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荀欢
说话时似是一脸气定神闲,眉头却扬得明显,陈皮早瞧出来了,明明心中高兴着呢, 主子可真会装。
事实上他主子此刻心中确实有些吃惊,且惊喜。深更半夜, 那紫瓜不睡觉也要给他传话来, 这小娘子就这么心急?
陈皮的法子竟然这么管用……
小厮递上鸟眼巴巴瞅着, 见主子没动, 只瞥过来一眼,忙心领神会地乖乖退了下去,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雀鸟圆滚滚的眼珠子这才“咔嚓”一转,由黑变成了白,广陵王世子握它在掌心,想了想,还是忍不住稍稍凑近了些,想要听得更清楚些。便见那鸟嘴一碰, 内里果然传出一个熟悉的声响, 一字一顿的——“谁给你染了全身红毛,你可真是一个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大骚包!”
“……”
颜元今沉默了。
这紫瓜在骂谁?
小娘子满口胡言乱语,一会说这个鸟毛色太艳, 一会说这个鸟脾气太大,最多的是骂了十二次“骚包”,广陵王世子生平头一回听着这个词,但还是非常有自知之明地皱了下眉头。
世子不傻,这是在指桑骂槐地骂他。
又听她道:“你爱收谁的食盒收谁的食盒,跟我没关系,别来找我……”
啧。嘴上说着不生气,但是明明听起来很生气,果然是吃醋了。
世子心情莫名其妙地有些好了起来。
“……反正我们本来便是两个世界的人,我是要回家的。”
要回家的。
这句话也在这通语无伦次的自言自语中出现了无数次,颜元今揉着眉心,这小娘子情绪激昂,却听得他眉头松了又紧,他好像有些确定,这应该不是她传给他的,更像是自言自语被录下来了。
他忽然想起似乎从前也常听紫瓜反复提起“回家”二字,过去他并未放在心上,以为是说监□□,可如今她就在都城自己家中,为何还三番五次提起,她要去哪儿?
颜元今冥冥之中觉得一定还有什么他尚不知晓的事情,一边思索着,一边继续听小娘子念叨,从前就知道这紫瓜话多,没想到能这么多。说了这么多她就不渴么?他听得都有些渴了,抬手去给自己斟了杯茶水。
“虽然我做春梦梦到了你——”
广陵王世子生生呛了一口。
而后半晌没动。
那话已被小娘子其余的絮絮叨叨盖了过去,他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忽然觉得脑子有些糊涂,也什么都再听不下去,直到又听到了句“就算可能会有些意思”,握杯的手才又是一顿,杯子慢慢在桌上放了下来。
*
传音雀至第二天清晨便回来了,稳稳停在李秀色床头枕边,没有第二只跟来,广陵王世子并未给她回话。她面红耳赤盯着那雀鸟半天,一时抱了些不切实际的侥幸,没准它就是出去溜达了一圈……没去传话?
把传音雀朝怀里一塞,再不敢拿出来了,生怕又不小心触动什么机关,录下何不该说的话。
此后一连两日也没见广陵王府传什么信来,小娘子渐渐便把这事忘了。眼下她重心在乔吟的事上,这些时日她无半分消息,国公府闭门不见,李秀色送信上了阴山观寻卫祁在,却也只收到了道灵的一句“师弟阵内受罚中。”
好在顾隽通过顾太师得到了些音讯,说是乔吟无碍,只是性子刚烈了些,又与她爹吵翻了,乔国公扬言要好好磨磨女儿宁折不弯的性子,这一回关得更死,密不透风,连个能带信的丫鬟都没有。
李秀色心中担忧,想叫上顾隽看看有没有什么法子能相助乔姐姐,谁料发现顾隽这阵子好似也神神秘秘不知在忙什么。
这一日她照常朝长斋阁二楼的厢房跑,推开门果然见窗边站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公子哥正弯着腰提笔作画,顾隽瞧见她也不诧异,握着笔礼貌颔首:“李娘子来了。”
李秀色方要应声,又听到顾隽续道:“昨昨兄,你也来了。”
李秀色步子忽然一崴。
身后伸出来只手适时搀了她一把,与其同时头顶响起一声嘲笑的:“你是每回走路都不看地面?”
李秀色当即“唰”一下站直了身子,胳膊迅速从他掌中抽了出来,又条件反射朝旁边使劲挪了挪,让出了位置,如同当日于扬州亭下楼时一般避之不及。
颜元今淡淡看了她一眼,收回了手,什么也没说。
他越过小娘子,一脸的气定神闲,在顾隽对面的桌边坐了下来,也不绕圈子,上来便屈指叩了叩桌面:“东西呢?”
顾隽一手捏着羊毫,一手自身侧捞了个包裹抛了过去,一面道:“昨昨兄,你与李娘子二人是约好一道来的?”
