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铜穗
第356章 这朱门还不够白
严梁兄弟前后奔出府时,严夫人在后院也听得了消息。
听得下人把消息复述完毕,她隐约也觉不好了。但想着老爷子是那等样无所不能,几十年来弹劾严家的人不计其数,最终皇帝都选择了视而不见,又觉消息未必得真。
她嫁到严家二十多年,从进门时起看到的就是皇帝对严家的各种恩宠,如今内阁里虽有阁臣若干,但都是严颂的自己人。
严颂已经不能称作是皇帝的臂膀了,他是皇帝的四肢喉舌!
没有老爷子,皇帝要办的事谁去办?
克扣太子几个钱算得什么,每年下方朝贡的贡品,也都是他们严家挑着最好的留下来,次一等的才送进宫啊!
老爷子为皇帝尽心尽力办事,用几个钱这也应该啊!
怎么就至于要杀人了?
即便是皇帝当真下旨要杀,那也不一定会真的杀。
昨日他气急败坏也说要杀,最后不也还是让老爷子给掰回来了吗?
昨日可以,那么今日肯定也可以!
无论皇帝说多少次杀人,只要锦衣司没拿刀子砍下严述脑袋,就一定死不了!
这么一想严夫人心底下又定了。
直到下人们哭嚎着前来告诉大公子二公子抬着回来了,她才猛地一下站起来,接连问了几句,随后眼前发黑,手上的饕餮纹白玉杯跌在地上,人也歪倒在丫鬟怀里!
“真的杀了?真的杀了?”
下人没一个敢在此时触晦气,只把手颤抖着指着门外。
严述已被从板车上挪下来,停尸在前院里。
严夫人远远看着那具不成形的物事,上前揭了布,随后便“啊”地一声惨叫倒在地上!
下人七手八脚地来搀扶。
唯一还能够保持清醒的陆璎旋即指挥:“把老太爷、太太和三公子都扶去房中歇息!其余留下听大公子示下!”
完了她双手在袖子里狠狠互掐一记,低头问席地坐在台阶上的严梁:“要不还是赶紧传人给父亲装殓吧?如此摆放在太阳底下可不妥。”
严梁嗓音嘶哑:“母亲先前已替父亲准备了衣物。先停灵于打扫好了的精舍,再传人装裹。传话予管家们,即时挂白,操办丧事。
“我还要去照顾祖父祖母,宫里不知是否还会有后话?待祖父醒来还要应对余事,这里交给你。”
他撑着膝盖起身,深一脚浅一脚地入了内室。
得了话的管事们便全来寻陆璎。
严述还有父母在世,入不得祠堂停灵,便只能暂时停在住处,随后在祠堂邻院收拾一处出来才正式作为灵堂。
如此合府上下忙成一片。
严夫人给丈夫精心准备的卧房最终成为了停尸房,那簇新的青金翠纹长袍成了现成的寿衣,饕餮纹白玉杯未曾摔碎,装上了灵前供酒。
而那桌聚集了山珍海味的接风席,则摆上了供桌成为了供品!
不到半日,严家大门门上挂白,严阁老那个宝贝似的独子死了,消息飞遍了京城内外。
三百鞭打完之后,严家父子出了宫,皇帝气犹未消,传了各司衙门主事前来,让沈博细述严述克扣太子年例之罪细状。又命陆阶回户部取来相关文书对照,毫不意外,又连坐了一批给严家当走狗的官吏。
那些处在要害位置的以最快动作亡羊补牢,能推脱的罪名推给下属,不能推脱的则立即寻找同盟应对。到底皇帝未曾发落严颂,未到自乱阵脚的地步。
回完话后,陆阶最先走出宫门,此时日光西斜,已经又是半日过去了。
他眯起双眼远远看着聚集的人群,人群前方的地上几只野狗正在满地乱嗅,人们冲着地上残留的几点血迹指指点点,句句话里说的都是严家人这些年的奢靡与恶毒。
风里飘来了桂花香。他袍袖一甩,大步踏上街头。陆荣赶着马车在身后跟随,杨伯农拎着酒,在前方的马路牙子上微笑等着他。
上了马车,陆阶把手一挥:“走!我们去送小阁老一程!”
杨伯农与他相视而笑,拉着他的手上车,共同朝着严府方向而去。
杨伯农的父亲也是朝中官员,二十多年前在严述帮着严颂铲除异己时连带遭遇罢官,后死于返乡途中。
像杨伯农这样身世的人普天之下不要太多,严家人自然是记不起来的。十多年前严家找上陆阶要为他和蒋说媒,杨伯农就在现场,那一日他将身世来历坦陈予陆阶,再后来,这桩婚事成了。
他与陆阶也从知交好友成为了生死与共的同袍。
“这门还不够白呀。”
马车停在严府对面的马路上,陆阶望着那惨白的大门,又往上一点看向那挂着皇帝御赐手书的匾额。白灯笼的上方,金漆镶边的匾额仍然醒目。而糊了白纸的大门上,依然涂着厚厚的朱漆。
街上人来人往,宛如走马灯。
陆阶记得最初严述夫妇登门来撮合他和蒋氏之时的假善,也记得过后每一次他们拉拢自己办事时的阴险,更记得严述登门威胁自己时的嚣张,还记得当着自己的面明目张胆算计他女儿时的猖狂!
如果说严府就是一颗扎根百尺的大树,那严述就是这棵大树最中心的主干。
严颂能够在内阁稳稳占据主导,牢牢把握住皇帝的心思,严述功不可没。
作为严颂的独子,他也在家族中起着承前启后的作用。
可如今,这棵大树最粗壮的那根枝干应声而断了。
缇骑们一出手就死死摁断了他的脖子!
