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荀欢
伴随着“嘶”一声,此影平举的双手骤然朝前一伸,十指长甲疾速飞长,便是向他心口刺来。
小道当即吓了一跳,刹那间已然来不及闪躲,腰间却被远处飞来银丝一裹,将他迅速拉去一边,卫祁在紧随而上,指尖一道符箓扔出,大声道:“唤人,列阵!”
小道当即一个趔趄,道一声“是!”,前方数人也纷纷折回,以圆散开,手中皆持拂尘,占据各方地支。
凶僵一举扑空,当即变换目标,迅速又朝卫祁在袭去,后者持拂尘而上,又有墙头琴音缭绕,银针如雨而下,恰刺上此僵仍在的一只眼中,听得一声嘶吼。
仅扰乱它半瞬动作,卫祁在已闪身向前,手中狗血所浸细条黄符迅速于僵尸额间、双面各贴上一张,甫一触碰上时,那符箓便迅速燃起红光,叫此僵本就腐烂的肌肤又新添破溃。
黄浊的腐水滴滴落下,难掩恶臭之息。
乔吟坐在墙边抱琴,虚虚皱了下眉,略有些嫌弃地道:“也难怪顾隽时至今日也习惯不了,实在是令人作呕。”
说完后她又扬手拨了几下琴,左手两指捏起一只银针嘻细细看了一眼,说道:“到底还是广陵王世子送的这一把好用,也不枉我叫人替我把它偷了出来。”
除了偷琴,还留了封信。
她较胤都其他小娘子不同,许是因生得好看,自幼便备受瞩目,受到的关注愈多,乔国公对她的管束便愈多。偏她生性喜好自由,好骑马、投壶、练武,也不畏惧抛头露面,从来便不符合她爹的期盼。
乔国公性情古板,父女二人常有摩擦,因婚嫁之事又落得如今地步。饶是当日那般决绝,但她到底并非不孝之人,此次虽已做好准备,面对险境却无法言说十足把握,能给她爹留下只言片语,已然是她最无声的求和。
许是想到那信,乔小娘子的面色黯然一瞬,目光移去院墙另一边,正瞧见顾大公子一手抱着笔墨,一手朝怀中摸着符咒,不住边写回头便朝后丢去,嘴里道:“哎呀,莫追了,兄台莫要再追了!”
再望过去,是只凶僵,双手高举,一跳一跳,在他身后追逐,偏巧每跳一下都能精准得将前方丢来得符咒精准躲过。
而在院中角落又一处,不时有什么东西朝这凶僵砸去,又是椅子、又是石块、甚至还有先前用来敲击助兴的铜锣,但是却偏偏见不到人,只能听到哇哇乱叫:“你这畜生,坏了我主子好端端的生辰!我打死你!”
那凶僵瞬间身子朝那一转,假石后那人顿时吓得嗷一嗓子。
乔吟当即又觉得好笑起来,当即扭转姿势,琴声铮铮,既重又急,寥寥几下《战马赋》,竟真弹出恍若千军万马之势。
顾隽还未来得及惊叹何人弹出此等神音,头顶便有簌簌银针飞来,自他抬起的手边擦过,刺透狗血符箓,直直插入身后凶僵眼、鼻、口中。
他回头见凶僵顿在原地,登时心道一声“善哉善哉”,奔过圆门,与众人汇合。
道灵也恰从另一方赶来,匆忙道:“并、并未见有兵,也未见玄、玄直师叔踪迹,倒是僵似是有、有不少……”
伴随着他话音,乔吟自墙上跳下,轻笑道:“阴山观的道士果真都是一等一的呆子,这种时候了,倒还不忘唤上一声师叔。”
道灵挠头窘迫,一旁卫祁在道:“凶僵之险不同于常,狗血符箓虽为特制,却也只是缓兵之计,断然定不住它们多长时间。”他抬头看天,见得乌蒙蒙一片:“今夜乃月圆,好在眼下不见月色,算是助了我等,要抓紧时机先行布阵,切不可等这些东西僵气大发。”
说话时顾隽已然最是积极地于自己所在内圈方位站定,于狂风中一举手中狼毫,大声道:“晓得,卫兄——来罢!”
