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照前墀
手指抹过伤口,沈鸿影一声不吭,将带血的指腹放在眼前,舔了舔嘴唇,摩挲晕染开指间血色。仅是刹那,青年神色变换过几分,又成了款款温柔的模样。
“阿盈心疼了?”他问。
桃花眼里水波潋滟,诱人深看。
张月盈只愣了一霎神,并不吃他这套,正色道:“殿下深夜来此,想必是想好了解释。当然,若是还没想好,窗户就不必再走了,左转出门,我就不送了。”
张月盈盘腿坐于榻上,不施粉黛,素面朝天,沈鸿影俯身望着她,两个人之间的距离隔得很近,能轻易窥见对方眼底流溢而过的星点。
沉吟片刻,沈鸿影终于开口:“阿盈,你说的我想过了,但我的答案还是——不能说。”
张月盈正要脱口而出:“那你来干什么?”
沈鸿影突然话锋乍转:“如果我承诺,若一日原原本本,毫无隐瞒,悉数告知呢?”
这是他在檐廊下思量良久,琢磨出来的折中法子。
“我为什么要信你给我保证?”张月盈道,“沈渺真,你在我这儿已经没有信用了。”
“我可以发誓。”
沈鸿影毫不犹豫,右手指天,誓词就要脱口而出。
张月盈伸手捂住他的嘴。
时人笃信誓言,要是真让他发了誓,最后还应验了,就是她的罪过了。
她顿了顿,嚅嗫嘴唇道:“勉勉强强相信吧。”
“咯,”张月盈伸出小拇指,“拉勾。”
沈鸿影顿时皱眉,不明白她是何意。
张月盈叹了口气,就知道他不懂,解释:“我们俩拉了这个小拇指,这个约定就算成立了,谁都不能反悔。”
沈鸿影蜷了蜷手指,笨拙地学张月盈伸出了一根小拇指,勾住她的手指。
“来跟着我念,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了谁就是小狗。”
帷罗帐里,两人手指勾搭在一块儿,随着清甜的女声一晃一晃。
张月盈大拇指摁在沈鸿影的拇指上,笑容明媚道:“这样就好了。”
刚刚的誓词实在有些怪,沈鸿影有些摸不着头脑,问:“真会变小狗吗?”
这个问题从来没什么人问过,张月盈反应了一会儿,噗嗤一笑,眉眼弯弯。
“小……狗……是小狗,”她鼓起腮帮子,举起双手,“汪”地叫了一声,作扑倒状,伏在沈鸿影肩上笑得浑身发颤,“对,如果你说话不算话,就会变成一条小黄狗,只会汪汪叫,谁也听不懂你说话。”
张月盈把大人小时候拿来吓唬小孩子的话复述了一边。
沈鸿影环抱住她,有些唾弃自己的小心思。她明明知晓他有所隐瞒,还是一次又一次包容,选择了相信,而他竟然故意发誓装傻,只是为了引得她的心疼。
甘甜的气味侵袭着沈鸿影的鼻腔,将他彻底包裹。
他阖上眼,默默许愿:若可沉溺于这一场绮梦,他愿永不醒来。
“对了,”张月盈忽然开口,“我的簪子。”
沈鸿影哄她:“我赔。”
第89章 审案私德有亏,贻笑京城,总比被抓住……
翌日是个阴天,墨色的浓云挤在半空,遮住了日头,沉沉的就要压下来。
辰时,鹧鸪和杜鹃瞧见沈鸿影大摇大摆地从卧房里出来,差点儿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由衷地要给他竖个大拇指。他到底是怎么再次登堂入室,让自家姑娘气懑全消的?