颜元今挑着眉没应声,只低头拆起了包裹,自内掏出一柄卷轴来。
李秀色站在门边有些想逃,又怕过于显眼,硬着头皮进去,扯起嘴角笑:“碰巧而已,没想到世子也来了。”
早知道她就不来了。
她打量了一下颜元今的神色,这小郎君今日穿了一身金色圆领广袖长袍,配吉祥纹金冠,显得额外矜贵,举手投足间也都生出些倜傥滋味。她神思一飘,暗骂怎的一时不察开始欣赏起脸来了,又继续观察他表情,见他低头安静看着卷轴,似乎还真没半点异样。
她有些放下心,想来是自己多虑,指不定即使传音雀真飞过去了也什么都未录到呢。如此一来,李秀色又变得从容,在桌边寻了个位置坐下。
顾隽一边为自己的画作点墨添笔,一面道:“昨昨兄,为何专要白子石的卷子?”
颜元今没搭理他,他低头看着手上那份科考卷,经贡院存放保存得十分完好,字迹也都十分清晰,就是卷面太大,不大好端详,于是他手一偏,干脆将卷轴于桌上一滚摊了开来,直接占去顾隽的半处地方。
顾大公子“哎哎”叫唤了两声:“我的画……”
他忙手忙脚乱将自己的画作抽开放至另一边桌上,一面又继续自说自话道:“你不说我也晓得,昨昨兄是觉得白子石当年科考有鬼?”
李秀色原本不知他俩在说什么,听得稀里糊涂,一听“科考”二字当即一激灵,竖起了耳朵,只听顾隽又道:“这几日我邀人喝茶作画,觥筹交错间确实打听出了些,巧得很,当年科举前三甲共十七名进士,除却都城早有姓名的那三两世家,其余大半与白子石都曾在同一个书院进习过。”
颜元今抬眼。
顾隽:“唤做英华。”
“英华书院?”广陵王世子对都中有几处书院并不了解,毕竟他自小于宫中进习,下意识便道:“有问题?”
这一回轮到了顾大公子卖关子了:“算是罢。”他说完便朝着广陵王世子微笑,没有要再说下去的意思。
颜元今把手中卷轴一收,腾了地方给他放画。顾大公子立马笑眯眯地把自己的大作重新铺了回去,这才继续道:“英华书院本没有什么问题,这些年来书院源源不断为都中贡献人才,也是寻常之事。不过这书院的山长是化过名的,化名前有一宗鲜为人知的履历,便是他年轻时曾于都中某位世家家中私塾上过课,后并未去考取功名,而是出去创办了宗学。”
颜元今沉吟着“嗯”了一声,慢条斯理道:“所以这厮因着在谢家私塾待过,同谢家有过渊源,于是后来也可能一直暗中在替谢家做事,乃至或许整个英华书院背靠着的便是谢国公府?”
顾大公子一愣,虽说他就是这么想的,但还是仔细回想了下方才自己的言谈之中还尚未透露半个“谢”字,有些讶道:“昨昨兄怎么知晓是……”
“蒙的。”
“……”
广陵王世子睨他一眼,懒洋洋道:“你倒是也有几分用。”
顾隽有些不好意思:“昨昨兄过奖过奖。”他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了个册子,创造新一份惊喜:“这是名单。”
颜元今翻开那小册,上头记载的便是这些年科考之中但凡曾于英华书院见学之人,除却自幼于其中受教者,哪怕是只去了十天半个月的也标注了出来。
广陵王世子头一回对顾隽有了几分刮目相看,微眯了眼:“这你是从何处找来的?”
没等顾大公子答话,又忽然皱眉:“这名册并非三五日便能做完,还有你喝茶吃酒套着的那些消息……”
“顾隽。”颜元今握册的手一顿,抬起头看他,眸色中带着几分意外,许久才续道:“你很早便开始查了。”
顾隽听到他的话,也没有说话,只是抬笔继续去作自己桌上的画。
他气质不比颜元今天生掺着些骄矜纨绔,也不比谢寅看上去沉稳和文质彬彬,倒是显得有些独有的温润与从容,这份从容中带着一丝慢吞吞的懒散,仿佛这世间什么事都不大着急,没他的红枣桂花糕重要,也更没他的画重要。
颜元今也不用他回答,猜也都猜着了,他只是有些意外,他认识这个循规蹈矩的顾阿绣十几年,还是第一回见他有此般韧性。
广陵王世子不由得啧了一声:“当日于无恶岭中捉僵后便见你对他所言一言不发,以为你是被那江照吓晕了,没想到你是默默记下了。一个人偷偷摸摸干了这么些事,是打从回胤都第一天起,就开始着手替他查冤了?”
