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熊也
徐行还能听不出来,这言外之意,便是要跟自己一起下山了。
就算再没安全感,也不至于如此黏人吧?徐行心道,如此下去,岂不是真要成了自己的尾巴,那也太麻烦了。对于此种情况,她一向都会假作听不懂:“啊?那挺好啊。”
寻舟很快地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还想说什么,却犹豫了会儿,最后,只慢慢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
徐行:“那我走了,你好好待着。”
寻舟:“师尊在外要保重身体。”
徐行:“喔。”
她迈出殿门时,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寻舟果真听话,再也没穿他那走起路来锒铛响的衣服了,一身皂白,霜发用草绳绑起一半,披散一半,一个小小辫子用小珠辫在胸前,浑身上下能称得上装饰品的只有那张脸。现在一言不发地低着头,脑袋隐在阴影里,看上去又寒酸、又委屈,看得徐行险些汗流浃背了:“……”
老天。为什么她总有一种把大美人带回家里、天天让人家洗手作羹汤、穿穷酸衣服不给买饰品,人家难得想出门一次还拦着不让的心虚感!她一开始根本就没想收这个徒弟好么?!
要是寻舟大吵大闹,徐行有一百种方法镇住他。可他太懂事,反倒让徐行不知怎么好了。
她停了停,还是转身,重又站回寻舟面前。
“历练一事,下次吧。下次带你去打大蛇?”徐行试图摆出靠谱师尊的模样,假之又假道,“等我回来就带你去。这段时间,你记得每日早上去跟掌门请安。”
先丢给师尊带,让他换个人黏。
寻舟道:“可是……师尊不是说,你从来没请过安?还说掌门要是不安了,整个穹苍都没了,只要穹苍还在就知道她安不安,还请什么请?”
“谁说的?真是大逆不道!”随口说的话,竟然一个字都没记漏,要是被掌门听到就死了,徐行强自镇定道,“我没说过。”
寻舟道:“……徒儿,明白。”
孺鱼可教也。徐行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翅尖,终于离开了。
她离开时,整个碧涛峰的花似乎都没什么颜色了。寻舟在殿前看着那道身影逐渐消失在云中,直到再也看不见,才回到殿中。笨拙地转了几圈,还是找不到什么事可做,他便将徐行那编到一半就忘了的小花环继续捡起来编。只是,材料有限,他的指间还有些半透明的蹼尚未褪去,所以编出来丑丑的。
他不满意。
寻舟没什么表情地起身,将那花环往地上一抛,花未落,空中便诡异地燃起一道蓝火,将花环舔舐殆尽,只留微末灰尘,被风一吹便失了痕迹。
-
徐行坐上黄时雨的“祥云”,三人沉默地往出事的莲池前去。
二师兄非常讨厌别人叫他“二师兄”,因为这样总让他想到八戒,而听他法器的名字,就知道他的偶像其实是孙悟空。这祥云只不过是一只毛发旺盛的肥肥白狗,已经胖到没有脖子了,远远看它在天上飞,的确像是一朵什么云飘过去了。
徐行把自己的剑拿回来了,揣好,又随地躺下,道:“这狗也太慢了。”
“没办法啊。”黄时雨摊手道,“体谅一下么,这么冷的天,风那么大呢。我肯把它哄出来都不错了。”
徐行纳闷道:“那干嘛不坐我的鹤?反正不远。鹤还不怕冷。”
黄时雨失笑道:“你记性比我还差啊?我不是跟你说过,亭画最怕尖嘴的么?”
徐行晒太阳,亭画躲在阴影里,闻言,一柄匕首飞来,差点插进黄时雨大腿里。亭画冷冷道:“果然是你告诉她的……”
“他故意的。”徐行嘻嘻道,“把你吓死了,他就是大师兄了。”
黄时雨为躲匕首,差点一头栽下去就此轮回了,离谱道:“谁会因为这种理由杀人啊?!”
徐行心道,怎么不会?把你俩都杀了我还是大师姐了呢……天天当小师妹就是低人一等,要是有下辈子,她绝对不当这玩意了。
言归正传,失窃的莲池正好便在紫兽庄不远处,应当是作恶者知道最近出事,防备松懈,于是才选择这一处莲池动手。整个穹苍辖部,大概有二十处莲池,也的确疏于看守了——毕竟本来就很少人用了,而且,进去了能做什么?在没有彻底出世之前,那些不过是承载了些灵性的莲花而已,连莲子都剥不够半盆的。
“进莲池之前,需‘洗铅华’……简单来说,在那个池子里泡一泡才能进去。”黄时雨也在思索这个问题,摸着下巴道,“偷那些莲花究竟想干什么?”
