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荀欢
她大声道:“你要是再敢上前,我就把这东西砸了!”
面前风声顿停,空气似乎都静止了一瞬。
李秀色睁开眼,看见长剑停于自己面前咫尺,玄直的神色似有几分怔忪,目光紧紧盯着她指尖勾着的一只碧绿色耳坠,最寻常不过的坠样,甚至有些破旧,水珠般微微荡漾。
小娘子眨了下眼,心道:……居然真的有用?
玄直面色由怔愣迅速变得布满怒气,沉声道:“给我。”
说完便用剑来挑,李秀色见状,立马朝旁边一闪,将手朝后一放。与此同时卫祁在已抽身来向玄直袭去,阴山观一名身躯较为高大的道长也眼疾手快与负伤终于从地上爬起的陈皮一齐将广陵王世子迅速扛去一边。
那道长瞧见广陵王世子面上的变化,心中似是一惊,还什么话都没有说,便听身旁小厮哑着受伤的嗓子解释道:“那什么!我家主子,就是生病了……”
“晓得的,小哥不用多说。”那道长郑重点了点头:“广陵王世子只是生病,我什么都未瞧见,阴山观也定不会多言,请您放心。”
说完,又迅速回身,加入了身后收僵的战斗之中。
陈皮似乎愣了下,不知为何心中稍稍有些不对味儿。
看来这些道士也都还是有可取之处的,等主子醒来,一定要说点他们好话,叫主子对他们好点……想着想着,又开始担忧起主子来,望着主子的眼都险些包上了泪。
可眼泪还没落下,却见身旁靠墙躺着的主子身躯,忽然一动。
第219章 阿迢
陈皮正吃惊于主子动静, 那边厢,玄直飞速还击卫祁在一掌,似乎连周旋都懒得与他周旋, 坐回轮椅之中, 整个人的视线都还停留在另一边的李秀色身上, 带着怒意冷笑:“丫头,抢我的东西,不要命了是不是? ”
这厮一整夜装腔作势阴阳怪气,难得见他情绪波动又这般大,李秀色连忙朝退向一旁的卫祁在身后一躲, 只探出个脑袋道:“什么你的东西?这分明是娘子的物什,你一个道士戴什么娘子家的耳坠?不知羞。”
玄直似被她气笑, 冷声道:“拿来, 我可以给你个全尸。”
卫祁在闻言偏头一瞧, 这耳坠正是当日在大理寺外李娘子遭暗箭受伤时他去追踪所拾, 一直留在身边为追查那射箭之人线索,他也是前两日才从李秀色口中知晓原来那人便是玄直,而李秀色当时也专程将耳坠讨要了来,说是以备不时之需,他本有些将信将疑——即便是玄直当日不小心落下的,这样一个破旧普通的耳坠又能有何用处?
然而眼下玄直的反应这般激烈,实在叫他震惊。他眉头轻皱,开口问道:“师叔如此在意, 此坠是何人之物?”
玄直的目光一瞬便黯, 厉声道:“多嘴!”
语毕,便在扶手上重重一拍,提剑向这二人刺去。
“李娘子当心, 顾好自己!”
卫祁在丢下一句,便匆匆向前迎去。李秀色慌忙退了几步,险些被一个冲来的凶僵抓到,好在她身材娇小又身手敏捷,在那僵尸的双臂下一滚,绕至身后,又抬脚用力一踹,将它正好踹至对面的两个阴山观道长面前:“走你——!”
这边卫祁在与玄直交了两手便深觉这个师叔难以对付,即便是坏了双腿,功力也丝毫不减,更不论其二者本出自一家,他所学招招式式想来这师叔也早已摸清透遍,几下就以已几乎将他制了住。
师傅曾说,他这个师叔虽邪,当年却是观中的奇才,无论是道法还是武学,都是一点便通,远在他人之上,所以才一度为师尊最头痛却也是最为欣赏的弟子。
直到此时正面相对,他才晓得所言非虚。
玄直眯起眼道:“今夜我本不想杀你。”
卫祁在于闪躲时被长剑刺破右臂,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只还用拂尘将剑身用力一卷,沉声道:“可你已然杀了道清。”
玄直眼神骤冷,他对长齐手下的这个姓卫的道士其实并不熟悉,只晓得他颇具阴山观厚望,是这观中数十年难一遇得道家机缘天资的弟子,他确实能看出这小道士的厉害,可到底太过年轻,又有一个“过分心善、不够狠毒”的缺陷。
他并没有太多的耐心,只点点头道:“那你——便去陪他罢。”
说着,哨声又起,慢院的凶僵愈发癫狂,黑气笼罩天地,唯独月色如冰寒依旧明亮。
院中一方道灵拂尘将将欲击至一凶僵头顶,却见那僵倏然抬头,原本灰浊的眼底陡然变得煞白,眼中嘣出鲜血溅上他握柄的手,滚烫灼烧感令道灵一痛,手上动作一顿,那僵双臂倏然高抬,一手抓住拂尘硬生生将木柄扣碎两半,一手长甲猛然刺入道灵掌中。
“师兄——”
道灵身子向后一滚,来不及看自己的手:“无碍!”
