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照前墀
“给我吧。”张月盈从于梦怜手中拿过鼓槌,语调温温柔柔,“正好我也要进宫告状。”
“可……”
“我乃皇亲国戚,在八议之列,不受庭杖加身之刑。”
于梦怜微微低着头,固执道:“既然答应了来敲此鼓,所受之刑便是我们应当付出的代价。”
那些需要他们帮忙申冤的至亲之人都已然死了,唯有他们还活在世上。
张月盈明白大难中的幸存者常常对死去的亲朋产生难言的愧疚,这种情况没法劝,唯有静待时间将一切冲淡。
她只摆明事实说:“受刑尚需时间,若是因此耽误了正事便不好。更何况身体是人之根本,能不损毁便不损毁。”
言罢,张月盈高举双槌,重重落下,一次又一次。
耳畔不闻鼓声阵阵,但听风声萧萧,一场茫茫大雪霎时卷袭而来,皇城城楼上寒鸦惊起,围绕着九重宫阙盘旋反复。
守门的羽林卫先听见登闻鼓响,不以为意,只遣了人要去福宁殿禀报,等看清楚敲鼓的究竟是谁,倦意瞬间被吓去了大半。
襄王妃她……她不是去看热闹的吗?怎么还敲上登闻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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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大朝会上传达消息的小黄门略有磕绊地将羽林卫所见大体禀报清楚,末了添上一句:“最后敲登闻鼓的是襄王妃殿下。”
面对殿内大小官员齐刷刷望来的目光,沈鸿影镇定自若,甚至颇有闲心地捋顺了衣袖上的褶皱,仿佛半点儿都不干她的事。
皇帝看了这个儿子一眼,就别开了视线。
自个儿的王妃做的事,他会不知道?
然而,现在不是纠结儿子儿媳谋算了什么的时候,皇帝正襟危坐,散发出令人敬畏的天子之气。
“原本欲敲登闻鼓者,所为何事?”皇帝问。
内侍骤然伏拜,额头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咚”的闷响,颤抖着嘴唇回答:“来人说……为举证童谣而来。”
人人都知晓新出的那首童谣乃是大半来京城的中心话题,六部不少官员都因此惴惴不安,被拉下了马。
此言一出,大殿内响起阵阵抽气声,官员们虽不能出声交谈,但彼此间眉来眼去不止。
刑部尚书摩挲了下手中笏板,心道这登闻鼓可真是响得巧响得妙。这下,有现成的苦主送上门来,刑部不必继续跟没头苍蝇一样乱查,案子亦很快便可了结。
皇帝默然少顷,袖袍轻拂,吩咐:“那便宣诉冤人上殿。”
约过了快半柱香的时间,两个内侍领着于梦怜一行人入殿。
有人瞧见了打头的张月盈,轻声嘀咕:“襄王妃怎么也来了?”
另一人悄然搭话:“这襄王妃可是击鼓之人,跟着前来也算合理。”
而站在礼部尚书身后的长兴伯半眯的眼睛忽然睁开,想要瞧瞧他这个侄女又在搞些什么名堂,襄王竟也由着她闹到大朝会上。他算是看清了,从前楚王成王相斗,襄王便藏在后头不声不响地渔翁得利,最近才露出些许峥嵘。
也是,毕竟是元后嫡子,若真没有一点儿想要问鼎帝位的心思,才真叫人侧目。
皇甫将军一出事,连带着将楚王的母族妻族全打残了,虽一时没有彻底一蹶不振,可到底就那样了。待成王慢慢蓄力,要对上的恐怕就是襄王了。
就这样让五丫头大大咧咧地来福宁殿乱晃,也不怕被别人拿住把柄。
于梦怜几人行了跪拜大礼,便听皇帝身旁的崇源扯着尖尖的嗓音问:“殿下鸣冤者何人?”