乔吟朝四周瞥了一眼,数十位蓝衣小道严阵以待,围成外圈,无一不是面色严峻,有视死如归之态。
虽说也没少同卫祁在那木头捉过僵,但到底还是第一回见如今日般场面,她心中忽升起一些无法言说的感受,正要收回目光,忽觉一侧有道视线灼热,似定在自己身上。
扭头过去,正与卫祁在对上,后者站在不远处,似乎只望她一瞬,眼神却是深邃。
他道:“当心。”
乔小娘子挑眉,并未作声,只将琴横于身前,弦鸣两声,似是回应。
便于此时,卫祁在腰间罗盘因僵气渐盛叮铃作响,他眉头一凛,右手于拂尘上重重朝前抹去,无数银丝如蛇般飞伸出去,与身侧众师兄弟手中银线汇聚一处,在半空缠绕成一个巨大阵圈,阵圈外道道阵光不断外扩。
顾隽昂首,手中狼毫竟也不由自主并入阵圈之中,与银丝缠绕,形成一体。
“立法镇魔,光照玄冥。千神万圣,驱策五兵。聚阳集情,收僵灭灵。若为凶者,惧奇星,困八卦。阴山观听命,急急如律令——奇星八卦阵——”
众道齐声:“设——!”
院中顷刻,白光骤然,天地照亮。
便在此时,夜空中圆月突现,先前于凶僵面上贴起的符咒竟已张张炸开,许是月阴足盛以至尸气大发,那僵竟直接腾空而起,四周响起“砰”、“砰”声响,瞬间炸破阵圈几根银丝,叫众道为之一震。
卫祁在沉声:“莫要分神!加符!”
“是!”
阵圈分内外,以内左行,以外右行,顺逆而动,恰似螺旋,阵光放大至全府,又收缩回院中。
漫天符箓定于半空,顾隽抬笔沾狗血照阴山观所托付一一隔空画下咒图,符咒合为一体,宛如巨钟。
与此同时,卫祁在所带领众道士照八卦方位迅速游走,眼花缭乱之间,竟又重新设下更厚一层银丝,逐渐将数只凶僵皆包裹于齐内。
“乾坤有道,克鬼有具,符至——魂定!”
紧贴于阵顶旋转的巨大符箓顷刻间穿透阵圈,散发金光,慢慢自上而下,又于瞬间分散开来,如利剑一般,紧紧刺贴上各僵额间。
嘶吼声于刹那间响彻天空,八卦各路数位道长手中拂尘银丝向着不同的凶僵缠绕而去,死死包裹,再叫它们动弹不得。
顾隽见着离自己最近的那一具僵,只觉得心惊肉跳,盯着它额上符咒处自己的鬼画看了半晌,确定它当真动不了,方才吐了一口气:“这算是……成了罢?”
乔吟在旁将琴一转,眯眼道:“应当罢?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没那么容易。”
顾隽吓得立马拍拍胸脯:“乔娘子心直口快,无心之言,无心之言,诸位兄台莫要当真——”
谁知话音还未落,忽听天边不知何处传来一记悠扬哨声,随之他面前便是“啪”一声响,眼睁睁见着那僵身前缠绕的银丝突兀断了一根,符咒未动,银丝下的胳膊却是一抬,长甲飞速朝他刺来。
只是还未触上,又有一柄长剑飞来,伴随着铜钱碰撞声响,生生将那僵尸的胳膊斩断了去。
脓黑色伴随恶臭的腐血迅速溅开,沾了惊魂未定的顾隽一脸。
“丢歪了。”看着面相颇有些惨烈的顾大公子,随之而来的少年郎一把握住飞回的今今剑,摸了一把剑下那个模样有些潦草的剑穗,没什么歉意地道:“原本只是想折了这双丑指甲。”
“……”顾隽默了默,道:“不打紧。”
说完后,却是再也忍不住,迅速扶着墙大口干呕起来。
一身紫衣的小娘子一手握着一柄小剑紧随而至,这小剑一柄是她找回的,一柄是她才向广陵王世子讨回的,宝贝得紧,对着墙头狐假虎威地晃了晃剑,大声道:“玄直,有本事你便出来!躲在暗处吹口哨算什么好汉!”
