了一声:“你以为我昨日去看你做什么,真当我关心你吓死没吓死?”
顾隽看了眼那卷宗里夹着的画像,皱眉道:“那夜天暗,我许会看错。”
“不打紧。”
顾隽神色严肃了几分,一面回想,一面沉吟道:“不,我是看错了。我今日醒来便想清楚了,这世上定不会有死尸化僵这般的离奇事,大抵是我上个月发热落下了后遗症,想来那并不是什么游尸,八成只是个善于伪装、杀人如麻的疯子……诶,世子,你干什么去?”
陈皮在一旁挠头:“顾公子,你方才说了个开头主子便没在听了,咱们赶紧跟上吧。”
他心中汗颜,这个顾太师长子生得一副好样貌,长眉薄唇,面如白玉。自幼才华横溢、满腹经纶,拜画家名师、写一手好字,为人也向来端正,品性难得,分明是个光风霁月的翩翩君子,就连王爷也老是劝说世子多跟这样的孩子一起玩。
可便是这么个人物,偏偏是个死脑筋。愣是僵尸都站在面前了,还信奉着“世间无鬼神”之说。
两人跟在颜元今后头,见广陵王世子已经停在了那老娘子面前,稍稍弯腰,盯着她发黄的双眼看了片刻,而后笑吟吟道:“梅娘,长泽县人,五十多年前嫁来胤都亓家做小妾,冠夫姓改称亓梅氏,没多久丈夫死了,只留下个儿子,长大进军营当了几年炊兵,后参加武科考,混上个太仆寺马差的九品武官一职,可惜没几年也死了,自那以后,亓府堕落,你便也疯了。没错罢?”
亓梅氏浑浊的眼珠子转了转,目光落在颜元今脸上:“你是何人?”
“我是谁不重要,”颜元今道:“我只是来问问你,令郎十年前是怎么死的?”
亓梅氏的眼神顿时变得狠戾,厉声道:“被狐狸精害死的!”
颜元今点点头:“狐狸精,是谁?”
“狐狸精就是狐狸精!”她目光落在前方几个洗衣娘子处,望了一圈后,手指着稍好看的那个,尖叫道:“她就是狐狸精!狗杂碎,贱女人!”
她声音不小,面前那几个娘子应当都能听见,但她们却是一脸的习以为常,连被骂狐狸精的那位竟也只是翻了个白眼,没说什么。
颜元今继续问道:“她是如何将令郎害死的?”
“她下贱!她不知廉耻!她勾结姘头,她害死了我的儿啊!”
亓梅氏疯疯癫癫,说着说着竟呜呜哭了起来,这回倒是吸引了周围人侧目。没一会儿便跑上来一个模样大抵四十多的中年女子,扶住老娘子的胳膊,连声安抚道:“姐姐,没事了姐姐……”
又抬头警惕道:“你们是谁!要对我姐姐做什么!”
颜元今挑眉:“你是亓梅氏妹妹?”
陈皮也一脸惊讶:“我上回来盘查时怎的没见过你?”
“关你们何事!哪来的毛头小子!”
陈皮立马喝道:“放肆!”他指了指身边的两尊大佛:“这两位一个乃当朝顾太师的长公子,一个可是广陵王府的世子殿下,眼下问你些话,还不赶紧好好答了!”
那女子顿时一愣,讶道:“世、世子?”
她先是将信将疑看了那两位锦衣小郎君一眼,见他二人气质卓群,想来不是骗人,登时大惊失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下,急忙道:“世子恕罪!旁边这位确实是奴家姐姐,前些日子我大抵出门采买去了,才没与这位小哥碰见。奴家与姐姐不过是一介平民,守着庄废宅相依为命,姐姐年老痴呆,我今日便推她来河边散心,不知是何事惊动了殿下?”
颜元今没吭声,陈皮立马替主子问道:你可认识亓宝权?”
梅秋妹一怔:“认得,是、是我那十年前惨死的侄儿。”
“惨死。怎么个惨死法?”
那女子叹了口气,一五一十道:“我本名梅秋妹,十年前一直生活在长泽县,是在我侄儿死后两年亓家没落,才来到胤都照顾姐姐的,死前也未曾多见过他。只知道宝权自小便心地良善,连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只可惜天生样貌丑陋,没少被人笑话,更没少被同龄人欺负,导致性格懦弱了些。但这孩子终是有骨气,长大后发奋图强靠自己当上了个武官,还娶了个貌美如花的小娘子。”
“那娘子江氏,据说是外县人,家境贫寒,却姿色惊人。她当时被人贩拐来胤都,是我侄儿好心出钱给买了下来。婚后亓家上上下下对她极好,宝权更是把她放手心上捧着,街坊谁不知他是个媳妇奴。可谁曾想这江氏竟天生是个水性杨花的主,没多久便露出本性,表面上对我侄儿百依百顺,背地里整日趁他不在沾花惹草,没两年便在外有了奸情。”
“我那憨厚的侄儿想着要和她好好过日子,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知那女人蛇蝎心肠,因嫌弃他貌丑,竟不顾夫妻情意,在一天夜里……指使奸夫将他活活勒死了!”