昨日严述命在旦夕,严颂仍然让皇帝回心转意留下了性命,这次缇骑们下手如此之快,皇上才下旨,严述已经上了黄泉路,严家就是把整个家底掏出来都没用了。
严述之罪够得上凌迟,但什么都没有让他死干净来得让人安心。
“该回府了,”陆阶从逐渐聚集在严府门前指指点点的人群上收回目光,“接下来,也该为我们自己善后了。”
杨伯农点头,指挥陆荣勒马,马车便又离开了人群熙攘的街头。
第357章 这回一定要走在前头
沈博比陆阶晚出来。
皇帝接连连坐了几拨人,最后把沈博和太子留了下来。
本以为他有话说,但并没有,皇帝只是自己盘腿坐在榻上,咬牙瞪着面前的一大撂证据。
直到默坐许久之后,他才忽然摆手,让他们退了出来。
太子先行,太尉随后。
殿门外太子停步,然后无声地朝沈博深揖下来。
沈博下意识伸手扶他,他却未肯,直到这一礼完整行毕,才自行起来,退后一步拱拱手离去。
沈博当年出征之时还未立储,对这位太子全无了解。
不想默默无闻的他竟被严家压迫得早早佝偻起了身子。
见到他的那一刻,他多少有些理解早前沈轻舟对自己“麻木不仁”的痛恨了。
沈博目送他走后,来到宫门外,环视了一圈后又正好看到陆阶背影。
过去被他当作奸臣看待十几年的陆阶,此时漫步在阳光底下,意气风发得像个少年。
他张开嘴“哎”了一声,却又未曾发出声音,抬起的手在半空停顿片刻,才放了下来。
他们俩都是在京城长大的官家子弟,年少的时候也曾有过接触,在国子监里一道学习程朱理学,随着年龄增长以为人各有志,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同道之人。
“太尉大人,少夫人先前派来人询问,大人您现下是回府还是去衙门?少夫人说好给大人预备庆功宴!”
沈博收回目光,想到了家中那个与儿子夫唱妇随的儿媳。那丫头已经被自己带着偏见防备猜忌了小半年,也许日日也提心吊胆,怕自己会哪天就被他毒杀在后宅吧?
这眼前人,竟一个个都不似他想象中的人。
他勒了勒马缰:“先回衙门取些东西,然后再回府。庆功宴就先不必了,你去传话让易先生也过来,回话我有话说。”
……
陆珈这边的消息比严家灵通。
天亮之前,沈轻舟就已经铺陈好了全盘计划,连夜与沈博、陆阶、东宫那边以及李泉这边都已经打好了招呼。
沈博之所以能顺利地不经通报直达乾清宫,便是有李泉在后方做了安排。
当然计划是按极之严密地实施的,能不能如期取得结果就不一定了。
这一早上沈轻舟在外,她在内,别说合眼了,就是连挨着板凳的时候都少。
皇帝提审严述的消息经李泉送出来,他们心安了一半,可等听说严述进宫后严颂也跟着进去了,她这心立刻又吊了起来!
昨日那等境地,严述命悬一线,严颂这老贼都能从皇帝手下把严述的命保住,他揣摩君心的能力和手腕可见一斑,他这一跟着进去,会不会还有逃生之机呢?
直到皇帝暴怒之下下旨杖毙严述,紧接着没等杖毙他就已经死在了缇骑手下的消息传来,她这颗心才总算落了地!
一看打发出去等候沈博的人还没回来,按捺不住心下激动,她便出门寻到了正把位于南城闹市处的小茶馆作为临时调度之所的沈轻舟。
才进院就见到他正坐在窗下与许久不见面的郭翊对饮……
“郭翊昨夜也没闲着,他替我去见贺平了。”送走郭翊之后,沈轻舟伴着陆珈沿着护城河堤漫步,“早前贺平特意在父亲面前提及我见过他,那这个人不用白不用。
“皇上玩了一辈子帝王权衡之术,严述的确罪该万死,可一旦他觉得留着严述更好,那事情更加难办。
“说实话我很怕事出意外,以至前功尽弃。于是我让郭翊凌晨去见了他。所以如无意外,今日当值的所有缇骑,都得了贺平的提醒。”
陆珈恍然大悟:“我说呢,那么一下能把严述脖子扭断,那得用了多猛的力。”
也就是说,今日不管谁接手押送严述,一旦皇帝下旨杀人,严述都会在顷刻间丧命。而其实事到如今,贺平也不见得还希望严述还活着。
“正是。”
夕阳洒满了京城,微风在水面拂出一层金灿灿的波光。沈轻舟停在卖花的摊贩前,拿起一束盛放的桂花嗅了嗅,然后买下来送给陆珈。
“贺平与严家没仇,他或许不一定有多想严家垮台,朝中几方势力越是斗争,他这个指挥使才越是稳当。
“可惜严述与我陆续一上门,他不得不作出选择。
“而如今对他来说,自然是趁热打铁把严家势力先摁下来才是安全的。”
陆珈低头抚弄着花枝,点了点头:“能让严述死得这么快,总算是开了个好头。可接下来,咱们还是有得忙了。”
沈太尉举证严述插手宗室年例发放,罪虽属实,却超出了他的职权范围,皇帝回过神来,十有八九要追问因由。如今陆阶还未曾与沈博谋过面,陆珈也尚不知他们是否已有对策。
严家那边,皇上今日把户部的人快撸完了,虽然没有人告到陆阶头上,可他今日在场,却未曾替严家说过半个字,且皇帝罚了那么多人,唯独没罚他,本来忌讳起他的严颂回头定然也是会猜出个八九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