哨声果真停了,墙后忽有一声幽幽道:“我自不算什么好汉,好汉当属这个世子才是,自己都这幅尊荣了,竟还想着救人。”
他轻笑道:“也不知今夜,这身血去了,你还救不救得了自己?”
第217章 现身
此言一出, 在场众人皆是一怔,挥舞小剑的小娘子更是身子骤然一僵,面色似乎都因他所言白了几分, 下意识瞥了身后的颜元今一眼。
后者反倒是一脸浑不在意, 只微微一笑, 看起来甚至还很有几分和颜悦色:“约莫是当初你那好师傅非但将你腿打折了,连嘴都一并残了,在说什么鬼话?”
顾隽忍不住在旁抹了把汗,暗忖不愧是昨昨兄,这张好嘴生的, 说话惯会朝人心窝子捅。不过玄直所言叫他这会儿也有些疑惑,什么叫今夜这身血去了……
他朝广陵王世子方向看去, 却见这时, 不远处假石后也不知是谁朝墙后丢了几根乱七八糟的板凳腿儿过去, 伴随着小厮伸长脖子气竭的一声叫骂:“敢咒我家主子, 我去你爹的!”
那凳腿儿还并未砸至暗处,忽然响起一记哨声,下一瞬便见一道黑影闪于墙头,而后听得“呲——”一声,凳腿尖直直刺入那东西本就空荡的右眼,腐血烂肉四溅,插着木头的脸就这么慢慢地转了一圈,直勾勾地朝躲在远处石后的陈皮方向看去。
卫祁在眉头一凛:“不好!”
眼见凶僵腾空而起朝陈皮跳去, 他手中拂尘因牵制法阵无法抽离, 只能分出一根银丝向陈皮缠去,将那有些吓呆了的小厮于瞬间卷至了另一方向:“危险,莫要在此处逗留!”
而那凶僵尚未落地, 又有长剑袭来,与方才如出一辙,此剑凌厉至极,竟于刹那间斩去了它一双僵腿,伴随一声嘶鸣,上身砰然落地,在地上骤然滚了几圈。
此景血腥恐怖至极,顾隽未来得及捂眼,看得双目睁大,下一刻,又转身扶着墙再次吐了起来。
颜元今收了剑:“又丢歪了。”
“无碍……呜——”
伴随着顾大公子阵阵干呕的声响,墙后那人却是又笑了声,笑声中几分讥讽:“你小子倒是毫不手软。”
广陵王世子轻嗤:“本世子对畜生素来不会手软。”
话音落,手腕轻轻一挑,今今剑骤然向着墙上声音方向飞去,剑身飞转出残影,只听得“乒、乓”两声,今今剑又原地飞回,落回他手中,剑上挂着一抹黑色布条,摇摇欲坠。
轮声起,在并不平坦的石子道上发出“轰轰”的声响,圆拱门后一人身影现出,于月色下容貌渐渐明朗。
李秀色见过这张脸,生得颇有些俊俏,眼尾上挑,眉目间总瞧着稍带邪性。
“对畜生不手软,”轮椅上那人似乎在回味这句话,笑眯眯问:“谁是畜生?”手指轻轻一抬,示意不远处道阵光圈中的凶僵:“他们?”又朝广陵王世子瞧过去,“还是你呢?”
李秀色没等他说完,便已然骂道:“你嘴巴放干净点!我看你才是个畜生!”
玄直狭长的眼稍稍一眯:“小丫头片子嘴皮子这么厉害,早知那夜就不该浪费时间,早早便叫人将你血取了。”
话音未落,一道长链便直直朝他抽来,玄直身形一动,轮椅便随着他朝一旁突闪,长链如鞭,突起的片片铜钱擦过他一边袖口,又刮下一片黑布。
玄直叹了口气:“若非我躲得快,险些要被你抽着。怎么,我不过说她一句,你便这般生气?”
颜元今冷声:“嘴这般脏,我也替你取了。”
玄直笑了笑,没应声,只又低头轻轻拍了拍自己两边都被撕裂一截的黑袖,又啧啧道:“我就这身衣服瞧着像个道士,你也要去毁了。”
颜元今似乎懒得再搭理他,铜钱链再用力一甩,此一下正捆上那轮椅的一边,用力一拉,那椅便朝一边偏去,下一瞬,便见椅上之人跃起,直坐上了一旁的高石之上,两条腿一条裤管看上去空空荡荡,一条俨然不怎么灵活,实是已然残了。
“都是废人了还这么能跑。”
玄直脸色明显难看一瞬,但又很快压了下去,只抬头望了下天:“比不得你,月圆之夜竟还这般能忍,怎么,何处寻来的仙丹?叫你一个怪物,今夜装人还装了这般久?”
