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熊也
弱者不需要怜悯,因为他们只要有机会,也会毫不留情地剥夺同类的一切。
带着钱回去的路途上,郎无心买了药,破例多买了一个糖人——说是糖人,其实根本没做样式,只是将饴糖化开摊成圆圆扁扁的一小片而已,这最便宜。郎辞吃得心不在焉,最终还是忍不住惴惴道:“姐姐……那个人受伤重吗?”
当然重了,脑浆都流出来了,没看见吗?郎无心面不改色道:“只是暂时爬不起来,过一阵就回去了。”
郎辞松了一口气。过了阵,这口气又被
提起来,她急道:“那、我们拿了他的钱,全部都拿走了,他发现了之后肯定会来找我们算账的!”
“不会。”死人怎么算账,有尸僵的,郎无心不耐道,“他们是因为什么受的伤,只有自己最清楚,别说不敢来找麻烦,更不敢去报官。”
快到家了,她停下来,对郎辞定定地说:“我知道该怎样买药了。在家里,你只说我们找到了一个慷慨的好人家当小工,其它的,一个字都不要提。”
“我只比你大三岁而已。”郎无心拍开郎辞不安地紧抓自己的手指,居高临下道,“你也该懂事了。”
自那之后,郎无心便开始用自己当诱饵,似蜘蛛织网捕获猎物。大部分人吃了这闷亏,都只敢自己憋着,但无法事事如愿,偶尔几次极为凶险,险些阴沟里翻船,那时躲在暗处的郎辞就会来帮忙。
她尽管只有九岁,倒意外地很有天赋,无师自通地知道人的要害在哪,击打哪里可以让人暂时无法动弹,而哄她也比自己想得还要简单,连糖都不必买,只要对她露出个好脸色、摸一摸她的头,说她做的很好,她就会立马雀跃又脸红地笑起来。
花开了又落,母亲的病一日一日在好转,入秋那天,郎无心再次听到了斥打声和凄惨哭声,这次传出声音的地方是屋内。
她打开门,郎辞赤着脚,双手将衣袍捞到膝盖以上,小腿上全是一条一条渗着血的鞭痕,母亲手里拿着竹条,狠狠抽在她小腿上,发出一声脆响,郎辞被打得往上蹿了一下,却不敢逃、甚至连自己抓着袍角的手也不敢放,只缩在墙角放声大哭地不断认错道:“我错了!娘,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真的……再也不敢了!!”
“你不敢了?我看你们敢得很!”母亲盛怒地吼着,“要不是有人和我说了……我要多久才能知道你们竟然瞒着我在干这种勾当?!你们才多大?!!”
“我们没有……娘,我们没有!”郎辞急忙解释道,“是骗他们的,只是为了钱!”
“我相信你们没有。那其他人呢?其他人会相信你们吗?其他人会如何看?!”母亲气得狠了,止不住地咳嗽起来,“娘为了摆脱这个名声,苦了这么久……”
母亲咳嗽时,胸口狠狠地塌下去,好似得蓄着一大口气才能将其重而撑起,然则却永远等不到这口气的时机。卧榻过久,手臂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更没多少气力,随便一个人就能将其推开。
郎辞看见她,眼里亮了亮,想叫她却又不敢。
郎无心岿然不动,心中只余不解。
……你是一个修者。你有灵根,力气大的足以将一个男子轻易掀翻,为何会被如此瘦弱的一个人、如此细小的一根竹条,像狗一样地被困在角落里只会哭叫?为什么被打得这么惨,还在口口声声说“我们”,莫非当初不是我逼你这样做的吗?
她往前踏了一步,母亲觉察到,猛地回头,瞧见她毫无变色的神情,攥紧了手上的竹条,颤问道:“无心,你是被坏人骗了……有人教你这么做的,是不是?”
“不是。”郎无心道,“是我自己想这么做的。”
“啪”一声,目光猛地偏移,随即便是面上火辣辣的疼,母亲怒不可遏地扇了她一耳光,似乎在咆哮着让她认错,但她耳旁嗡嗡作响,辨不清面前那人究竟在说什么,实在太吵了,郎无心尝到唇角的咸涩味,她没有生气,只是转过头,伸手牢牢抓住了母亲尚在挥舞的左臂。
一下子就安静了。母亲脸上闪过一瞬愕然,甚至还有一分微不可见的恐惧,郎无心抬起右手,还了一巴掌回去。
她并没有留手,一声脆响,母亲孱弱的身体一歪,重重摔到了地上,捂着脸颊不可置信地看来。一旁的郎辞愣住了,扑上来道:“娘!!”
