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熊也
话到一半,突兀急停,因为不远处传来了第四人的脚步声,四长老自议事殿中追出来了——她还是那般眉毛下垂,似乎时时刻刻在忧愁的模样,徐行对她印象尚好,因为她办事利落,很少说无关紧要的闲话,此时追来,应该也是有正事要说。
“掌门,四掌门。”四长老似是有些犹豫,最后仍是开口道,“其实,术法一道,我较为精通。掌门想要验证,必须亲手使用它,其上若真有诅咒,就不好了。我是想,要是无碍的话,不妨先让我观视一番?但,我也不一定保证,就能看出些什么……就当有备无患吧。”
徐行停顿一瞬,面色不变道:“好啊。这有什么不可以?”
她往左偏了偏脸,寻舟明白其意,上前一步,将降魔杵自箱中取出。这圣物并不算大,拿在他手中,更显小巧,上头金白两光交相辉映,那一块嵌在其中的契石更是非比寻常的圆润,看上去能很顺畅地通过喉管滑下去。四长老接过降魔杵,双目紧闭,右手细细在其上摩挲,片刻后,方才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恕我才疏学浅,我并未在上面看出有何诅咒痕迹。”
“放回去吧。”徐行转头对寻舟说完,并没多放在心上,伸手拍拍四长老的肩,道,“说不定,和术法倒也没多大关系。你没摸出来,就说明没有。毕竟能摧毁人的,不一定只有诅咒。”
四长老迟疑道:“那会是……什么呢?”
徐行道:“期望,有时候也是一种诅咒。好了,做自己的事去吧,若是要跟来也可以,今日正好是占星台卜吉测凶之天时,不过,若是听不得除了好话之外的话,我建议还是别去了。”
亥时,占星台。
徐行那句劝告绝不是空穴来风,因为自她初入穹苍开始算,记忆中就没见占星台蹦出过什么好屁。每年要么是天灾要么是人祸,要么是双喜盈门双管齐下,就跟那派发任务牌的吉凶预测一般,程度只分两腿入土和半身入土。要知道,就连前掌门嘴里抠一抠也能勉强抠出来句“小行办事真是利落”,占星台这样能说得过去么?九界当真就这么倒霉吗?苍生真的就不能过一天好日子吗?要不是徐行没那个当暴君的条件,至少也得每年投两个六长老进去人祭了,真是够糟心的。
第四峰的山巅之上,水镜倒映着空中星象,门人在这一汪镜湖旁设阵问法,金光熠熠,染得此方昏黑的夜色破出天光。随着门人们额角淌下汗珠,庞大水镜中的星象正在飞速变幻。
徐行与亭画并肩站在最高处,垂眼看着这浩瀚星云,二人面色皆极为沉凝肃然。
占星台“卜吉凶”不久后,就到掌门前往鸿蒙山脉“测天时”的时刻了。这也是继任这么久以来,亭画唯一一次准许在穹苍之外待上这么长时间的机会。
两人没有说话。沉寂间,徐行忽的开口:“其实,你也根本看不懂吧。”
亭画又不是第四峰出身的,怎看得懂星象?但一想到她分明压根看不懂,却每日都要一脸严肃地装作自己在听在分析、还要端住给其余门人发号施令的样子,徐行就不禁想笑。
“……”亭画额角一抽,道,“你就不能安静点闭嘴吗?”
徐行道:“不能。怎样。你要在这打死我吗?”
