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照前墀
沈鸿影只道:“如此,我要解毒便名正言顺了。”
八岁那年坠马后,他多病体虚一半是装的,而一半则是真的。直到私下多方求医后,在黔州被谭家诊出体内有着一种名唤冰蚕子的寒毒。顾名思义,冰蚕子便是以西北雪山之巅生活的一种寒蝉为原料,晒干后再研磨成粉。其毒性阴寒,发作极慢,却可以渐渐侵蚀人的身体。沈鸿影便是被人天长日久暗下了此毒,一点一点,积少成多,身子迟早会被蛀空。因当时他年龄尚小,无法直接祛除寒毒,只能以另一味热毒与之相互制衡,而若要同时拔除二毒,雪上一枝蒿便是药引。
既然这毒迟早得中一回,不如使之物尽其用。
“我曾中过毒的事情捅了出来,就看真正该担心的人耐不耐得住性子了。”沈鸿影手指轻敲扶手,眼中若有所思,“对了,再给他们添把火,让那些人进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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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三。
一大早,杜鹃推开窗户,外面天色晴朗,树影摇曳。
鹧鸪正用篦子细细给张月盈顺着头发,边梳便赞道:“姑娘这头发用桂花油养得好,乌黑发亮,昨晚洗过,今晨却不见半分毛燥。”
张月盈弯弯嘴角:“你就会说好话,咱们浣花阁里都安置好了?”
浣花阁是襄王府的正院,张月盈便住在此地。
鹧鸪不愧当惯了张月盈房里的大管家,当即答道:“阁内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陈设都换成了姑娘惯用的,西暖阁紧挨着花园,辟出了一道小门,再收拾了出来做调香室。姑娘带来的嫁妆大多都搬到后面的库房里了,其余放不下的,问过了路总管,开了旁边的流芳阁,暂时放置在那里。宫正司还未将王府的那些下人发还回来,阁内现在都是我们的人。”
“别的先不管,约束好浣花阁就是了。”
“是,都听姑娘的吩咐。”鹧鸪打开鎏金紫檀妆盒,十余支做工精美的发饰一览无余,“姑娘今日需进宫拜见太后和陛下,不知要梳个什么发髻?”
张月盈坐在梳妆台前,垂眼看了眼铜鉴里的自己:“就梳朝云近香髻吧,戴三姐姐送的那匣南珠新打的头面,发式素雅一些。至于衣衫,还是那日穿过的那身银红的浮光锦大袖衫,搭上霞帔就是。”
鹧鸪手指灵巧,飞快地就挽好了发髻,二等丫鬟春花捧着一个漆盘走近,漆盘里托着清晨新折不久的玉簪花,犹带露水。鹧鸪思考一二,剪下两朵簪在张月盈发间。
张月盈喝了杜鹃端来的一碗银耳粥,用了几筷子小菜,便上了妆,妆容以简单大方为首。
及至辰时三刻,她出了浣花阁,去往前院同沈鸿影汇合。
沈鸿影一身广袖朱红亲王常服,袖口绣着金丝祥云,腰缠白玉玲珑带,坠着一枚胭脂玉玉坠,风度翩翩,仪表出众。虽是大病初愈的模样,但气色红润,病意都去了三分。
“殿下晨早。”张月盈向沈鸿影问好。
“王妃晨早。”沈鸿影亦如是回应。
张月盈失笑,朝他伸出一只手,沈鸿影不明所以:“王妃这是?”