“想救你的命,这就是最快的办法。”郎无心垂眼看着二人,道,“难道你要我看着你死吗?”
母亲双唇颤抖,说不出话来,郎无心蹲下去,缓缓道:“你是我的母亲,是家人,和其他人不同,所以我应该不惜一切地救你,为了你牺牲其他人的性命也是没办法的事。但我其实不想这样。所以,如果你真的不想吃药,不想活下去,早一些和我说就好了,我当然就不会再做这种事了。”
说完,她掐住了母亲的脖子。母亲面孔即刻涨红了,吸不上气来,郎辞一脸空白地去掰她的手,道:“不要,你在干什么……把手放开啊……”
“你怕我,为什么?”郎无心道,“你不是说过,父亲杀伐果断,对旁人冷血无情,唯独对亲近的人会有温和的一面,你不是日日夜夜都在说这种话,好似不会腻烦吗?你不是很爱他吗,趁我睡着的时候,摸着我的脸说我很像他,为什么他这样,你就从来不会责怪,我这样,就是做了什么你接受不了的错事一样?你究竟是希望我像他还是不像他,究竟哪样的女儿才是你想要的,你不说出口,我要如何才会明白?”
回答她的,只有眼泪。
母亲艰难地伸出双臂环抱住她,这些问题一个都没有被回答。这个憔悴的女人只是流着眼泪,不断咬着牙哽咽忏悔道:“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才让你……变成这样!”
被紧紧搂抱着,肌肤贴着肌肤,热泪淌进她的颈窝,传来令人不适应的黏腻触觉,郎无心面无表情地抬眼看着窗外,窗没关紧,那株白梅似又生得繁茂了些,无论修剪多少次,那枝梢的梅花总会固执地不待到入冬就盛开,留到初春的最后一刻才凋零。
不是谁让她变成这样,她只是生来如此。
她一直,一直都在不解,不解的事物愈来愈多,如云翳般从未散去。
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要笑,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一切都模糊不清。理解不了。因为是母亲,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救她,但倘若母亲真的不治而亡,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自己已尽了全力。日升月落,斗转星移,什么都变了,只有那浅淡到令人厌烦的香气,一夜一夜地侵染进她的梦里……
清晨,郎无心醒来,身侧已无人影,她将发髻束好,推门,迎面而来的便是热腾腾的烟气。
郎辞正穿着一身武服,满头汗湿,坐在桌旁左右开弓往口中扒饭,她身量拔长不少,长肉的速度跟不上抽条的速度,袖管轻飘飘贴着皮肉,瘦的像根立起来的猴头菇,不妨碍吃起饭来狼吞虎咽,见到她,百忙之中抬起头含糊道:“姐,来吃……”
“不了。”郎无心看了她一眼,凉凉道,“我去私塾了。”
好脏啊,这个妹妹。人脏,吃相也脏,哭起来鼻涕眼泪飞得更脏,看着就倒胃口。
一般来说,童子七岁就该送到私塾里去读书念字,穷苦一点的人家稍微宽裕些再送去的话,也是十岁顶头了。郎无心去年十四才踏入私塾的门,是整个私塾里年纪最大的,那些小同窗背地里咕咕唧唧指指戳戳地嘲笑她,母亲还担忧过她会被排挤,半月后再去,那些小孩都一个个被收拾的老实得不得了,甚至集体给她上供午饭。
其实,这样也有些过火了,但母亲却没说什么,还难得很欣慰的样子,郎无心猜想她或许觉得女儿不随地杀人已经是个了不得的大进步了,毕竟在土里安静腐烂的三具尸体面前,什么仙人跳、什么郎家的名誉,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又胃口不好吗?”母亲自灶台那儿探出头,眼神闪躲了一瞬,方道,“最近总是吃不下饭……娘给你熬了梨汤,试一试吗?”