他身侧又摔来一个观中弟子,是被凶僵一口咬去了手臂,倒在地上痉挛不止,另一手却始终没放开以银丝缠绕僵腿的拂尘。那僵愈发凶狠,因跳脱不开银丝,干脆朝这弟子猛扑而来,千钧一发之际,却被横击而来的拂尘阻拦,道灵红着眼骂道:“畜、畜生!不得伤人!”
却不想,那僵之甲竟生生刺入尘棍所用枣木之中,听得“滋滋”声响,腐血渗入木心,僵掌用力一转,道灵手中所持竟这般硬生生被折断,整个人也被甩飞出去,与那断了臂的弟子倒在一处。
那弟子将将吐了血,额上黑气翻涌,白眼一番,再没了生息。
银丝被震断,凶僵趁道灵倒地便要撕咬上来,颅顶却被重重一刺,直直穿透脑上血肉。
顾隽拿着剑颇有些手抖,面上还溅了几滴污血,似乎怔了片刻,才被人一把拉去一边,似看出他面色发白,拨琴之际不忘道:“你这是救人,并非害人,亲手杀个僵没甚么大不了的,这般愣着等它反应过来寻仇么?”
道灵从地上艰难爬起,看向身旁已无生息的身躯时眼眶一红,并未多言,只从他手中抽出拂尘攥进手中,再转身冲着顾隽抹了把眼道:“多谢顾公子!”
“不谢……”
阴山观仅在片刻间竟已占了下风,先前的阵法已然全破,卫祁在并未想到玄直所炼化的凶僵实在难颤,他忧心同门之际也被玄直一剑刺伤落地,口吐鲜血,还未起身又迅速被凶僵缠上,再无暇顾及这边。
“目标本非你们,也还想留你们个活路,却不知一个个都这般找死。”玄直坐于高处,慢慢擦着剑上的血,眺望时眼中神似有几分怜悯:“也好,反正做道士也并不快活,早日解脱了罢。”
言罢,目光忽而飞速一转,盯上另一边的小娘子,微微笑道:“现在总没人护着你了?”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李秀色方与一小道合力暂退了一只僵,眼见那道士还在和僵纠缠,头顶忽又响起这么一声,她浑身一激灵,还未抬头,身前已逼来一剑。
李秀色虽武功不好,人却是敏捷,条件反射一闪竟是躲了过去,她攥着那坠子骂道:“玄直,一大把年纪了,欺负一个小娘子,你要不要脸?”
身侧便是长亭流水,池塘中应当是广陵王府饲养的银蛇,正浮出水面吐信,塘中的水有些微微发红,还飘着两截凶僵的胳膊。她站在塘边石上,已然退无可退,夜色中发丝稍稍有些凌乱,嘴里还是大声道:“你若敢动我,我也把它砸了!”
这话玄直已经听到了第二遍,他说道:“临死了还这么多话?怎么,是有意拖延时间,让你那小情郎先逃?”
说着便仍要上前,李秀色深知此人厉害,抬头看一下头顶月色,再低头急忙嚷道:“你再过来,我真的砸了!”
“你不敢,”玄直冷笑:“那我一定会剥了你的皮。”
李秀色只恨得不得翻白眼,骂道:“难道现在你就不剥了?”
实在没见过这般烦人的丫头,玄直委实没了耐心,“你大可试试”,说完便干脆一掌朝她逼去,本欲打死这丫头的时候顺势把坠子取回,没想到眼瞧他过来,李秀色抬手重重一扬,用力朝另一边的硬石上砸了个东西过去。
“——试试就试试!”