今日的京兆府门前挤满了围观的百姓,乌压压一片,无一不踮脚探头,好奇着里面的动静。更有心思灵活的小贩,特地在不远处的大榕树下支了摊子,贩卖各类蜜饯果脯、煎饼满头和热饮,不过一会儿,便赚得了大把铜钱。
秋末之时,榕树的叶子近乎完全枯黄,大把大把地从枝头飘落,一辆马车自远处而来,碾碎了枯枝败叶,车中人敲了敲车壁,车夫勒马,马车徐徐停在榕树下。
“姑娘,可有什么吩咐?”一个女声问。
车中人掀起车帘一角,露出一张妍丽的脸,张月盈看向榕树下的小摊,道:“那的杨梅蜜饯瞧着不错,去买一包来吃吧。”
杜鹃应声下车,小贩喜笑颜开地接过十个铜板,换回了一大包蜜饯。张月盈拈了几枚入口,酸中带甜,是她喜欢的味道,又散了些杨梅给随行的丫鬟。
俄尔,马车重启 ,停在了京兆府府衙对面。
沈鸿影显然早有准备,动作快得惊人,短短一日,所有线索均被梳理了出来,威远伯夫人就在今日被押上公堂开始审议。
事前京城四处传什么消息的人都有,但最主流的消息仍是威远伯夫人大义灭夫,却犯了国法要被从严处置。故而,除了看热闹的人群,还有不少被拐带了女儿的人家携家带口来为威远伯夫人抱怨叫屈。
“威武——”
张月盈从车窗望去,隔着重重人群,沈鸿影一身紫色官服高坐公堂之上,左右两侧分别是京兆府尹和孟修远。
“襄王殿下!府尹!荀夫人她杀得是个恶魔!她无罪!”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不顾衙役阻拦冲进府衙高喊。
她早年丧夫,膝下唯有一个独女,绣花绣瞎了眼睛,熬了心血才将她养大成人,去岁女儿刚定了一门好亲事,便在京郊失踪,回来的只是一具白骨。在普通老百姓眼里,威远伯那是王公贵族,就算犯了什么罪也不会受到什么大惩罚,若无威远伯夫人弑夫之举,恐怕她的大仇压根不会有得报之日。
“请青天大老爷开眼明鉴啊!”
说完,“砰砰砰”三声,老妇人将头砸在府衙的黑石地板上,额头几乎要磕破,被两个衙役搀扶起身时,地上尚残留着一丝血痕。
见此情景,其他人也紧跟着附和起来,京兆府门口顿时变得吵吵嚷嚷。
“肃静!”
惊堂木一拍,京兆府尹拱手请沈鸿影示下:“殿下,您看?”
沈鸿影命人搬了个矮墩放在公堂边,请老妇人坐下,语气温和道:“老人家莫急,先坐下稍等片刻。京兆府受诸位之爱戴,就必要庇护京兆府的百姓,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偏私,必会查明真相,替令女昭雪。”
他而后起身朗声向外间的百姓承诺:“本王在此承诺,京兆府今日所审所判均依凭事实律法,其中如有作伪者,当听凭诸位处置。”
此言既出,喧闹的人群总算归于寂静。
正式升堂后,威远伯夫人被带了上来,虽被关了整整一日,但有皇甫将军夫人在外为她奔走,她本人并未受什么苦楚,依然头发整齐,衣衫得体。她跪倒在公堂上,除去回答姓名籍贯何处,其余时间均一言不发,麻木不已。
过了约半晌,京兆府尹低声对沈鸿影道:“殿下,她一句话也不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宋府尹,急什么?”沈鸿影成竹在胸,诘问威远伯夫人道,“罪人荀氏,你莫不是以为只要你只字不言本王就拿无法吗?”
威远伯夫人的眼帘动了动。
因威远伯的爵位还未被革去,之前无论是孟修远还是京兆府尹称呼她都是用的威远伯夫人,沈鸿影是头一个称呼她为罪人的人。
她抬眸看向沈鸿影:“襄王殿下未免有些操之过急了。”
沈鸿影道:“急与不急,想必夫人自己心中有数。来人!带人犯上来!”
两个狱卒拖着一个中年男子入内,男子比之威远伯夫人狼狈了十倍不止,囚衣脏污破烂,隐隐可见身上道道血痕,赤足剐蹭地板,指甲壳近乎磨掉了大半。
孟修远出声:“不知这人夫人可还认得?”
威远伯夫人看也不看:“不认识。”
“可他却认识你。此人姓仇名胡,现年三十二岁,福州人士,原为京郊铃兰庄的管事。两个月前,京兆府袭庄,他因事不在反而逃过一劫,于京城内隐姓埋名多日。”孟修远道,“直到最近才重新开始活动,三日前收到了上线的一则讯息,于法会当日前往大慈寺地藏王菩萨殿与上线交接,交接的东西是——一个人。”
孟修远顿了顿:“夫人可要猜猜仇胡的上线是谁?”
威远伯夫人没有任何反应。
沈鸿影朝孟修远颔首,直接解开了谜团:“是夫人你啊。做夫人这一行的,无一不是逐利而行,哪里会有什么硬骨头,京兆府的刑官招呼了他几句,便什么都跟倒豆子一样倒了个干净。”
威远伯夫人:“刑讯逼供,一人之言,岂能当真。”
“自是不能。”沈鸿影手指轻轻敲着桌案边缘,“夫人处理了楚子澄,可是不是忘了你娘家的那两个外甥?据他们招供,荀家的生意七八年前早就入不敷出,难以为继,就在这时候,夫人你叫他们入京和楚子澄见面,做起了那伤天害理的生意。”
“那又如何?”威远伯夫人反驳,“楚子澄乃是我夫主,我一个弱女子岂能反抗他?自然只能唯命是从。”
边说着,她抬手揉了揉眼角,几颗泪珠顺着眼眶流出。
“那若是有这个东西呢?”