李秀色不由得一愣。
顾隽眼下正好落完最后一笔,他低头欣赏自己的画,只言简意赅地说了一句:“本质上顾某也是个读书人。”
没有读书人可以经受得住、抑或是旁观得了那些。
所以他闷声做了大事,也没和旁人说,只因自己想做,便默默记下了。在他这里不为什么僵尸案情,他也不关心其他,只是为了江照,也为许许多多同他一样的人。
行事素来缓慢且光风霁月的顾大公子学会了一点一滴去暗中琢磨、背地探查,打点人情,为一个人沉冤昭雪,为一个人寻求功名之路上遇到的不公实情,只出于惺惺相惜的怜悯。
李秀色这才知道他们谈论的是什么。
她微微探身去看桌上的画,发现原来画上作的是个人。头戴斗笠,身着蓑衣,于漫天大雾,迢迢山水中赤足行走的人。笔墨在那人的脚下晕开,像路上踩过又绽放出的花。
她情不自禁道:“顾公子画得真好。”
顾隽素来是个谦虚的人,偏偏在画上从来不过分自谦,颇为认同地点了下头:“顾某也觉得。”
第167章 青楼
卫朝除却下属州府县衙, 单是都城便有百八十位官,这份历年来的名册里占了四分。此比重说大不大,可若说小, 若是积年累月渗入中心, 是也足以叫人于背后搅弄风云。
广陵王世子翻完名册, 丢到了桌上。李秀色见状,忙动作迅速地将那册子一把抓了过来,瞧见颜元今似乎没在意,也低头翻看了气来。她挑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道:“所以世子与顾公子的意思是,占了江照位置的人, 极有可能便在这些人里?”
颜元今没回应,顾隽在旁将自己的画挂去一旁晒着, 一面道:“我比对过白子石如今的诗文, 虽是才华横溢, 但大致见得, 当初科考的文章,是他作不出来的。”
“这也能看出来?”
李秀色闻言,心中好奇得紧,见颜元今正在给自己倒茶,忙又趁机将他放在另一旁的卷轴也一把抓了过来。
广陵王世子低头之际,只觉得身旁有什么东西鬼影似的“唰”一下闪过去了,他抬头,正巧见小娘子捧着卷轴, 有模有样地看起上头的东西来。当真是开了眼了, 她嘴里连声感叹:“原来这便是状元的试卷……”
顾隽贴心道:“是探花。”
李秀色随意一摆手:“差不多差不多。”
她津津有味地欣赏着探花卷子,顾隽瞧她读得仔细,又是满脸的一本正经, 以为是有什么见解要说,耐心待听着,却听她重重咳嗽了一声,欲扬先抑道:“说实话——”小娘子把卷轴放回去,嘿嘿道:“看不大懂。”
顾隽笑了笑,解释道:“此届科举前一年,恰逢荆、徐、洛三地大水,百姓遭天灾民不聊生,幸得当今圣上圣裁果断及时,方才救民于水火,极大地减少了伤亡与损失。于是次年,考官便得圣意,以‘为官救世之道’为科举其一大论述主题,命各举子做文。这一篇文,白子石是上甲之一。”
见李秀色听得认真,眉眼中仍是疑惑,顾大公子续道:“这本来并无什么问题。”
“这一篇文章,洋洋洒洒,论‘官以民为本’,观点清晰有力,写得极好。只是唯一一点是,文中在百姓疾苦上,写得也很清晰,甚至过于清晰了。为官如何救世,但他写得……”顾隽道:“更像是世人所求何官。”
李秀色听懂了,稍稍一讶:“但……”
“但这也不过是个小点,本不值一提,甚至可以说是旁人想的太多,抑或是夸大了些。”广陵王世子在旁慢悠悠地打断她的话,讥讽道:“不过巧得很,偏偏这个白子石出身名门,自小也算是锦衣玉食,莫说疾苦,只怕是沾了泥的路都没走过几条。此外,还是个专爱靡靡之音,作诗都只会作风花雪月的货色。”
“科举只看才学,不会深究文后。”顾隽在旁补充道:“但这篇文,倘若不是当真自苦中食来,或是深入其境,断写不出有如此见得与感悟。更何况顾某看过白公子科举前与近两年所作文章,真才实学不假,却截然不同,远再无当日卷中气魄。”
李秀色越听越觉得在理,她完全信任顾隽,更何况这向来小心谨慎的大少爷看起来在这确认这件事上没少下功夫。她点了点头,下意识又看向一旁的颜元今,却见他只是懒洋洋:“本世子没做过功课,只是猜的。”
“……”
李秀色收回目光,她现在一想着这件事,想着江照的遭遇便有些气,顿时一拍桌子,恨恨道:“倘若真如顾公子所料,那这白子石便是作弊,是于天子脚下欺上瞒下,偷龙换凤!他自己生来好命不说,到头来在这上竟还要抢占旁人的心血与人生!可恶!卑鄙!小人!真该死!”
她骂得毫不留情,唾沫横飞,听得边上顾隽公子心惊胆战,广陵王世子倒是在一旁稍稍一挑眉,甚至在小娘子看不到的角度,还饶有兴致地托起了下巴,一边慢慢吃茶一边欣赏她骂人。
李秀色骂尽兴时收了嘴,察觉一侧目光,下意识看过去,正对上颜元今的。他一双凤眸生得好看,视线收也未收,好似在打量她。
这人素来穿得招摇,所以李秀色才给他起了那么个不大好听的骚包称号。可事实上,不看穿着打扮,饶是就这么轻飘飘地抵着下巴,竟也能给人看出些风骚的味道来。
他的目光太过光明正大,反倒让她不自在了起来,毕竟她内心还是有些心虚的,忍不住在心中思索了半天,他看我干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看着我?他在想什么?他不会在想昨天……
广陵王世子忽然道:“怎么不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