玄直一惊,当即转换方向,下意识想要挽回捞去,却听 “啪——!”的一声,那坠子直直砸在石面,清脆的声响震得他生生一愣,碧色的瓷片如同水珠在他面前碎开。
这边厢,李秀色办完事撒腿就跑,她方才确实有意拖延时间,也不知陈皮把他主子拽走没有。
但她还未跑两步,就听身后风声呼啸,应当是玄直反应过来,扔了个什么个东西而来,李秀色深知被刺就是死,条件反射便要避开,蒙头却撞上什么。
她下意识以为是凶僵,惊吓间抬手又就要摸小剑,手腕却被扣住,被人迅速一揽至身后,擦身而过时扑鼻涌进桃花香,伴随着清脆的银铃声响,随即又听“乒、乓”几声,眨眼之间,朝她刺来的暗器如数被挡了回去。
李秀色抬头对上一双红色的眼与那张此刻格外妖冶漂亮的脸,怔了一瞬,又惊又喜:“颜元今?你醒了?”
广陵王世子并未出声,放开她后,只扫了她的唇上一眼,她的嘴唇破了,残留着几丝血腥味。
那独特的血腥味令他眉毛稍稍一蹙,别过目光,转而看向不远处的玄直,后者手里握着碎片,具体十步之远,眼底满是杀意,并未看他,只盯着李秀色,一字一顿道:“毁了阿迢留给我的最后一件遗物,我要杀了你。”
李秀色自颜元今身后探出头:“……阿迢?”
她猜测这应当是已逝的谢国公夫人萧氏名讳,先前已经自顾隽那几人口中打听全了之前谢寅的口供,基本了解了上代的恩怨,晓得这厮从来都是一厢情愿,便直言道:“玄道长莫不是自作多情罢!萧氏堂堂国公夫人,要留遗物,那也是给丈夫、儿子,你算甚么东西?我看这坠子,怕不是你偷来的、抢来的罢!”
玄直面色愈发的黑,半晌方道:“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不知道?”李秀色道:“你打着自认深情的名号,借着为她报仇的名号成全自己私心,又是滥杀无辜,又是暗自练僵,萧氏即便是活过来,只怕是都要跟你划清界限,后悔相识!这坠子砸了也好,省得在你手里,脏了萧氏!再说了,我本不想砸的,不是你叫我试试的么!”
话音一落,玄直便已气竭一般,疯了一般朝着李秀色方向袭来,颜元今见状迎上前去,他速度极快,几乎眨眼间就到了玄直面前,后者满心是那嘴贱该死的小娘子,被他猛然抬手一击,全然来不及反应。
只听衣襟破裂的声响,身前便被广陵王世子刮出长长一道,紧接着面前凌光一闪,今今剑极快极狠,自他胸前一处猛然刺上。
化僵之后,半分清醒,半分混沌与痛苦,但凡可以压下,广陵王世子的速度、力量与功力俨然可见飞涨。
他这剑刺得似乎格外轻松,连玄直本人似都吃了一惊,顿在原地,痛感后知后觉蔓延上身,他栽在地上,口中剧烈咳嗽,咳了半晌,竟咳出一粒极小的带血的玉哨来。
“还以为你是学了劳什子口技,”广陵王世子轻嗤:“原来是身上藏了这般不入流的东西。”
玄直抹了一把唇上之血,抬头看向颜元今丝毫不加掩饰的面上黑纹与唇上利齿,竟是笑了:“我小瞧了你,化成僵后倒是长进不少……”声音陡然变冷:“与你母亲一般该死。”
胸口又重重刺上一剑,剑尖在其血肉中扭转:“别拿她与我相提并论。”
玄直却还是哈哈大笑,笑得又咳出了血,笑过之后,神色却又倏尔暗淡下来,痛感蔓延全身,他此刻却只是想笑。
低头看向手中的耳坠碎片,有一片已然刺入他掌心,染上血红,他就这么看了半晌,任凭颜元今的剑在自己体内,并无半点反击的意思,只忽道:“其实那丫头说的不错。”
“这并非是阿迢留给我的,是我偷的。”
他看着染了红的绿片,似乎觉得尤其好笑,怎么都停不下来笑,一边笑一边道:“是我偷的,可笑吗?是我偷的。她怪我总是来寻她,即便认识那么些年,即便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可在她眼中,我也不过是个家乡故友而已。”
“她照应我,看我在阴山观中学徒,过的拮据,又知晓我自尊心高不肯受嗟来之食,便请我做了她儿子师傅,教那臭小子武功,借此来给我酬钱,好叫我日子过得滋润些;她喜好下厨,尤其喜做家乡的白水红乳饼,这饼胤都人吃不惯,说有股怪味,她知晓我一定吃得惯,又碍于身份,便借臭小子的手拿来给我吃;她与我谈论惋惜,谈论故乡,谈论回不去的少年……这一切,都不过是可怜一个故友,一个儿时的弟弟,更都不过是借此来思念家乡与亲人罢了。”
“这一切我都晓得,却还是整日整日装不晓得。”
“我欢喜她同我讲话,幼时便是如此,除了她,谁家的小姐会同一个街边的野娃娃讲话?谁家的小姐会给一个不起眼的野娃娃做白水乳饼吃?又是谁家的小姐,肯将那娃娃当作是弟弟看待?我欢喜她,她早该知道的……虽然有一天她举家搬迁突然不见了,也没有和我说过一声,我也从未恨过她……直到后来知道她嫁了人,我也没恨过她的。但我恨她笨,我恨她太笨!”