也不知他怎么说着说着又突然想起了方才讥讽过的小娘子,又朝李秀色看来,甚至“嘶”了一声,声音中竟还有几分后知后觉的意外:“还有你,倒是忘了,你又是何处寻来的仙丹?被凶僵所伤早该死了才对,怎么还在这活着?”
“……”
这厮嘴毒比起广陵王世子有过之无不及,李秀色早就见识过,当初听长齐提起这个师弟被打断双腿还稍有些恻隐之心觉得是否是他师傅太过狠心罚得过狠,眼下只觉得怎么当初没也将他这张嘴撕了。
不过他前句所言让她心中也沉了一沉,颜元今确实是吃了两粒长齐前日所给的慈神丸方维住了神智,也缓解了一些痛楚,可药力压制意识毕竟只是暂时,如今在月色光辉愈发浓烈的演变下,她始终在注意着他,注意到他的眸色确实在渐渐变红。
黑夜中看不太清晰,但她知道,但凡颜元今皱一下眉,那一定是因为在痛。
另一边厢,卫祁在几人此时尚在维阵,早已远观半天,他目光顺着玄直一身黑色道袍向上落至那张陌生的脸上,眉头轻皱,并未作声,倒是道灵说道:“原来你真的便是玄、玄直师、师叔……”
玄直这才将视线放在不远处那一堆穿着熟悉衣裳的道士身上,笑道:“小结巴,你这一声师叔我可当不起,我这等无恶不作、心思扭曲的阴暗小人,怎能与你们阴山观这般正派道家相提并论?”
他虽是在笑,神色中此时却无半分笑意,甚至言至此处之时,眼神忽而现出几分阴鸷之色,语气也骤然冰冷下来:“我可早就被逐出师门了,还废了双腿……”
他低头摸了摸其中一条空荡荡的裤腿,无尽讥讽:“你们瞧瞧我?哪里像个师叔样子,眼下不过是个邪门歪道罢了。”
卫祁在沉声道:“师叔既知是邪门歪道,便该迷途知返!”
“我说了别叫我师叔!”玄直似是有些发怒,抬手重重朝卫祁在一指:“你们以为这么喊,我便会停?你们以为我对你们有何旧情?饶是你——你的那个师兄!他从前是多么乖巧又听我话的一个孩子,也是我唯一有过的弟子……但你可曾见我对他留过情?不能为我所用者,便是敌人,我照样毫不留情!”
提到“师兄”二字,卫祁在眼睫轻轻一颤。
他说的是道清,道清原来当真曾是他的弟子。
李秀色也晓得这玄直所说的便是赶尸时被害化僵的道清道长,原来那夜所见黑衣道士也果真是面前这厮,她不由骂道:“为一己恶欲连自己曾经的徒弟都害,世人都说为人师表,又说一日为师者终身为父,而你算什么?你连人都不算!”
小娘子哇哇叫骂,玄直却似乎不仅没有被她骂得更恼,反而被骂得将怒气都收了几分,他静静听着,越听嘴唇便越弯弯翘起,最后竟直接哈哈大笑起来:“骂得好啊,骂得好,连曾经的徒弟都害,我算什么人?我连人都不算,连东西都不算!”
李秀色简直气竭,此人当真是疯了。
玄直却是笑得越发开怀,几乎像是笑出了眼泪,笑得甚至有些咳嗽,边咳边道:“我本也不想杀他,只要他收手便好。可他偏偏那般一根筋,和小时候一模一样……死也不收手,我能如何?只得成全了我那徒弟的心愿,叫他至死都能当上一个名副其实的好道士,也算是我这个旧师傅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这般无情且荒谬之言饶是叫卫祁在听去都生了些怒意,低声道:“那你便叫他死了,为何还要将他炼化成恶僵?你明知道师兄是阴山观大弟子,你明知道……他从小便跟着你,明知道他秉性如何……也明知……他是个道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