“今日是要进宫给长辈问安,劳烦挪用殿下一只胳膊,让我挽上一挽,也好做个样子。”
沈鸿影愣了一下,神情有些茫然,但是瞬时便反应了过来。
是该做个样子,皇祖母那边也好放心。
他思忖道。
沈鸿影轻轻嗯了一声,伸出了左臂,张月盈立马挽上,自然的不得了,仿佛两人真是一对恩爱小夫妻。
“殿下走吧。”张月盈满意了,便催促着沈鸿影启程。
鼻间缭绕着似有似无的幽香,不知张月盈用了何种香粉,绵绵不绝,沈鸿影的身体僵硬了少顷,没说什么,目不斜视地走下王府府门前的大理石台阶。
襄王府在五王宫桥附近,马车行驶约一柱香的功夫,便停在了西华门外。
下车时不用张月盈再说,沈鸿影就非常自觉地伸出胳膊让她挽上。
千秋宫知晓沈鸿影今日要带新妇入宫拜见,胡嬷嬷主动请缨,一早便候在了宫门里侧。她遥遥瞧见这一幕,心道:襄王和襄王妃应当想处得不错,太后娘娘的心也能放下了大半了。
而后,胡嬷嬷便迎了上去,先行过礼,便盯着沈鸿影瞧:“殿下气色倒比之前要好些了,不枉娘娘念了好几日经。”
“是我的不是,又惹得皇祖母担忧了。”沈鸿影道,又向张月盈介绍过胡嬷嬷。
胡嬷嬷亦在悄悄打量张月盈:“老奴不过伺候过太后娘娘几年,当不得殿下这番称赞。倒是当初跟着娘娘,有幸在群芳会上远远瞧见过王妃殿下,才是风采过人。”
客套话说完,胡嬷嬷便领着他们往千秋宫去,其间还不忘同张月盈讲些后宫的忌讳。
张月盈就这样挽着沈鸿影的胳膊,大摇大摆地进了千秋宫。还没进殿,她就望见殿内一片珠光宝气、锦绣生辉,这都是后宫的嫔妃和公主们。
这人可真多。
张月盈暗自咋舌,低眉顺眼地跟沈鸿影进了殿。
殿内香风习习,珠翠环绕,太后端坐在最上首,难得一身黄衫,配天青色霞帔,头戴九凤钗,长眉斜飞入鬓,看向沈鸿影的眼神格外温柔,仿佛一个最普通不过的祖母。
太后目光落在二人挽着的手上,暗暗点头。
那日,张月芬突然失足落水被成王所救,她看穿了黄美人在里头的算计,固然愤怒,同时也盘算着如何再给孙儿找一门靠谱的妻族。而如今这丫头却是孙儿自个儿跪在她面前求来的,正好徐望津升任谏议大夫,这丫头的那一点不足也补足了,就顺水推舟地答应了。
如今想想,娶一个喜欢的,夫妻之间至少不会日日怨怼。
当年的教训,已然足够了。
张月盈余光扫了眼沈鸿影,走到太后宝座前,两人一起下拜行礼,再从宫人手中接过一盏茶,双手奉上。
太后没有为难张月盈的意思,接过茶抿了一口,再交由胡嬷嬷。
宫妃们哄笑道:“太后娘娘可算又喝到孙媳妇茶了。”
被一屋子人上下打量,张月盈心底有些发麻,只能扯出一抹笑,假装自个儿什么都不懂。
“走近前来,让哀家瞧瞧。”太后道。
张月盈行了个福礼,任由太后拉起她的手,格外乖巧。
“是个好孩子,但头上怎么这般素雅,去将我的那对金翅蝶舞步摇取来。”太后从宫人手中拿起一对步摇,一
左一右插在张月盈头上。步摇形如一对振翅而飞的蝴蝶,细小的宝石轻轻摇曳,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多谢皇祖母赏赐。”张月盈大大方方谢过。
看过张月盈,太后又对沈鸿影道:“影儿,你的这场委屈,哀家定不会让你白受。”
沈鸿影上前扶了太后起身:“自有大理寺他们去查,何劳皇祖母费心。孙儿此次蒙难,亦多亏了王妃照料,得了新妇入门的福气庇佑,才能否极泰来。”
太后闻言了然,张月盈五刑克亲的那些流言,她听过几耳朵,清楚这是他想给王妃撑腰,转头嘱咐胡嬷嬷:“哀家记得私库里还有一柄南边进贡的玉如意,找出来一并赐给影儿媳妇。”
宫妃们又奉承太后慈和仁善。
女官回禀午间的席面布置好了,众人便移步到了彩霞池旁的水榭。
风吹荷动,碧波荡漾,好景作陪,恰逢其时。
一片潋滟光景中,一个宫女狂奔而至,气喘吁吁道:“太后娘娘,不……不好了,常才人被许美人撞了,跌在了地上小产了。”
第41章 所谓宫斗进了后宫这个大染缸,每个妃……
宫中的春水生,以御贡荔枝和石榴为底,红茶做汤制成莲花状,清澈透明,观之宛如琉璃,口感顺滑,清香宜人。
张月盈尝了几口,听见宫女的禀报,来了兴趣,没想到竟然还有机会观摩传说中的宫斗大戏。
她搁匙悄声问一旁的沈鸿影:“宫里经常有这种事?”