“我看出她过得并不开心,看出那个男人并不爱她,对她说了逾矩的话,没想到却让她吓了一跳,叫我自重,叫我莫要再提……我说要带她走,要带她回家乡,她也叫我滚,叫我不要再来。你说她为何这么笨呢?为了一个男人,值得么?”
言至此,玄直似有些自嘲地笑了笑,笑得几乎要落泪:“我有些生气,当真不再来了,临走前瞧见她落在院中的这一双坠子,便偷偷拿了去,怕被她发现,还装得格外自然。”
“我本以为她这般笨,活该在那个院子困着,大不了我不再管她好了。可是我才走了多久?她便死了。”
他声音低低的,幽幽的:“她死了,只留给我这一双坠子。我只有这一双坠子……这双是她嫁人前幼时便曾带过的,其实丑得很,也不知道为何她这般喜欢,更不知为何……戴在她面上这般好看。”
“她死了……她,是被你们广陵王府,被你们广陵氏,被所有人害死的!”他的声音忽然又大了起来:“王爷有何了不起,皇帝又有何了不起?你们都得死!”
言至此,玄直又猛然呛出几口血水来,厉声道:“为何我闹出这般大的动静他们还不出来?好一对夫妇,莫不是要等全院人都死了,包括你也死了,才肯出来?”
他说着话,忽地抬头,却不是看颜元今,而是仰头看天。
察觉他动作,李秀色眉头一皱。
这一夜玄直老是望天,说起来今夜天色也总是在变,尤其空中之月,时而被云笼罩,时而又格外明亮,每当变换,院中局势也总是随之改变,此刻阴山观众弟子已然死伤惨重,剩下一半负隅顽抗,为何他还要看天?
她便跟着抬头,却见夜色之中,月盘周身散着丝丝荧光,叫人不敢直视,圆月周遭不知何时现出了几粒星子,流云之下,隐隐绰绰。
星子连成了线,周遭又是风起,李秀色心中一跳,再低下头,便听玄直大声说道:“出来罢!”
话音落,院墙之外,蹦入一道高大身影。
不同于其他凶僵,此僵一身白衣。
其面孔虽是苍老,却不见半分僵斑,唯有额前一点红砂,面若救世苦主,一双骇人纯黑瞳眶与尖利爪牙却又似地狱修罗。
清风拂过,吹起他满头白发,如丝如瀑,他稳稳站着片刻,纹丝不动。黑色眼珠毫无生气,半晌,身子轻轻一转,立于玄直身前,后者轻轻一抹唇边血,低声道:“师傅……替我杀了他们罢。”
第220章 度衣
此言一出, 李秀色当即瞪大了双眼。
师傅?
她脑中尚在诧异,却见那僵闻声后静止了片刻,下一瞬, 忽而转身, 双臂未动, 仅足尖轻轻一顿,地面石子竟开始剧烈震动,愈来愈猛,随后只听“砰!”“砰!”声响,沿着他脚下一路地面如炮弹片片炸开, 数位正与僵尸纠缠的阴山道长避之不及,于震动中被炸伤后撞至石山, 落地吐血不止, 断气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