“民女籍贯湖州,姓于名梦怜。久闻陛下圣明之光普照九州,故斗胆敲登闻鼓,望陛下作主,为民女平冤。”
荆钗布衣难掩于梦怜艳逸风华,俶尔抬头那一瞬,皇帝都被艳丽惊人的容颜晃了一瞬。
最为震惊的当属长兴伯。
于梦怜在他眼中早已是个断了气的死人,冷不防出现在朝会上,他险些以为是阴鬼在世。但仔细瞧瞧,于梦怜面色红润,显然是个大活人。
长兴伯攥紧了拳头,死死凝视着张月盈。
张月盈发现了长兴伯的视线,隔着重重人头,朝长兴伯略略颔了一首,冁然一笑。
长兴伯的脸肉眼可见地黑了下来。
当初,竟然是这祖孙俩联合着于氏那个小贱人摆了他一道。
长兴伯心知那童谣细细究来,处处与他相符,只是他行事小心,藏得深没有让刑部的那些人查到。
今日,于氏欲击鼓鸣冤然后被五丫头带进了大朝会,怎么看怎么像她们攒得一场新局,为的就是致他于死地。
不过几个妇道人家,常处内宅之中,能告的也不过是于父之死罢了,可那事又不是他亲自去做的,昔年的湖州通判早已被抄家流放,事情尽可推到方永财身上。
这么想着,长兴伯渐渐安下心来。
崇德得了皇帝首肯,再问:“所鸣冤情为何?”
于梦怜道:“请陛下明鉴,民女要告长兴伯张域七年前见色起意,指使湖州通判方勇才逼杀民女父兄全家,一年前还欲将民女灭口。”
长兴伯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不料下一刻便变了脸色。
第110章 轮番登场若有亲生爹娘千娇万宠,怎可……
“鸿禧三年,与人勾结,隐瞒淮河河堤崩塌真相,贪墨赈灾款项。”
于梦怜的后一句话如同一颗惊雷在朝堂上炸开。
霎时间,长兴伯被震得肝胆俱裂。
这件事他明明隐藏得极好,有关的一片纸页都没留下,全成了碳盆里的余烬。至于知情人,除了那个人,还有几个漏网之鱼,其他知道的人都死了。
于氏是怎么知道的?
到底是谁走漏了消息?
刑部尚书眼神一凛,这就与童谣里的第三句的前半部分对上了。
鸿禧三年淮州的那场洪水,朝中就没有谁不知道,除去百年难得一见惨状,便因前任长兴伯、才华横溢的探花郎谨身先生也不幸身故其中。
刑部尚书心中暗自估算于梦怜的年岁,心中疑惑更甚。眼前这姑娘,瞧着不过二十出头,十六年前,她不过是个懵懂稚童,如何能知晓当年之事?想来,这
消息定是从别处得来。
如若属实,刑部接下来怕是有的忙了。
长兴伯仔细思索了一番,没有找到破绽之处,终于稳住了心神,反驳:“于氏,本官知晓你因为父母之殇,心中愤懑。但你之前是贱籍,身契可在我长兴伯府还没消,空口无凭污蔑朝廷命官乃是大罪,你可要想好了?”
于梦怜早料到他会矢口否认,不紧不慢道:“我是没瞧见,但当年却有人瞧见了。鸿禧三年,民女之父被征召至淮州河堤上做徭役。河堤崩塌后,民女之父侥幸未死,便继续抢修堤坝,直到有一日无意偷听到有人要密谋杀人。”
而两个高高在上甚至企图操纵钦差生死是人,怎么会注意到一个浑身糊满了泥巴的乡下健夫?
与此同时,长兴伯的面色更白了几分,脑海里回忆悄然复苏——
“张域,你被张垣压在头上那么久,难道就打算一直如此?”
“我……我怎会?”
“你别忘了,你可是收了我的银子,有同流合污之罪。以张垣的铁面无私,你以为他会放过你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
“张域,你可考虑好了?”
“我跟你们一起杀了他,就谁都不会知晓了。”
......
