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蛋糕会有的
苏玉君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此刻心中的感觉。
她站在不远处,想到自己从姜琴这里得到的消息,想到自己从昨天就一直彻夜难眠,一直在心里猜测那个孩子到底长什么样,为什么会被哄骗了那个小石头,这些又到底是不是真的,还有自己的幼子战死边关……
她年纪大了,但人老眼花,心眼却很明亮。
当初找回那个孩子的时候,她自然是极为高兴的,甚至在初见面时,发现这个孩子被养得很好,并没有因为走丢而吃苦受罪时,心里还觉得是凤尧在天之灵一直庇佑着锦元,这才能在如此的巧合下顺利将锦元平平安安地送回家中。
可后来,她发现事情和自己所想的似乎有些出入。
分明是才三岁的孩子,可锦元出入侯府皇宫,排场都极大,一应吃穿用度全部都要最好最贵的,甚至偶尔稚嫩的眉眼里总会流露出让她这个老人都觉得心惊的野心和戾气。
像是一个高高在上许久的成年人。
而不是一个在外漂泊刚回家中的幼儿。
成年人和孩子之间的差距实在是太大太大了,大到苏玉君哪怕是想要找理由说服自己都很难。
但无论如何,至少锦元身上流淌着魏家的血液,也是凤尧唯一的血脉延续。
所以魏家对魏锦元依旧是掏心窝子的好。
魏家其实并没有外人眼中的泼天富贵。
或许以前有,但魏家现在门庭冷落,唯一的儿子和仅有的孙儿全在边疆打仗*,皇帝和朝堂对军队的拨款并不及时,可以说一年里有大部分时间,边疆的战士们都是要自己去找食物果腹的。
军队里将这种情况称之为采集任务,又叫做打野。
就是会专门派一队好手去山林河湖这些有食物的地方打猎采集,不管是兔子野鸡和狼群,还是野果野菜和游鱼,总之只要是能吃的,吃不死人的,都会被他们像搜刮地皮一样带回去给全军将士们当口粮。
上次长子魏凤延的来信里也曾说过,将士们在和敌人厮杀的时候,总会因为手中的盾牌太差,又或是因为刀枪不够锋利,而无辜丧失一条又一条鲜活的生命。
魏家军敢打敢拼,但没钱,没钱吃饭,没钱更换更好更新的装备,就连身上用来防御的皮甲都破破烂烂,这样的他们去和敌人拼杀,就只能靠性命去堆填。
没有朝廷的拨款,作为主将,魏凤延只能自己掏钱。
魏凤延的钱从哪里来?他想要养活那么多的兵,除了魏家在他背后勉力支撑,就没有第二种可能了。
魏家往里填了多少钱,苏玉君已经数不清了,她和自己的儿媳甚至将各自的嫁妆都变卖了拿去支援在战场拼杀的儿子。
所以外人眼中安庆侯府如日中天圣眷正浓,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作为安庆侯府的当家主母,苏玉君清楚的知道魏家内里早就被蚕食一空,除了表面光鲜,已经不剩什么了。
尽管如此,锦元被接回魏家后,他想要什么,苏玉君和大儿媳都会尽可能满足他,从来不会亏待他半分。
因为她们自己心中对这个小孩子就已经多有亏欠。
后来锦元面圣,得到皇帝三番五次的夸赞后,苏玉君心中对这个孩子的疙瘩和那种莫名的感觉就更重了。
才三岁的孩子,不知道朝堂诡谲,也不识人心善恶,这也都是极为正常的,可作为商户人家养大的孩子,刚入宫就得到了当朝天子的喜爱?
之后又说他命格贵重,紧跟着赐予国姓……
魏锦元变成了黎锦元。
可在苏玉君的观察中,发现变的不仅仅是一个名字,还是那个孩子对家人的态度。
若说以前这孩子还会对她这个祖母撒娇说软话,还会用明明成熟的神态故作天真,那在改了姓之后,黎锦元看她魏家人的眼中就带了几分并不掩饰的高高在上。
他仍然称她为祖母,但行礼敷衍不耐烦,看着病弱姐姐的目光里也总藏着奇怪的成年人的打量,就连看自己的大儿媳,黎锦元的大伯母时,都是那种让人皱眉不适的目光。
越是和这个孩子相处,苏玉君心中奇怪的感觉就越重。
可他是魏凤尧唯一的孩子。
仅凭这一点,整个魏家,就没有人会对这个才三岁的孩子说什么重话。
结果她听到了什么?
当初确认身份的那块小玉石,是黎锦元从另一个孩子手中换来的??
这件事对整个魏家而言,实在是关系重大,因此苏玉君收到信后看完就当场烧毁,谁也没有告知。
更是传信给原本要带着孩子上门来的姜琴,更改了见面的地点,在今天一早,就借口要探望曾经的手帕交,正大光明地来到了刘府。
然后一进门,她就见到了那个孩子。
不,应该说,她就见到了自己真正的小孙子。
哪怕只是隔着晃眼的天光,不远不近地看到了半张幼嫩莹润的侧脸,苏玉君也敢如此笃定,这就是凤尧的孩子,是凤尧真正的亲子。
因为那张白白嫩嫩的小脸,真的和凤尧年幼时的模样有至少五分相似。
大概是她在原地怔愣的时间太久,又或许是她的目光太有存在感,那个孩子突兀地偏过脸朝她看了过来。
姜琴和刘培礼也看到了她。
刘培礼拍拍身旁瞬间紧张崩直了身体的小五。
姜琴则在片刻的怔愣后,笑着起身对她说:“玉君姐,好久不见了,快上来坐下说。”
她松开星星,下一秒星星就被哥哥护在了身后。
两小只看着师娘奶奶走过去牵着那位看起来更为苍老些的奶奶走了回来。
随着她们走近,原本好奇打量的两个小朋友,也跟着视线慢慢仰头,像两朵会自动跟着太阳转圈圈的小葵花。
姜琴被两个孩子傻乎乎的模样逗得失笑,牵着苏玉君在凳子上坐下后,这才又招招手让两个小朋友到面前来。
星星扭头看哥哥。
小五扭头看夫子。
刘培礼:“……去吧,别怕。”
于是小五牵着弟弟慢慢走近。
很奇妙的,在站到这位奶奶跟前的时候,小五并不恐惧对方的权势和地位,也没有了当初认为她会抢走弟弟的心慌不安。
大概,是因为自己正牵着星星的手吧?