又讨皮痛了。亭画毫无波澜道:“不止一个长老说过,身为一宗之长,你的掌门殿太过冷清了。你不爱用铁童子,又不喜生人在侧,不如让寻舟入住,和往日一般侍奉你如何。”
徐行当机立断道:“你还不如在这打死我。”
亭画:“哈。”
天际间,白光大盛,星阵中央,一道陨星缓缓落下,平稳落水,悄然无声,未溅起丝毫波澜。镜湖四周的门人霎时爆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疲累的神色中满是喜悦,就连向来不觉蹙眉的亭画都难得舒展了眉眼,温声道:“今年,似无天灾。”
当年连极北之地的火山爆发都未能被占星台感知到,能被预言到的“天灾”,都是能席卷损害数千数万人性命的地震、洪水、狂风此类,今年竟无天灾,无论谁来看,都是件极大的喜事,又有万众生命可以留存了。
然而,这笑意一瞬而过,极快便收敛。
天灾之后,便是人祸——而代表人祸的陨星,毫无犹豫地缓缓落在了西北方向上。
众所周知,西北方,正是黄族一向驻守之地。
星象仍在不断变幻,风声渐大,山巅之上,两人垂下的瞳中映着同样的淋漓辉光,衣袂猎猎纷飞。
谁都没有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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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后几日,听闻圆真在少林医治下苏醒,再度被关入铁牢念经赎罪,加强防卫,此生不得而出,不知为何,民间关于降魔杵出处的流言骤然而起,不胫而走,如野火一般燎原散布。最开始说这消息的人,还被人当做笑谈,但不过数日,这就在众人口中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对此,灵境中也是颇有争议,众说纷纭。
有人说,这事办得好,就该对妖族以牙还牙,血债血偿;有人说,妖族无情冷酷,人族又未必,这般举动还是太过血腥有失道义;有人不忍,那毕竟是个涉世未深并无血债的孩子;亦有人说,孩子怎么了,难不成妖族当初放过了我们的孩子?如此这般,争执不下,吵得昏天黑地。
而降魔杵此时正在穹苍掌门徐行手中,有消息称,徐行在少林救下那白族,目的便是为了剥去她身上与降魔杵出自同源的灵属刺甲,并且九长老黄时雨不明不白地忽然身受重伤、卧榻不起,也正是因为徐行要验证降魔杵是否克制黄族天赋,在他身上实验导致。如今,徐行非但没有将降魔杵归还少林的打算,反而令其在第四峰严防死守,看来,这便是杀灭黄族的一大利器了。
流言几经编译,传到此处,便偃旗息鼓了。诸人嘴硬说着“不愧是徐行真是深谋远虑”,一边身体很诚实地将这当做一则丑闻往下狂捂,而远在穹苍的徐行听到这些消息时,险些惊了。
分明不是事实,情节却如此严丝合缝、如此合理,若非她就是徐行,她都要深信不疑了!
亭画对此不作评论,道:“这有什么不好的。都替你解释完了,朝你泼清水总比泼污水好。”
“因为我和他们是一个阵营,便将所有丧尽天良的事情都替我合理化,这岂非一件很危险的事?”徐行道,“这也就意味着,我若是和他们不站在一边,即便全天下的好事都让我做了,我依旧是一个丧尽天良的人。这自然不好了。”
亭画最后一笔,将降魔杵的封印加固,瞥她一眼,似乎对这话感到无奈:“你莫非还有和他们站在对立面的机会吗?”
徐行心道,话说得这么满么,这可未必。不过,但愿没有和你站在对立面的机会,那就够了。
白日的占星台空无一人,只有几个铁童子在漫无目的地乱撞,有一个傻的不看路,径直撞到了寻舟的脚跟,寻舟往前一晃,肩头撞上徐行的肩头,徐行回头一看,笑道:“这么大个子了,还站不稳吗?”
寻舟道:“它撞我。我没注意。”
“那它力气真够大的。怎么,我替你打它?”徐行道,“说了你不用跟着我,觉得无聊就自己拔几根草玩,每次待得久点就各种怪动静都来了。你再这样我把你调去第五峰照顾你二师叔了。”
铁童子分辨不出来她在玩笑,吓得即刻抱头蹲下,寻舟不发一言地微笑:“……”
默然间,亭画忽的道:“就这样?”
徐行:“什么就这样?”
亭画:“你不再多骂他两句,让他现在打道回府,滚回去做自己的事,别来烦你吗?”
亭画并非是对寻舟颇有意见才这么说,虽然她的确有些意见。纵观其他师徒,师尊一言不合几脚踹上屁股、痛骂一顿都是常事,要立威,当然不能心慈手软,这般黏黏糊糊,不然徒弟迟早有一天会蹬鼻子上脸。徐行当师尊的水准实在太差了。
徐行道:“这也不用吧。那有点过了。”
亭画:“…………”
徐行,你真是活该。她冷峻的面容上又现一道裂痕,深深闭了闭双眼,吐出口浊气,而后,对寻舟冷冷道:“出来。”
亭画说完,便转身迈出殿门,寻舟没说什么,朝徐行看了一眼,见徐行点头,也便幽幽跟在亭画身后离开,二人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之中,足音逐渐远去,只余一片空旷。
徐行面色不改,缓缓在封印着降魔杵的方台四周走动。她的手触碰着石台,发出极细微的声音,正在此时,她身后传来一人诚惶诚恐的声音:“掌、掌门,四掌门令我将后殿的防卫先撤走,要秘密将降魔杵送回到万年库,敢问掌门是一同随行么?”