郎无心本想拒绝,目光在她烫红的指尖上一顿,还是道:“随便吧。”
三人最近总是坐在一起吃朝食。
这个时候,郎辞已在外边跑个五圈十圈热热身了。学武的
醒得早,吃得多,每天闲不住似的乱跑,母亲觉浅,她一醒便跟着醒了,然后便蹑手蹑脚地起身生火烧饭,待到郎辞回来,郎无心多半便起了,三人各吃各的,然后各自去做自己的事。
郎辞去学武,据说是有个武馆师傅见她根骨清奇,所以破例收了她做学徒,母亲则是去了一家府中打杂,做事还是那样笨手笨脚,那家的小姐却很喜欢她梳的头配的服饰,时不时心情好了还会将没动过的糕点全部让她带回来,郎无心每日什么都不必做,只是读书。
母亲对她的偏爱到了旁人都有些看不惯的地步,郎辞到如今还只能捡她不要的衣服穿,浑身上下光秃秃的,能称为装饰的只有习武撞出来的乌青红肿,她却素来都穿得齐齐整整,及笄时还添了一柄发簪,无论怎么看,将来都会是一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
自那之后,母亲再也没提过父亲。
“明日就是擂台战了。”郎辞伸出遍布厚茧的五指,眼神闪闪道,“说不定,我就能升元了!”
“升元”是这里武馆常用的称呼,是专给天资异禀的小辈开的“后门”,只要能成功升元,便可免去将来三年的束脩,甚至还能得到往后武馆的举荐,待到十五岁便可进入大户人家当院卫。不必在外刀口舔血地押镖,和山匪动辄打个你死我活,也不必出卖苦力累得日日腰都抬不起来,院卫这工职可是个了不得的香饽饽,又安全又体面,还时不时能拿到些赏钱。
这样好的机会,自然人人都盯得眼发绿,是以想要升元也极为困难。首先,参加者要面对的是比自己高上两三辈的师兄师姐,连着三轮皆胜才算成功,并且人人只有一次机会,错过就没有希望,不论如何,只看这一次了。
母亲道:“有把握吗?”
郎辞被这么一问,反倒讷讷道:“可能……也不算是有把握。”
“此话当真?”母亲揶揄道,“我可是听别人说,你是这一届里最出类拔萃的小辈,除了你就没有别人了呢。”
郎辞脸颊红了红,道:“我……我尽力就是……”
郎无心喝完梨汤,拭了拭唇角,起身拿书,一言不发地推门离去。母亲在后面手忙脚乱地收拾,扬声道:“路上小心啊!最近城里不太平,散学时,让妹妹去接你!”
黄昏时分,郎无心踏出私塾时,看见郎辞正缩手缩脚地站在树下,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一副不敢放进兜里又不敢举起来的蠢样,她道:“这是什么。”
郎辞将那块小布展开,小声道:“雪花酥。”
“我又不是没见过。”郎无心道,“都化了还拿着,不黏吗?”
郎辞道:“师傅给的,说是祝我明日旗开得胜,要我提前回去好好休息。我已经吃了一块了,还有两块,一块留给你,一块带回去给娘。”
郎无心道:“既然不舍得,又何必装。你要吃就吃,我不喜欢这东西。”
她说完转身就走,郎辞在后快步追了上来,还在喋喋不休地聒噪追问:“你真的不吃吗?”“很好吃的,很甜!”“我真的吃啦?真的不用给你留着吗?”
烦死了,郎无心没回头,走远道:“我不吃。”
一块半黏不黏的雪花酥而已,况且本就是她自己得来的奖品,郎辞听了她确切的答复,反倒像是路上平白捡到钱一样,嘿嘿偷笑起来。
郎辞满心满眼盯着这得来不易又意义非凡的糖块,都没注意到自己正擦身而过一道路口,肩膀和一个人重重一撞,愕然间,那块雪花酥脱手飞出,落到正从马车上下来的另一人身上,黏腻的糖色在宝蓝衣料上砸出一个不浅的痕迹,又骨碌碌顺势滚下来,沿途制造出一条浅黄色的长痕。
她的眼睛追着糖块飞走,后知后觉地才看到被砸到那人,那人肥头大耳,面色燥卒,正皱着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郎辞这才发觉到街道上反常的寂静,眼前所有人都面色不善地看着自己,她这才发觉自己可能闯下了大祸,她不知道这人是什么官阶,但她能知道他今日似乎本就心情不佳,郎辞慌张道:“对、对不住……我……”
那人仍是没有说话,郎辞的目光求救似的转向前方的郎无心,她也微微蹙着眉,正往自己这边走来。
“府尹,这小孩蓄意冲撞,又像是练武的,说不准不怀好意。”侍从看眼色道,“这官服可是新的!这样被抹了糖色,莫非是代表着……”
那府尹守挥了挥手,似是没心情谈,只道:“给她个教训就算了,别见了红,晦气。”
只两句话的功夫,仅仅两句话的功夫,郎无心尚未来得及走到面前,郎辞的右手就被压在车轮下面,五指尽数碾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斗武天元转瞬沦为梦幻泡影,小屋重又浸泡在无尽的眼泪里,桌上做好的饭菜早已凉透,郎无心面无表情地坐在木桌旁,听着内室传来母亲崩溃般的悲鸣声,她哭得快把肺呕出来,仿佛恨不得是自己手指断了:“为什么就恰巧碰上他们……为什么就恰巧是今天?!为什么要走那条路,一块糖而已,傻孩子,我吃不吃又有什么所谓啊?!”
