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荀欢
紧接着,推房门关房门“砰”的一声,一阵风似的。
颜元今有些气笑。
余光忽而落在小娘子的房门前,她溜的太快,压根忘了道灵送的食盘。
那盘中饭菜早已没了热气,唯有一旁的纸条上歪歪扭扭地写了数行小字,颜元今拿起纸条看了看——
“李娘子,猜测你尚未用饭,后厨的饭已经没了,我为你做了些点心,可以压饿,希望你喜欢。顺便一提,日信中所言,是道灵思虑不当,委实抱歉。如今得见师弟如此,道灵深受触动,似也心愿明朗……今日得见娘子,道灵很是开心,祝愿娘子诸事顺遂。”
广陵王世子轻嗤了声,神色有几分不快,不知是嫌弃这做得很是粗糙难看的点心,还是嫌弃这狗爬的字。
不远处有房门“吱呀”开响的动静,顾隽披着外衣走了出来,瞧见这边熟悉的人影,似是一愣:“昨昨兄?”
他道:“你怎在李娘子门口?”说完话,目光稍稍下移,注意到他手中的食盘,顿时恍然:“哦哦。原来是替李娘子送饭。”
顾大公子本是要睡的,眼下再度出门也是有些原因,先前只顾着劝卫道长喝粥,尚未顾上自己。
他下意识咽了咽口水,略显羞涩道:“还有余吗?”
颜元今随手将那纸团一揉一扔,行至他身边,再将食盆朝他身前一丢,险些叫手忙脚乱的顾大公子没接稳,再拍了拍他的肩膀:“就是给你的,不谢。”
“……”
*
翌日,艳阳高照。
顾隽推开门,深吸了口清晨的新鲜空气,扭头时瞧见隔壁房间也推开了门,有人伸着懒腰出来,叫他顿时愣了一下。
“李娘子。”他盯着她双眼周围的黑圈,担忧道:“你昨夜可是未休息好?”
李秀色道:“挺好的啊。”
说话时忽然听见最内的那扇房门似乎开了。广陵王世子素来有些洁癖,也惯爱穿些花枝招展的衣服,但昨夜不过是在这道观暂留一夜,饶是李秀色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这个骚包今日怎么又换了身衣裳,浅粉色晕染的锦袍,搭腰间绿色的缎带,颜色瞧着颇有几分暧昧。
他经过二人身前,目光在小娘子面上落了落,点头道:“确实看着挺好。”
“……”李秀色默然一瞬,房门又“砰”的一声关了上。
顾大公子直觉这二人之间想必有什么问题,却说不清根源,一直到去用膳,连同卫祁在一起,几人坐在一处,那小娘子也不知为何偏挑了最边上,离广陵王世子远远的,后者倒是浑不在意,慢条斯理给自己夹菜,下一秒便吐了,毫不客气地评价道:“难吃。”
卫祁在:“……”
颜元今放了筷子,干脆不吃了,道:“他什么时候来?”
卫祁在皱眉:“谁?”
话音落,便听门外传来一声低笑,声音颇老却苍劲有力:“世子这般急等我前来,为何不主动去寻老夫?”
颜元今倒是从容得很:“事关你徒弟生死,算起来当然是你比我更心急些。”
卫祁在似是一愣,看着长齐前来的身影,起身道:“师傅。”
“我昨夜未来看你。”那老道长瞧他一眼,微微笑道:“看起来恢复得不错,这倒更让为师对你有了几分信心。”
卫祁在的面上仍有些伤痕,眼下气色虽谈不上上佳,却也看起来无恙。他再过愚钝,也晓得他话间的“信心”指的是什么方面,便低头道:“徒弟已过了十五层……不知师傅当日承诺,可还作数?”
长齐并未回答,只看着他道:“你要同他们一起下山?”