徐行回首,映入眼中的,是一张半生不熟的面孔。要说熟悉,二人应当没说过话,要说完全陌生,在占星台卜吉凶时,这张面孔应当曾经出现在门人的队伍中。
她盯着他,直到他唯唯诺诺地将视线倏地错开,方撤后一步,道:“不必了。”
就在话音尚未落地的那一瞬间,此人周身忽的爆发出一股极其强大的妖气,他抢身而上,手中蓄着暗紫的寒光,像刀戳入豆腐那般,径直自封印中取走了降魔杵,旋即,他毫无迟疑地转身,脸面恰好对上那疾刺而来的凛冽剑锋,他偏头闪躲,用掌对上剑气,两者震荡,他的肉掌霎时鲜血淋漓。但与此同时,他再度抽手,奋力将降魔杵催动,砸向徐行的胸膛——
二者接触瞬间,降魔杵上的白光与刺甲的白光猛地交汇,强盛到十分刺眼,一声炸响过后,徐行往后疾退,右手捂住伤处,唇缝间血痕流下,已受内伤。她抬手抹掉鲜血,竟也几分不可置信似的,面色巨变。
那夺杵之人目的只在降魔杵,并无丝毫恋战,下一瞬,便潜入地中,身影全无。
听到动静后,殿
外众人匆匆进入,寻舟将徐行扶起,亭画皱眉道:“是谁?”
徐行再站起身,面上那略显浮夸的“大惊失色”、“什么怎么会这样?!”霎时没了踪迹。半空之中,那小小的、肉眼不可见的石花种子还在随着那人离去的路径悄悄漂浮,她扯了扯唇角,道:“暂时还不知道。”
伪装,用了黄族的天赋,潜入和逃跑,用了灰族的天赋,破坏阵法,用了蛇族的天赋,看来传闻中只有新手才能随手钓到大鱼这个理论不错,她随意打了个窝,似乎还真钓到了一窝不错的猎物。
徐行提剑,疏懒道:“不论是谁,我先走了。小鱼跟上,师姐留下,其他人待命。”
话都没说清楚,人又要飞了!亭画道:“你一个人走去哪?”
“嗯?”徐行偏了偏头,认真道:“我去,一个人包围他们?”
第186章 答案不论如何,我们对彼此说的最后一……
那伪装之人自地下通道一路头也不回地狂奔而逃,身后剑光闪动,虽起初有一段距离,却带着雷霆电闪之势,纠缠不休,眼看便要劈至背后。那人无法,只能在山门前破土而出,右手抹过脸庞,霎时,面孔改换!
迎面而来的,正是今日轮值守门的穹苍门人,一见她,神情讶异,扬眉道:“你怎还在这?”
那人露出个几分尴尬的悻笑,点头哈腰道:“明白了,马上去,马上去。”
门人却没放过她,满腹怨气地牢骚道:“还去什么?早都结束了。你不去也是正好,看吧,我都说了,让寻舟来选侍从,怎可能选得上一个?若非大掌门绝不同意,他都恨不得把自己剁成四瓣,左边做饭,右边洗脚,上边陪聊,下边陪睡。这未免太不公平了!”
“……”那人显见只想脱逃,有些遮掩不住的焦躁不耐,但从此话中竟是意外得知了一个十分炸裂可她毫无兴趣的情报,即便是此生死关头,还是不禁哽了一下。正在此时,身后人声躁动,面前守门之人猛地蹙眉,道:“有人擅闯穹苍?!”
那人毫不作伪地惊道:“什么?!”
“别说了。”守门之人肃然拔剑,“先追!”
她抽剑,立即汇入了追查恶徒的人群中,再几个呼吸,便悄然无声、光明正大地下了山。在往隐秘处再次潜行时,她最后警惕地观视周围,仍是没有看出任何有人追上的迹象,看来,她已全然将追兵甩掉了。
“……”
历经几番极为繁复的周转,此人来到了一处小药铺前,卷帘将放未放,看着谁都能轻易进入,她却万分谨慎地在降魔杵上设了一个封印,而后,再将手轻轻放在卷帘之上,对其后的人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方才掀帘而入。
小药铺的堂口与所有药铺都无甚区别,懒洋洋的小厮,乌黑发润的长柜,然而,其后却别有洞天。迷宫似的通道,层层叠叠的死路和石门,她推开最后一道门时,喉间那口长气终于出了。
她将降魔杵丢在桌上,道:“都滚出来,东西,我拿回来了。”
黑暗中,有嘶嘶声响逐渐游近。一个头顶满是疮疤的蛇族道:“黄黎,你确定降魔杵真能伤她?”