于梦怜声音猛然提高,手指长兴伯:“第二日,便传来前日夜间上游堤坝崩漏,钦差长兴伯落水殉职的消息。民女之父方才惊觉知道了什么,因放不下一家老小,害怕极了,从此对此事闭口不言,直到七年前这个人竟然出现在了湖州,民女之父一个照面就认出他来了。”
“先长兴伯是个好人,民女之父知其死因而不言,饱受良心折磨,终于决定将你事告知家中儿女。民女所言句句属实,今日出言只为完成亡父遗愿,严惩恶人,不让真相蒙尘。民女敢对天发誓,如若有假,甘愿受五雷轰顶之刑,死后堕人阿鼻地狱,灵魂永世不得超生!”
这可谓是再毒不过的誓了,听了都让人忍不住抖上三抖。
大朝会上的一众官员看向长兴伯的眼神瞬间全变了。
假若这个姑娘所言非虚,长兴伯就是为了隐瞒自身罪行,勾结外人杀害了自己的嫡亲兄长,这简直是枉顾人伦,骇人听闻至极。
事情尚未确凿,不少簇拥前程有赖于长兴伯,不愿其就此倒台,仍替他辩护:“这也只是这女子的一面之词,其父已死,随意编造一段故事,也无人能查出真假。焉知长兴伯没有被冤枉。”
长兴伯顺势撩袍跪地,声音悲切道:“微臣恳求陛下还臣清白啊!微臣与兄长虽不同母,但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骨肉同胞。兄长身死,微臣心痛不已,恨不得以身相替,怎会行此悖乱之事!”
一边说着,长兴伯竟一边淌下泪来,若不明内情的人瞧了,还以为他当真冤枉极了。
突然,一阵女声响起:“若叔父当真对我爹之死痛如锥心,怎有闲心让人在京城弑杀亲嫂,意图斩草除根?”
循声望去,只见张月盈婷婷立于金殿中央,冷漠地凝视着长兴伯,眼底暗流汹涌。
适才,众人只关注于梦怜,却遗忘了站在她身后的张月盈。
张月盈甫一开口,便如石破惊天,惊煞所有人。
“这......所谓的刃亲朋寓意竟然如此,长兴伯难道不仅杀了亲兄,还杀了亲嫂?可先长兴伯夫人不是难产后血崩而死吗?”有官员小声嘀咕。
长兴伯当即悲嚎道:“五丫头,你要讲理,岂能听信于氏的话,便对血肉至亲生疑,当真令人心寒。这十六年可是我辛辛苦苦支撑着长兴伯府,庇佑着全家。”
张月盈冷笑:“叔父这是急得忘了,阿盈长在江南,不在京城。抚养我成人,保护我不被人所害的是祖母,不是叔父你啊。”
长兴伯与张月盈一双寒眸目光交错不过几息,她的眼底平静而深不见底,戾气刹那便可破界而出,叫他背脊生凉,冰寒刺骨。
是他小看这个侄女了。
这样的寒凉非一日之功,她必然早已知晓。
“再者,若无叔父从中作梗,我父母双全,所过的日子比叔父之庇护怕是好上百倍不止。”张月盈继续说。
这话似乎说得十分在理,不少人暗自点头。
若有亲生爹娘千娇万宠,怎可能愿意寄人篱下。
“父皇在上,儿臣今日敲登闻鼓,非仅是因为所见不平,而是为父母旧事而来。”张月盈娉婷下拜,宽大的衣袍挂在身上,瘦弱的身躯瞧着恍若风吹即倒。
不少朝臣望着她的背影,生出了几分敬佩。
襄王妃平日不声不响,没想到竟是个孝女。
皇帝听了金殿上许久唇木仓舌战,掀起眼帘,半眯着眼扫视了一圈大小官员的神情,最后定格在张月盈身上。
“朝堂乃肃穆之地,今日允你入内已是破例,所言一个字都不能有假。”皇帝沉声道。
张月盈明白皇帝这是愿意继续听下去,脸上适时露出一点儿欣喜,忙道:“儿臣多谢父皇允准。父皇方才只听了于姑娘所述,不若再听听其他人?”
皇帝颔首不言,便是默认。
张月盈微微挑眉,朝长兴伯弯唇浅笑,笑却不达眼底,恰如刀锋冷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