星星的手软软小小的,这半年里被养出了些肉肉,捏在手里温温软软,小五原本紧张的心情瞬间放松了许多。
也有可能是因为这位老人家的目光很温柔平和吧。
她并没有什么预想中的失态,只是温和专注地看着他和弟弟越走越近,眼眶有点泛红,却没有说书人故事里那些认亲之后抱头痛哭又或是懊恼庆幸的任何表现。
但就是因为她此刻的平和,小五慢慢放松了神经,在把弟弟牵到她面前后,也鼓起勇气,替弟弟先开了口。
“侯夫人,我是……星星的哥哥,当天的事情是这样的……”
小五牵着弟弟的小手,站在这位弟弟的亲人跟前,慢而认真地将那天发生的事情讲述给对方听。
末了,他极为诚恳地说:“我没有撒谎欺骗您,那半块麦饼我们已经吃了,但那天路上还有其他行人,或许你们派人去问的话,还能有印象。”
说完,小五就牵着弟弟安静等待对方的回答。
其实小五还想说很多的话。
他想说:如果你们不喜欢星星的话,也没有关系,我可以养大他,一直当他的哥哥。
他想说:如果你们要认回星星的话,一定要将另一个孩子送走,这样星星回家才不会被欺负受委屈。
他想说好多好多叮嘱和“威胁”,但这些话,都在快要说出来的时候被他冷静地咽了回去。
8岁的小五还不太懂权衡利弊,但他有自己生存处世的本能,他觉得这些话说出来会对星星不太好,所以一个字都没有多说。
从始至终,他也没有任何要把星星推上前一点,给老人家单独打量细看的动作。
因为小五觉得那样就好像把星星一个人推了出去,他怕星星会害怕,也怕自己以后永远都只能站在星星的身后看他。
所以小五才不会把星星推上前,他一直和星星并排站着,任谁都能看出他对星星的保护姿态。
苏玉君看着星星的目光,在小五开口的时候,就落在了他身上。
等小五条理清晰地说完,苏玉君朝他颔首,转而问道:“你说你是星星的哥哥?你和他从小一块长大吗?”
之前小五一直喊星星星星,所以苏玉君也喊星星。
而星星始终站在哥哥身边,什么都没有说,半点没有刚才苏玉君走进来时他对着姜琴的鲜活。
可只要看向他,就会发现小朋友只是不说话而已,但那双黑白分明极为清澈的眼睛却一直在安静地注视观察着自己面前的人。
在苏玉君和小五聊天的时候,星星收回视线,垂眼看到了哥哥牵着自己时紧张到发颤的手指。
但小五表面上还很镇定,他点头对面前的老人家回答:“对,我在京郊捡到了星星,那时候他还好小一只,我把他捡回来后,他就一直跟着我长大,我当他哥哥,他是我弟弟。”
“孩子,你还记得当初捡到星星的时候,他身上除了那个小石头,还有什么东西吗?”苏玉君问得细致。
小五拧眉想了想,摇头又点头:“没什么特殊的东西了,但是星星当时的襁褓上有好多血,我怕这些血会惹事,所以把那个襁褓脱下来埋在我爹的坟墓旁边了。”
说完,小五出神了一瞬。
或许往日的他怎么都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会将老乞丐的身份脱口而出喊一声爹。
但老乞丐捡到他,又养大他,这声爹他喊出来后并不觉得违和。
甚至有种早该如此的恍惚。
“好孩子,我知道了,我信你们。”苏玉君缓声说着,目光重新移向星星。
然后又一次和这双漂亮干净的眼睛撞上了。
“星星……”
她声音微颤,没有再坐在凳子上,为了保持视线平视,她不顾形象地半蹲下来,衣摆落在地上,手却试探着抬了起来。
她动作很慢,似乎在等星星躲避。
但星星没躲。
小小一个人儿,乖乖站在她面前,在被她的手心抚上头顶时,那双漂亮的眼睛就一点点弯了起来。
那一瞬间,苏玉君仿佛有一种一切变故终于回到正轨,荒唐的命运也终于尘埃落定的心安,她心中无声又安稳地喟叹,手心稳稳地落在小朋友的头顶。
“星星,我是你的祖母。”她揉揉面前幼儿的头,温声介绍自己,苍老的眼中却藏着几分期待。
下一秒,她这点小小的藏起来的期待被小朋友认真地满足。
“祖母~”星星乖乖地喊她。
“嗳!”苏玉君答应得极快,眼中的泪水却终于落了下来。
她的手落下来,轻轻将面前的小朋友环抱住,“乖,乖孩子,这些年受苦了吧?”
语气里有喟叹,有满足,更多的却是亏欠和愧疚。
星星感觉自己被一个好暖的怀抱给笼罩住。
很陌生,也有点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