“偶尔。”沈鸿影垂眸敛目,事不关己地用着御贡的碧螺春。
事关皇嗣,事情自然轻忽不得。
管事的皇甫德妃闭宫,后宫中唯一能够决断的便唯有太后。
太后仿佛已然司空见惯般,将报信的宫女晾在一边,不紧不慢地用着完了一碗碧梗米薏仁粥,才示意胡嬷嬷开口询问:“你是谁宫里的?”
宫女战战兢兢回答:“奴婢是后苑里打理花草的三等宫女,被常才人身边的女官遣来报信。”
胡嬷嬷斥道:“常才人身边按例有宫女六人,怎么轮到你来报信?”
宫女忍着泪解释:“奴婢请嬷嬷明鉴,只因常才人随身只带了廖女官一个人,她不放心许美人的宫女,才让奴婢过来。”
问完这一遭,胡嬷嬷朝太后点了点头。
这宫女说的是真话。
太后这才问:“人挪到了何处?可请了太医没有?”
宫女答道:“常才人似乎……已经回了菊霜阁,廖女官也让去请了太医。”
宫女话音刚落,便听到女官进入水榭通禀:“娘娘,许美人到了。”
“让她进来。”
水榭门前的纱帘一动,许宜年缓缓走了进来,穿了身豆绿绣串枝莲的褙子,系了条月白撒线缠枝绉绸裙,头戴一顶象牙莲花冠。一身华贵冠服衬得她乌眉肤白,恰如白瓷,整个人气质比四个月前天翻地覆,俨然一派贵人模样。
“还未恭贺襄王和王妃大喜,区区薄礼,万望莫要嫌弃。”许宜年先看向张月盈和沈鸿影,身侧的女官恰到时候地送上一方锦盒,里面放着一对嵌玉花红蓝宝石花卉发簪和一对镶金白玉臂环。能送的出这样名贵的礼物,看样子她在宫中的处境并不差。
“美人言重。”张月盈如是道,示意杜鹃收下了锦盒。
“臣妾特来向太后娘娘请罪。”许宜年随后盈盈下拜,对着太后瞬间变脸,一副愧疚不已的模样。
“你倒是说说你有何罪?”太后面上并无想象中的厉色,语气反而很和气。
“承蒙天恩,臣妾才能入侍陛下身侧,娘娘亦对臣妾百般照抚。可臣妾无能,于后苑内未能及时劝阻常美人,以致龙胎有损,实在愧对娘娘和陛下的恩典,故而臣妾有罪。”
许宜年泪眼婆娑,低头抽泣起来,仿佛真的悲伤至极。
张月盈暗暗咋舌,果然,进了后宫这个大染缸,每个妃子都能进阶成影后。
她偷偷扯了扯沈鸿影的衣袖,压低嗓音问他:“事涉后宫隐秘,我们在这儿是不是不大合适?”
沈鸿影侧目,便发现了她眼底的蠢蠢欲动,道:“你想看便看,不妨事。”
“那就好。”张月盈放心地当起了看客。
许宜年与那宫女的说辞并不一致,当中谁真谁假犹如迷雾一般。
水榭外忽而又传来一阵女声:“下官菊霜阁常才人阁中女官特来为主子陈情,求见太后娘娘。”
常才人小产卧床,无法亲自前来,到场的便是她的心腹廖女官。
当事的两方人马到齐,水榭内数十道目光均投注在了她们身上。
廖女官“扑通”跪地,眼泪花突地冒了出来:“请太后娘娘为我家才人做主啊!才人虽胎还未稳,心想着襄王殿下和王妃头一回进宫,本是强撑着要来水榭赴宴,谁知路上遇上了许美人,发生了口角,许美人竟伸脚将才人绊倒了。”
一位面容严肃的中年妃子忽然插话:“你说的都是一面之词,谁知情形究竟如何?焉不是你们主仆蓄意苟陷许美人。”
“这是王修仪。”沈鸿影在张月盈耳边提示。
王修仪是后宫中的老人,本是福宁殿服侍的女官,后来成了妃嫔,失宠后便常常侍奉在太后身侧,凭此升到了二品的位置,是太后的铁杆簇拥。
“修仪您与许美人一向交好,说话自然向着她。”廖女官当即顶了回去。
“你说是我绊倒了常才人。为何我都走出了四五步,她才后知后觉倒下去,动作慢慢悠悠,生怕自己被摔坏了一般。”许宜年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说出的话却带了些讥讽。
话里话外均直指常才人就是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