郎无心起身,走近榻边。母亲双眼已经红肿,紧紧抱住了她,低声道:“无心,幸好你没事,幸好你没有逞一时之气也跑过去,不然,娘真的不知该怎么办好了……”
郎无心从中听出了一丝咬着牙的责怪。
郎辞见她进来,虚弱地开口道:“姐……”
郎无心道:“什么。”
“没事的,不要担心我。以后,也还能习武的。只是,明日的比武,应该没有办法了。”郎辞嘴唇发白地伸出完好的另一只手,强笑着道,“他们不知道吧,我可是个左撇子!”
蠢货。
以为我会握住你的手?
你在安慰我吗?受伤的不是我,我也不会因为没能保护好你而感到一丝一毫的愧疚。
为着如此啼笑皆非的理由断送前途、认为横遭这种祸事是因自己不够谨慎的妹妹是蠢货;宁可不要命也疯了似的跑去府尹门前大闹要说法、什么事都没办成又被蛆虫惦记上美貌的母亲是蠢货;要大难临头了还不逃,想出一劳永逸却九死一生的法子的自己,也是一个无可救药的蠢货。
天将亮时,郎无心将尚昏睡着的郎辞摇醒,轻声道:“到时间了,起来,走了。”
郎辞昏沉道:“什么……”
“陈府尹的人把母亲送回来了。”郎无心冷道,“这个人我已打听过了,犯了事被下调过来的,臭名昭著。送回来不是好事,他接下来会把我们杀了,母亲掠到府里——当然,母亲也活不了多久。”
郎辞猛地睁眼,手上的剧痛尚在,她惶惶道:“那怎么办?!现在逃走吗?趁他们还没发现的时候?!”
“没有用的。”郎无心道,“没有马车,谁也不敢载走我们,能逃去哪里。”
被他看上的人,就从没有过好下场。
郎辞茫然道:“那你为什么说要走……”
“去府里,他们守卫松懈,不会想到我们会去而复返。”郎无心平静道,“杀了他。”
“……”
“不、不行的。”郎辞瞳孔巨颤道,“那是新上任的府尹啊……”
“正是因为新上任,所以树敌众多,仇人亦多,就算死了,也不会有人联想到我们身上。”一个没长眼的穷人家孩子冲撞了贵人,被碾断了三根还是五根手指,死了还是没死,这根本是不值一提的小事。郎无心淡淡道,“你不是能用蛇族的天赋吗?尽管只有一点,用幻境试着潜入,不难吧。”
习武是为了保护好人,行侠仗义,怎可以用在这种事上!郎辞激烈道:“可我怎么能杀人?!”
郎无心道:“那就可以等着被杀吗?我,你,母亲,一起被杀,你觉得这样比较好吗?”
郎辞:“我 ,我不能——”
“你可以。”郎无心不由分说拉起了她的手,道,“就像他们可以轻易碾断你的手指一样。”
天刚露鱼肚白,一座小肉山似的新任府尹倒在榻上呼呼大睡,那珍贵的不得了、抹上一点糖痕就天要塌下来的宝蓝官服被破布似的随意丢在一边,他睡得唇角流涎,似乎还在畅想明日佳人在侧的美好愿景。
郎辞还是满脸空白的样子,似乎丢了魂,郎无心没有等她醒过来的闲情逸致,一匕首戳了下去。
这是她第一次失手。或许是因为她只杀过人,没杀过猪,那匕首一入体内便被一层滑溜溜、肥润润的肉给夹住,刀尖不慎滑了出来,府尹发出一声痛叫,霎时惊醒,暴怒地将她摔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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