亭画沉沉道:“这种事,为何会惊动到师尊?”
“有小道消息。”黄时雨絮叨叨道,“好像说被偷的是个德高望重的老前辈来着,年年都来试,好不容易成功了一次,还被偷了,气得暴跳如雷,差点修为倒退。据说那个花苞长得是池子里最饱满的一个,天庭饱满,若是成功出世肯定很聪明。”
也有可能是体型比较饱满啊,像屁股底下这辆小狗一样。
“这么麻烦?”徐行翘着二郎腿,难得有兴致道,“成功与否,是真的只看运气么?”
亭画道:“目前来看,是的。和凡人一样,看运气。”
徐行道:“那还是有所不同的。”
至少用莲池,最差的结果也是莲花给人连盆端走了,而
不是会有生命危险。
三人初次同行,皆有些生疏,期间黄时雨自怀中掏出一个蜜桃,似是想吃,但想来祥云上还有两人,于是谦让道:“小师姐,你吃么?”
亭画道:“不吃。”
黄时雨劝道:“我看你嘴唇很干,是不是有点渴了。”
“说了不吃。”亭画冷硬道,“你管好自己。”
“推来推去这么为难?”徐行血盆大嘴一口咬来,含糊不清道,“那我吃吧。不用谢。”
两人:“…………”
“徐行。”亭画幽幽道,“我有时候觉得,你练武的唯一用处就是让自己别被打得太惨。”
阳光被藏在云层中,似乎要落雨了,空气微凉,也正是这时,亭画方能将兜帽拿下来,她面无表情地眺望着远方的目的地,忽的道:“那只鲛人,你打算怎么办?”
“你怎么对寻舟这么感兴趣。”徐行道,“质子之期是五年。这五年让他好好待在穹苍,之后再回海里,不然还能怎么办?”
听闻此言,亭画和黄时雨却不约而同地瞥了她一眼,面带讶然。
“……”徐行发觉不对,直起身,道:“怎么了?”
亭画嘲讽道:“你还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倒也没读什么书。别的质子可以回去,他回不去,你不知道么?”
什么?
几番对话下来,徐行才弄明白来龙去脉,当即无言以对。
看寻舟身上的新痕,她模糊间已猜到或许是因族群内斗才受的伤,担心戳他伤心事,于是他没主动说,她便也没问。
早先她便知道,鲛人族和人族不同,无需繁衍,只要一个鲛人死去,便会有另一个鲛人新生。但,若说她背负的是“天命”,寻舟之于鲛人族,背负的便是“天罪”——又或许,这两者本就相同。
鲛人族没有世俗上的“王”,只有最为强大、人心所向的领袖。上一任领袖在某一日落在海底,永远长眠后,鲛人族悲恸数日,本源珠贝上随之出现了新的鲛人。
按照往日,在领袖死亡后,诞生的新鲛人定然承袭了它所有的力量,也接过了众人所有的期望,定然会是下一任最强大的领袖,但,这次不一样了。新诞生的鲛人“寻舟”,非但虚弱无比,还天生有着不足。
“只一面,我看不出究竟残缺在哪里。”黄时雨皱眉道,“不过,似乎在鲛人族中,它们认为这是一种‘残废’……”
“残废”这种说法比起“不足”,可是要严重得多了。还带着股天然的蔑意和恶意。其实,从它们给寻舟起的名字便能窥出端倪了,鲛人可是海中霸主,让一个鲛人去寻找一叶扁舟,这和让一头狮子滚去吃草没有区别。
亭画道:“若是只送来做质子也罢了。它们一开始不是这么想的。”
徐行一顿,几乎不用思考,她就明白了亭画的未尽之意——鲛人族一开始应当是想要将寻舟杀死,重又让他再“诞生”一次。这是众望所归,因为他辜负了所有人的期待。尽管他什么都没有做。
“我记得。”徐行抬眼道,“鲛人族中,只有自然死亡,不得互相杀害。这样做,自己也会受罚,不是么?”
亭画冷淡道:“是。所以它们没有亲自动手,只要让他自生自灭,这并不算是违反规定。”
“……”
难怪一开始主动提出要送质子来穹苍,又难怪他如此小心翼翼,似乎生怕做错了什么,自己就会把他照屁股一脚踹出山门一样。
“幸好。”徐行叹道,“他遇上了我这么好的人。”
亭画无情道:“都到目的地了,怎么还在讲梦话?”