卫祁在沉默不语,他素来谨听师门命令,如今闭不作声,似是一种默认。
长齐只笑了笑:“也好。”
他不再看他,而是将目光落在了广陵王世子身上,忽而开口道:“观中是有一些邪术记载,但那些书籍所记载本就离经叛道,曾有过观中弟子入藏经阁盗取偷学之事,此后便由掌门私密保管,不再放于阁中了。”
听到他这话,李秀色最先愣了愣:“道长。”
她讶道:“你早知我们是为何而来?”
“我若不知。”长齐笑了笑,笑容却显得又些涩意:“如何配得道清身前唤我一声师傅?”
颜元今却是懒洋洋打量他一眼,而后开口:“你知道的恐怕还不止这些。”
“若我未猜错,当日你师弟那蠢结巴徒弟遇伏,想来是你早有预料?明明当初你自己的大徒弟是为赶尸途中受袭,这回观中却还是只派一人出行。”
他轻嗤一声:“怎么,你是早计划好了,想翁中捉鳖?”
第180章 玄直
广陵王世子此一番质问虽让在场其余人有些诧异, 长齐面色却是未变,他微微笑道:“逃不过世子法眼。”
“只可惜你暗中派的人大抵不是蠢也是笨,是终被发现后不敌, 还是干脆将那僵尸跟丢了?”颜元今干脆撑起下巴, 抬头看他。
长齐语气颇有些自嘲:“是老道无用。”
此番话让李秀色怔了一怔:“莫非道灵赶尸那夜道长您也在场?”她反应了一瞬, 又惊道:“是您亲自来的?”
“阴山观确有一人赶尸的规矩,此事道灵并不知晓,他不过是照例办事。我这徒侄过于憨厚,若叫他知道暗中有观中其余人跟着,必会露出马脚。”长齐说到此处:“说来, 当日姑娘与世子救下我这徒侄,阴山观还未曾给二位道谢。”
道谢?
颜元今冷笑一声, 若非这世子不屑于有什么表情, 只怕是白眼都要翻起:“我还以为躲在暗中的又是你哪个没用的徒弟, 倒还是你自己。怎么, 劳烦本世子和这紫瓜去帮你打架,自己倒是做了甩手掌柜?”
广陵王世子咄咄逼人,李秀色却是听得一愣,因着那难听的外号低头不可置信地看了眼身上的粉紫色袄裙,见鬼似的看了他一眼。
“老道既看出那僵背后有人操控,不愿现身也是避免打草惊蛇。”
好一个顺藤摸瓜,只怕是想暗中追逐那僵尸去抓人,结果不还是跟丢了。
颜元今神色讥讽, 像是懒得再多说。
李秀色道:“可是道长您既在场, 为何一开始不救下那些被吸食干了的无辜游尸?”她又想起什么:“据说道灵道长回观后还因此受了罚……”
“赶尸一事本就是道灵一人之事,护尸也乃他一人之责。他行事不当,能力不足, 警惕不深,造成此般后果,自是该罚。”
“……”
李秀色没话说了,她早晓得这掌门不近人情,但没想着这般苛刻古怪,仿佛规矩便是比天大一般,问这话简直是自讨无趣。这观中人看似崇善行善,实际上是有几分冷血。她朝卫祁在那看了一眼,后者有些无奈却也见怪不怪,倒是旁边向来仁慈宽厚的顾隽颇有些不敢苟同,心疼道灵地摇了摇头。
李秀色只好又道:“道长瞧着那只混在赶尸队中的黑僵,可看出了什么?”
长齐闻言面色方才变得暗了几分,似有些沉重起来,他并未答,只是扭头向一边看去,问道:“世子,能否让老道看一下你臂间的伤?”
李秀色一愣,下意识看向颜元今,伤?他受伤了?什么时候的事?