“勒死后那奸夫还将他抛尸城外荒野处河中,尸首直至今日也没能捞上来。面前这条拦水河与那荒野处的乃是同源,虽隔数十里,尤能寄相思,可怜我姐姐日日在河边发呆,却终是等不回个黑发人哪!”
顾隽闻言,吃惊道:“竟还有这种事。”
“姐姐如今见着漂亮女人便会想起那狐狸精,稀里糊涂骂上几句。”梅秋妹低垂着头:“好在这边都是邻里,知她可怜,不曾怪罪。”
在她说话之时,那几个洗衣娘子也凑了过来,其中一个年长的道:“亓娘子素来是菩萨心肠,过去风光时没少帮助大家,更不会因有个当官的儿子瞧不起谁,我们都感念着恩情,这些年她疯了,自然也要担待些的。”
旁边的人也道:“说起来,亓家那儿子我也见过几次,模样虽是丑了些,但确实是个难得心善的,人也老实。我家那老父还没死的时候,有一回在外头泥潭摔了,还是他二话不说给背回来的,你说他好歹是个官,就这么蹭得自己也浑身是泥,却没见半点嫌弃。对谁都和和气气的,还特别疼老婆,以往干完差事回来,都得捎些小玩意,什么刺绣、书画之类的,叫邻里其他娘子好生羡慕……唉,这样的人,竟落得那个下场。”
“还不是因为那江氏!”另一位农妇啐道:“我年轻时瞧见过她几次,搔首弄姿的,将这附近大郎的魂个个都招了去。呸!长得就是张狐媚子的脸!”
陈皮瞧了主子一眼,而后继续问道:“这江氏有什么特征,可还记得?”
农妇摇摇头:“不记得了。我就记得她乳名唤做珍珠。以前听亓家那儿子喊过几次。”
梅秋妹也道:“听说当年官府抓住了她与奸夫二人,奸夫问斩,她却只被判三年。这女人做出如此恶毒之事,如今却不知躲在哪个角落逍遥,实在让人恨得牙痒。”
说着,面上便又现出了几分悲色:“我那侄儿,终究是个可怜人啊……”
陈皮闻言,也难免心中唏嘘,这亓宝权原是生前受了如此大的屈辱,一个人人称道的好人,却落得这么个惨死下场,难怪化游尸后怨念如此之深。
颜元今却颇有兴致地瞧了梅秋妹一眼,问道:“你可知最近城中现出一具游尸,手段残忍,专杀女人?”
梅秋妹点头:“是有听闻。”
广陵王世子嗤笑一声:“可怜完他,别忘顾好自己,不然当心说不准什么时候,你这好侄子便会翻进你家院里,咬了你这好婶娘的脖子。”
第16章 珍珠
自城东边归来,因顾太师长公子不会骑马,便只好乘马车。
一路上,顾隽正襟危坐,眉头轻锁,似是沉思。
颜元今倒是小憩片刻,醒来刚伸了个懒腰,便听顾隽叹气道:“方才在河边,得知游尸可能是亓宝权时,那本疯癫坐着的亓母似听懂了般直接摔了下来,趴在地上哭喊其子名姓,这一幕属实心酸。”
又道:“想想那亓宝权,如今可恨,竟是因过去可怜之处。”
“顾大公子倒是好一番恻隐之心,”颜元今道:“不如让我数数它杀了几个人了?”
他抬了抬手,右手指尖一个个点过去,而后捻了捻手心,唔了一声:“确实,不多,也就五个而已。这五个里面,也不过有一个是四五岁的小丫头,一个是七十岁的老不死罢了。看来顾大公子的意思是,这些人才是真的该死呢。”
“……”
顾隽摇头道:“我并非这个意思……”
话音未落,马车突然急刹,驾车的陈皮在外头“哎哟”一声,而后叫道:“主子!出事了!”