沈鸿影手臂伸出,指尖夹着的正是一张薄薄的纸页。
“贤侄荀蜓,见字如面,吾闻连日暴雨,江南水道堵塞,客主翘首以盼,货船之物无恙否?姑荀秀成,崇德元年五月二十三。”他一字一句念道。
那年的五月江南雨势连绵,运河河道的水漫出,所有船只均不能通行,滞留在了通州一带。而兰铃庄搜到了的账本里也记载了那时有一批“货”未能准时送达,刚好互为佐证。
“当然,这封信楚子澄并不知道,他自以为是你的两个侄子为他想出了此等绝妙的赚钱之法,殊不知一切均掌握于你手中。”沈鸿影继续娓娓道来,“其实最初楚子澄并不一定要死,但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企图出卖幕后的操盘手,也就是夫人你。楚子澄可以说是丧尽天良,但对夫人以及夫人所出的儿女尚有几分感情。当日,他已与孟少尹谈妥,只待夫人来,便将线索告知,可他只跟你说了几句话,夫人便痛下杀手,当真是果断至极。”
“然而,人死却不等于痕灭,我们查过来楚子澄与夫人你皆与大慈寺颇有渊源。每月十三四,夫人都会亲自或派人去大慈寺为长明灯添灯油,十五那一日,楚子澄又会特地去大慈寺,理由也是为先威远伯添灯,这是不是有些过于巧合了?”
沈鸿影一刻不停,将种种证据摆上,就是脑袋再灵光的人短时间也会被砸的两眼发蒙。
原来威远伯被抓之后,这桩生意自然就断了,眼看着京兆府的风头渐缩,楚王那边缺钱的口子越来越大,威远伯夫人接了桩新生意——对方要许宜人。皇甫将军动用关系将许宜人掳走,带到大慈寺就是要通过仇胡把人转交给买家。没想到京兆府早盯上了仇胡,就等着这个机会要将他们一窝端。情急之下,威远伯夫人拔钗刺死了许宜人,弃尸在了地藏王菩萨殿。
坐在马车中,张月盈隔得虽远,但有杜鹃在旁复述,府衙内的一切知道得也是清清楚楚。
皇甫将军既与威远伯夫人是一伙,香客们在圆亭处瞧见的那一幕大概便是他们逃避追捕的蓄意而为。
私德有亏,贻笑京城,总比被抓住要好。
京兆府显然准备充足,物证和人证一个接着一个地登场。威远伯夫人的名声就这样一百八十度大反转,原先为她求情请命的百姓如今恨不得饮她血啖她肉,不知是谁起得头,一个没吃完的馅饼砸入了公堂,紧接着什么菜叶子、烂鸡蛋、破草鞋如狂风暴雨般朝威远伯夫人落下。
张月盈的马车就在这样的闹嚷声中驶离。
张月盈撩起车帘一角,最后回头望府衙的方向看了一眼,心想:威远伯夫人大抵只会悔恨自己行事不够周密,而不是不该贩卖那些无辜女子。在威远伯夫人眼中,那些身份在她之下的女子不是人只是货物,收割她们,便是她的生财之道。
在有心之人的推动下,威远伯夫人名声的两极反转在京城造成了巨大的影响。沈鸿影、京兆府尹还有孟修远联名上奏,向皇帝禀明事情始末。
物议如沸,连帝王都不得不顾及,皇帝下令收押皇甫将军入刑部天牢,静待审查。然而。就在入天牢的第三天,皇甫将军被发现死于狱中,死因是毒杀。
楚王的舅家至此轰然倒塌。
皇帝大怒,禁闭楚王于王府,撸去一切差事。
与此同时,威远伯夫人招供指使她掳回许宜人的是宫中的许充媛。
第90章 夜奔山寺所谓死后安宁,哪有真相重要……
又是一日晚间,帘外细雨潺潺,秋意阑珊,雨淅淅沥沥而下,打落在桂花叶上,发出顿顿的促响。
暮色四合,雨却愈下愈大,跌宕起阵阵苍凉寒意,积水渐渐满上石阶。
沈鸿影不知在忙什么,整整一日都没有动静,连饭也未用,正巧小厨房做了一盘玉露团,张月盈索性点了盏防水的琉璃灯,带着食盒亲自去前院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