“就算之前不确定,现在也确定了。方才一招过后,她身上穿的刺甲非但没护着她,还把伤害反震回去,让她重伤吐血,看来真如我们所想,这两件事物出自同源,若刺甲是‘盾’,那降魔杵就是唯一能破坏这盾的矛。”
黄黎冷笑道,“看来徐行也发现这一点了,竟还想掩盖,连递送都要假手他人,自己丝毫不碰,又派出那么多人在殿外镇守,她打定主意不将降魔杵送回少林的缘由,不是因为黄族,而是因为自己,放在占星台,的确是为了研究,不过,是为了研究不着痕迹毁去它的方法!若她不想被降魔杵所伤,就必须自卸其甲,卸下灵器的她,想杀不难。”
有灰族插嘴道:“那你杀一个给我看看。”
黄黎随手抓了一个土豆扔去:“你不多嘴是会死么?就是可惜了那个假身份,穹苍的长老可不好抓。常温,你设的幻境怎样?还困得住她几日?”
蛇族阴森森道:“至多明日,就再也困不住她了。这老太婆对术法一道还挺精通的,时间太紧,幸好东西到手,一切可以开始准备了。”
看来,在此暗会的,便是三族内还尚未死心的妖族残党之首了。
白族暂且不提,狐族的族长还在连番更替,自顾不暇,但,众人心中都清楚,徐行若是一死,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人族对她有多感恩戴德,妖族对她就有多恨之入骨。黄黎早些时候便已四长老身份潜入穹苍,少林那边的动静不过是障眼法罢了,降魔杵既然到手,下一步就是设陷阱,至于徐行那诡异的不死之身应当如何破解,黄黎也已有腹稿:沉重的山石活埋,铁盒间密封的毒水,世间多的是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法子,只要能顺利擒住她,什么都不在话下。
正在此时,屋外传来几声细微响动。黄黎霎时止语,凝目向外看去,那灰族警惕非常地站起身,细细道:“好像有动静。你们别动,我去外面看看。”
“别看了。”沉重的石门被一踹便爆裂开来,轰隆声中,无数粉尘石屑崩落,徐行持剑而进,很灿烂地朝众妖笑了一笑,偏头道,“是我啦。”
“……”
她出现的姿态太过出其不意,又太过轻松写意,好似她不是刚闯进了一个密谋要如何杀她的现场,而是亲切地来穷亲戚家拜个早年。紧随她身后,寻舟五指一合,不知何时密布在室内的石花种子陡然发出荧荧亮光,照亮了众妖惊愕恐惧的神情。
那道光点,汇作一道小小长河,黄黎倏地明白了什么,垂眼看去,手中一震,险些把降魔杵丢出十里远——
不知何时,降魔杵周遭被覆盖上了一层密密麻麻、极其微小的石花种子,泛着昏白光泽时,看着竟像一
滩紧紧黏合拥抱的鱼卵,其中有一颗包着一点浓郁黑色,如一颗阴暗窥伺的眼珠般不断转动,真是诡异恐怖至极。黄黎看到这些东西,就明白自己的行踪为何暴露,以及——中计了!
“你们就这样呆呆看着我吗,不一起上来打我两下吗?”徐行看着寻舟那颗别出心裁的小眼珠,莫名觉得有些别样可爱,她正色提议道,“我认为,可以一试。”
不作他想,黄黎催动降魔杵,故技重施,再度朝徐行方才受创的胸口重重砸去。徐行不闪不避,这一下砸了个正着,发出震天巨响,她一动不动,评价道:“手劲挺大。”
黄黎不可置信道:“你——”
“其实这一局,布的粗略,我们两方都漏洞百出,缺陷极大。你若是细心一些,再沉得住气一些,便不会咬住鱼钩,不过这也不能怪你们,毕竟你们似乎很赶时间的模样。”徐行一手扣住她肩头,往下一压,黄黎双膝一沉,却依旧顽强抵抗,她咬牙道,“你早就……看出来了?!”
徐行不解道:“很难猜么?赶紧把可怜的四长老放回来吧,你知道在一众只会给我添堵找麻烦的老头老太中,她是唯一一个在认真做事的人吗?你掳走六长老,我保证装作不知道,把她掳走了,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黄黎冷笑道:“你今日堵截于此,难道会放我们走?既然不会,那凭什么觉得我们会放她走?”
“有商有量嘛。”徐行转头道,“喂,这边好多只,谁告诉我四长老被关在哪,我就保他小命不死。先到先得,嘴慢可就无了。”
有蛇族争先恐后地嘶嘶道:“在青玉轩!就在青玉轩后面的阁楼里!”
黄黎怒极道:“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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