颜元今眉头轻皱了下,倒也未说什么,只嗤了声,而后捋起袖子,露出袖下长臂,白皙肌肤上清晰可见五点黑印,此时虽已消了大半,但痕迹仍不难看出伤时触目惊心。
顾隽忍不住吸一口气:“昨昨兄,你何时受的伤,怎会如此?”
“是那夜黑僵所为。”长齐上前仔细观察起那伤口,许是眼力有些欠缺,还伸手将那臂朝上抵了抵。广陵王世子素来厌恶旁人触碰,似乎别扭了下,有些不耐烦地抬眼,须臾道:“你若看不出什么,还不放手,本世子便将你手剁了。”
“世子!”卫祁在于旁出声道:“家师年长,还望世子出言尊重。”
颜元今又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长其笑了笑,似乎对这素来出言不逊的小世子说什么都见怪不怪,只是观察他伤口边缘时面色有些沉重了起来,喃喃道:“这一处旁人若受了,定是性命堪忧,世子如今无恙,虽在老道意料之中,倒也甚感宽心。”
李秀色远远盯着那伤口,脑中忽而记起那夜与那黑僵搏斗时颜元今似乎确有被其长甲一刺,但前者动作太快,她并未看清,问起时这骚包也只是讥讽否认了回来,一脸的漫不经心……原来他竟是真的受伤了,那他为何不说?
又想起难怪颜元今那夜后几日不见人影,一贯酷爱的骑射也并未上场,当日陈皮说他病了,原来是受了伤。
她脑子里闪过一幕幕,望向颜元今的眼神忽然添了几分复杂,这人不光脾气臭,嘴还这般严。
“师傅,这伤势可是很重?”卫祁在听出师傅话中有话,疑惑道:“一般仅尸甲伤人,若及时服药不使瘴气蔓延,定不会变化僵尸,更不会危及性命,此处虽为僵尸所刺,但未深及根骨,又并未受僵撕咬,缘何会性命堪忧?”
“此僵非寻常之僵。”长齐摇了摇头,放下抵臂的手,沉眉道:“你们且看伤口边缘残存的黑斑,此为邪所致。虽只是僵甲所伤,但想来那僵想必早已被炼化至及,因为至凶之物而有一别称,名为“凶僵”。其体内僵气超出数倍,‘僵过为毒’,此毒可致伤势难愈,烧心刺痛,疼痛也难忍,饶是……”他语气顿了顿,看了颜元今一眼:“饶是世子这般体格坚韧之人,想来熬过也是吃了苦的。”
颜元今低头放了袖子,像是根本懒得听他说这些废话。
长齐自怀中掏出一本册子,放至桌上:“那凶僵确实由此书中记载的禁术之一所炼化。你们要去藏书阁找的,想来也有这个东西。”
卫祁在忙将册子拿过,见上头书写《禁道》二字,得了师傅眼神允许,方才开封翻看,越看眉头越皱起。
此书记载邪术他早有耳闻,集十大奇毒、阴阳蛊虫、针灸蛊毒而为,却不知书中竟写得这般详细,奇毒为何,蛊虫怎得,包括熬药的时辰、针灸的力度、炼化的周期都细化万分。
翻至末页,却忽而怔了一怔,喃喃念道:“炼化最终,需于月圆夜至阴之时,采集至阴纯血滋养尸身,化成至阴至凶,方可破僵而出……”
顾隽道:“采集至阴纯血……那是什么?”
颜元今原本懒洋洋歪着的身子却忽而慢慢坐直了起来,稍稍蹙眉,不知想起什么,目光下意识向对面桌角落座的小娘子看去,李秀色此刻还在好奇张望卫祁在手中的册子,他看着她半晌,道:“至阴相属的处子之血。”
李秀色闻言一愣,下意识扭头,与他对视了上。她直觉他目光炙热,想起原主阴年阴月阴时的生辰,忽然有些莫名的心虚,将头低了下去。
“城东拦水河曾于月前被人抛丢数名失忆女子,虽性命无忧,但有一唯独的特称,便是她们皆是不知何时失了处子之身。”颜元今道:“此事由顺天府受理了,因那些女子失了忆,似乎并没有什么头绪,便在那搁置着,本世子倒是忙忘了,也不知那没用的府衙是不是草草结了案。待回去找案录查查她们生辰,若也是至阴,便能确定下缘由了。”
“光天化日,强抢民女,还、还……”顾隽甩袖:“简直叫人不耻!”