徐行把肚皮翻起,果然一看,莲池已经在脚下了。
看守者是个小老太太,不过,徐行没有丝毫小觑她的意思,毕竟能在这妖祸天灾中活到如此老,那定然是个厉害人物。
“可惜啊可惜……”那小老太太絮絮叨叨道,“被偷走了两三个,其中有一个可漂亮了。我看那个天庭,就知道那必然是帝王之相啊!”
黄时雨道:“前辈,被窃的时候你不在里面看守吗?”
“我?我不能进去的。”小老太太道,“现在也是因为内中没有花苞了,才能让你们破例进入的。”
亭画不解道:“只在外面守着?那若是里面的花苞出了什么问题,无需维护么?”
“要维护也不是不行。”小老太太默默道,“不过,那不就成了我们三人的孩子了……这可怎么好……”
亭画一僵,哑口无言。说的太有道理了。一时之间竟无法反驳。
三人进了洗铅华之地,将浑身浸得湿漉漉。这水也不知是从何找来的,浓稠沉重,挂在人的衣角上迟迟未掉,难受得很,还不能蒸掉,必须这样浑身湿透才能进入莲池。
莲池,顾名思义,便是接天广阔的一道莲花池。只不过现在看来有些凄凉,水面上只有绿色的根茎毫无生机地浮着,半点颜色都没有。
徐行一进此处,便察觉到身上覆了一股隐隐的压力,正在无孔不入地抑制灵力流转。或许是为了防止修者传功时紊乱出了岔子,灵脉暴乱,殃及到其他花苞,所以刻意做了处置。
“人这一生,不过百年。”亭画忽的道,“妖族生下来便有两百寿命,苍天当真不公。”
“更有甚者,百年都没有呢。”徐行扯了扯唇角,道:“若是莲池能让人带着记忆重生一回,那岂非和妖族并无差异了?”
黄时雨慢悠悠道:“那叫‘转世’吧?若是真有这种事,那也不赖。可惜,大多转世都是人聊以慰藉之言。”
闲话已罢,三人正要搜寻是否有窃贼遗迹,正在此时,池内竟缓缓飞出了一群蝴蝶。
那蝴蝶是黑白色的,蹁跹飞舞间,洒下暗紫的粉末,真是美不胜收。只是,在这种时候飞出来,再美也不会有人欣赏,三人霎时警备,手掌扼上兵器。
蝴蝶缓缓飞到了众人十米之遥处,风声中,忽的尖啸一声,变为一团黑雾,朝三人脸面狂袭而来!
这等规模,自然用火烧最为快捷,徐行一抖肩,火苗便从她肩上燎原而起,只不过,这火在接触到身上的铅水之时,便骤然熄灭了。
“此处不可用火!”水属太强了,压制了火属,黄时雨皱眉道,“小心!这蝴蝶有——”
徐行“啪叽”一声伸手将一只蝴蝶捏爆了。血自她掌缝淌下来,呼吸间,她的手便肿成了猪蹄,她挑了挑眉,道:“有毒耶。”
“……当然有毒了!”黄时雨失语道,“这一看不就知道有毒吗?!这么紫,还用得着手来试??”
很不幸,徐行的手贱终于给她招来了灾祸,不过幸运的是,她大概发现了那窃贼偷花的手法。因为中毒后,她似乎出现了幻觉,脚下悬浮,好像踩着棉花,以及,近在咫尺之间,她终于看清了这蝴蝶的花纹。
翅膀之上,是一双双人类的眼睛,黑白色的,诡异地凸了出来,瞳仁间还染着红色血丝,正随着翅膀的扇动不断左右扭转窥探。
“嗖”一声,利风闪过,一把匕首穿过她头顶,刺穿了什么,牢牢嵌在墙上。
亭画一把拉住她后衣领,道:“走!”
徐行眨了眨眼,她竟然有些怔了。
亭画刺穿的,应当是这蝶群中的“王蝶”。这只蝴蝶的身形,要比其他蝴蝶稍微大出一圈,但,最为不同的,是它身上的那双眼睛——
温和、柔润、甚至有些悲天悯人的眼睛。蝴蝶被匕首刺穿,血却从这双眼睛里淌下来,看上去,竟像一尊菩萨像缓缓流下了血泪。
第83章 不畏雨1师尊,你痛不痛?
那双眼睛不过只是一闪而过,徐行却情不自禁被它吸引,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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