颜元今掀开车帘,朝外定睛一望,待看清是什么后,啧道:“眼下有六个了。”
*
自城东归程,最先要经过的便是瑶乐林。
这是一片乌鸦鸦的树林,游尸第一次作案便在此处,杀了个夜间捕蛇的小药姑。
白日里颜元今等人路过时,还未见有异样。眼下夕阳西斜,天还未黑,只不过是太阳下了山,这林子里便多出了一具尸体。
那尸体残败不堪,血腥异常,模样看上去不过是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穿一身漂亮袄裙,死时眼睛都没闭上,眸中满是惊恐,脑袋滚在腰侧处,竟是直接被咬断了脖颈。
尸体旁半蹲着位蓝衣蓝鞋的道士,正仔细勘查,听见后头马车声响,也没转过头去。
颜元今停在那道士背后,懒洋洋道:“这么巧。”
卫祁在闻声抬头,礼貌颔首道:“我也未曾想会在这里碰见世子。”
颜元今摇头道:“不是说我们。”
他指指顾隽,一脸看热闹似的:“这位是顾太师公子,乔吟的未婚夫,你们认识一下?”
“……”
卫祁在与顾隽是第一次见,双方点了点头,而后心照不宣地将目光移了开来。
小道长知道这世子话里是什么意思,他瞧见顾隽长身玉立,风度翩翩,是难得的一表人才,忽想起也曾听旁人提起过乔姑娘与这顾小郎君自小便有的婚约,以及二人家世样貌上的般配,心中竟不由得生出些奇怪的异样之感,似酸似涩,还多了几分苦楚。
他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一个粗布烂衫的出家人……
卫祁在摇了摇头,暗骂句切勿胡思乱想后,便将注意力移回尸首,沉声道:“我也才刚到不久,追踪术总算探查到了一丝那游尸气味,却不想只发现了这具尸体。然而奇怪的是……她脚上穿的竟不是红鞋。”
颜元今目光看去,见这尸首果然穿的是双小白靴,不由下意识回想起昨日那个满嘴胡言的身影来。
啧,那丑丫头说的竟是真的。
卫祁在尤在困惑,皱眉道:“莫非之前判断有误?”
颜元今嗤笑一声:“怎么,你们阴山观在僵尸类案上不是素来连仵作的活计都包揽下来,验了这么多具尸首,如今连个受害原因都没寻上?”
卫祁在知他有意讥讽,虽不知这小世子对他们道观为何有这般敌意,但还是没有搭腔,只自言自语道:“先头几具尸首,皆是穿了红鞋,除却第五个老娘子是光着脚的……若不是鞋的问题……”
他凝神思索,脑海中回想起几具尸体的特征,皆是女子、有老有幼、身份各不相同……到底是何原因叫那游尸盯上了她们?
他这么想着,忽而将目光落在了尸首脑后别的那支发钗上。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正是金钗之年,各家母亲会从嫁妆中挑一个最金贵的给女儿戴上。面前这一支自也不例外,虽不显精致,却不难看出价值不菲。
一旁的颜元今似也懒得再同这破道士浪费时间,他站在尸首另一头打量了两眼,目光也几乎同一刻定在了那发钗上。
并不出奇,素气难看得紧,但钗尾处倒是坠着两粒闪闪发亮的物什。
他瞧着那物什,倏然想起什么,一挑眉,偏头问顾隽道:“方才在河边,你听见有位农妇说,那江氏的乳名叫什么来着?”
顾大公子见不得这般血腥场面,正一脸怜悯地站在三米开外远远观望着,他记性向来不错,闻言当即回道:“好像是,珍珠罢。”
卫祁在闻言,心头倏然一跳。
广陵王世子则是稍稍俯身,先行将那发钗尾的两粒小东西扯了下来,捏在了手心轻轻磨砂,呵道:“可不就是珍珠。”
卫祁在怔愣在原地,回想起先前种种,喃喃道:“竟是如此……”
是了,前两具尸首衣上似乎都别了珍珠配饰,因款式不一,又不如红鞋显眼,他先时以为不过同其他装扮一样,是胤都做衣喜好,并未在意。
李家大小姐戴的是珍珠耳环,六牌楼的小女童是红鞋上绣了珍珠,至于上两日的那方家老娘子,是脖间挂了个珍珠坠子……
虽然各不相同,却终于将每人的共同处串了起来。
卫小道长如拨开云雾般恍然,又惊又惑,忽而想起什么,问道:“敢问世子,顾大公子,二位所说的那江氏是为何人?”
颜元今哼一声,转身便要走,并没打算搭理他。
倒是顾隽和气道:“道长客气了,唤我顾隽便可。至于那江氏,说来话长,是……”
广陵王世子脚步一停,嘶一声道:“不准告诉他。”
卫祁在:“……”
顾隽看也没看颜元今,只对小道长微微笑:“不碍事,我不听他的。来,过来罢,我不敢过去,咱们在这慢慢说。那江氏……”
“……”
很快,顾大公子便将今日之事向世子殿下的敌军一五一十交代了出去,陈皮远远在一边看着,瞧着自家主子脸都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