卫祁在沉声道:“吴娘子相属便是至阴,想来之前她说曾被不知何人跟踪便是因此,必与炼尸一事有关。”又道:“好在前阵子吴府并未有什么动静,如今吴娘子又在观中,若那些背后之人再对她起了加害之心,想来此处也是安全的。”
广陵王世子心不在焉地点了下头,又朝对面的小娘子方向看去:“是啊,安全的。”
但他很快又收回了目光,眉头挑了挑,开口道:“老头,除了炼尸,这至阴纯血可还有其他用场?”
长齐想了想道:“倒是传闻有治疾之能。”
“治疾?”李秀色一阵恶寒:“谁会用它治疾?”
“这也是老道幼时偶于师父所收藏的古籍中所见,不过那古籍早已被焚毁,世间再无其他记载,无论是否真假,是否真有妙处,也无从得知。”说至此处,长齐又似乎想起什么:“不过书中还有记载,似是说至阴之血虽看似无碍更能清疾,但不可过多,因其本质寒凉过重,若服用太多,使得寒气逼骨,渗入肺腑,便是有碍气血得不偿失了。若再与某种与其天生相克之大阳大补之药一同特殊熬制,那便是适得其反。表面去除肉眼可见之顽疾,实际却已是神不知鬼不觉的种下了慢毒,若常年累月,弱则失去神智,重则殃及性命。”
颜元今眉头微微皱起,神色严峻起来,他脑中闪过一张总是轻咳、面色较差的脸来,喃喃道:“慢毒?”
长齐点了下头:“不过那古籍记载次页的部分被撕了一半,具体那与其相克的大阳大补之药指的是什么,老道并不知晓。”
顾隽道:“古籍既已被焚毁,想来也再无人可知此慢毒如何得制,倒也还算——”
没等他话说完,却听广陵王世子冷冷道:“那倒是不见得。”
卫祁在讶道:“世子此言何意?难道有谁竟为此毒所害?”
颜元今心中只是大约有了几分猜测,但此刻不愿多说,他并未回答,有意转移了话题,拿过卫祁在手中的册子,抬头看向长齐:“你应当不只带了这一本来?”
长齐笑了笑:“世子果真聪慧。”
“阴山观共一掌门,七长老,弟子三百不止。道门历代变迁,人数更迭,皆有名册记载——包括曾几何时,谁人曾因何事逐出师门。”他自怀中又掏出一册:“只是不知世子要找的是何人。”
颜元今哼一声:“不知本世子要寻谁,却偏偏知道此人是个道士。”
长齐听出他阴阳怪气,解释道:“当夜追逐那凶僵之时,有人于暗中破了老道的追踪之术及屏息之法,叫那凶僵警觉,使了障眼逃脱。老道事后大可试试再追,但当时诚然是分了心,耽误了时机,只因那破解之法乃我阴山观独门,那背后之人,便自然是与本观有些渊源,这并不难猜。世子不也是有些许猜测,方才专程上山入观而来?”
颜元今未置可否,懒洋洋翻了册子,李秀色则是看了看卫祁在的蓝衣,连忙道:“道长,观中可有人是穿黑色道服?或是可知有谁私下喜穿?”
见长齐摇了摇头,她便将当日白子石所闻一五一十同这掌门讲述了一遍。却见后者眉头轻轻皱起:“施主是说,那人似与道清相识?”
李秀色点头:“应当是如此。”听白子话形容的场面,似乎还不仅仅是简单的相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