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遥42
“嗯?”
“……这位老太太也许已经在等我了。”
几人沿着上一次的路线继续往花弄里走,有了之前的经验,这一次柏灵多备下了一个渔夫草帽,直接戴着往里走,一路上果然没有再引来什么楼上姑娘的眷顾。
快到目的地时,柏灵忽然看向十四,“一会儿十四不用和我一起进屋,在暗处看着就可以。”
“你要一个人进去?”
“嗯。”柏灵点了点头,“你在的话,对她来说本身就是威胁,我一个人过去,比较能让人放下戒备心。”
韦十四并不愿意这么做,因为在那样狭促的地界,他对柏灵的保护也会变得艰难。
最后一次,韦十四问道,“我们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了,还有这样冒险的必要吗?”
“有。”柏灵轻声道,“我想知道她背后的人是谁……”
这么多天下来,在已经完全了解了她身份的情况下,却对她背后的人一无所知,这让柏灵隐隐有一种猜测——她只是在捡人家故意丢下的拼图而已。
“十四爷放心吧,我陪着柏司药!”阿离自告奋勇道。
韦十四轻轻摸了一把置于两侧腕口的袖剑——来之前他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
“好。”他轻声答道。
花弄的脏巷还是散发着一如既往腐臭味道,柏灵和阿离走到沈姨的家门前,轻轻扣门。
“沈姨!”阿离大声捶门,“是我!阿离!我们过来了!”
一道属于老者的苍老声音沙沙哑哑地响起,“请进……”
阿离走在前面,推开了门,像上次一样走进然后坐在了屋子中间的茶几旁边,柏灵也在阿离的一旁坐下,沈老太太做在两人的对面,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茶几上已经放了一个其貌不扬的小木盒,阿离伸手就要去打开,被沈老太太手里的木头痒痒挠给打了一下。
阿离手吃痛,连忙把手缩了回来。
“沈姨你干嘛呀,这盒子里放的不是蔷薇鼻烟壶吗?”
“是的啊。”沈老太太慢悠悠地答道。
“那不让我碰?”
沈老太太笑盈盈地看向柏灵,“先前姑娘说要订十二款红蔷薇的鼻烟壶,我这几天紧赶慢赶,先粗略做出了一个,好让姑娘先瞧瞧风格喜不喜欢……”
柏灵一笑,“沈姨看出我是女孩子了。”
“……啊。”沈老太顿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是“姑娘”不是“公子”,但她随即摇了摇头,“嗨……这是什么地方,扮作男人才好进来,我都明白。”
柏灵认真地请教,“我是有哪里扮得不像?”
“像不像我不知道,老身也七老八十的人了,东西不搁我眼前,根本就瞧不清楚,”沈老太也笑笑,声音慢得像是把字一个一个地咬出来,“你一进屋,我看着身段,就觉得像个姑娘。”
“沈姨慧眼,”柏灵的目光也看向了茶几上的小木盒,“那我们就来看看这鼻烟壶?”
沈老太点了点头,两只干枯的手慢慢放在了木盒的两侧,“……那,就请阿离,先出去吧。”
“什么?”
“赏壶是讲究心境的。”沈老太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属于匠人的执拗和,“一个人看,两个人看,一群人看,看见的东西、心里的感觉,都不一样……”
“可——”
“阿离,”柏灵打断了阿离的话,阿离还想再说什么,但一抬头就看见柏灵的那双带着笑的眼睛,“出去吧,一会儿好了我叫你,沈姨是鼻烟壶的行家,听她的没错。”
“……那我就在外头站着,有事儿就喊我。”
“嗯。”
屋子里只剩下沈老太和柏灵两人,烛火的光芒在两人之间闪烁,让两人的脸看起来都有些忽明忽暗。
“……司药胆子很大。”老人忽然说。
柏灵笑了一声,“沈姨胆子更大。”
“喔?”
柏灵望向眼前的老者,“您什么时候知道的我的身份?”
老人笑了笑,“用不着说您……老身担不起。要不,我们先看壶吧?”
“……好。”
老人的十指缓缓地打开木盒,里面放着一个大约三指宽的透明琉璃瓶,她将木盒缓缓推到柏灵面前,然后递给她一个包着铜线的放大镜。
柏灵将质地透亮温润的琉璃瓶握在手中,透过放大镜,她能看清壶身内部的每一处细节。
老人的画很有力量。
她笔下的红色蔷薇让人想起团簇的火焰,这种透着旺盛生命力的笔触,在这个崇尚克制与忍让的世界里极其少见——这里的画者们画山水、花鸟、仕女、雅士……无一不透着一种清雅与节制,即便是蔷薇入画,也多是白蔷薇。
大抵是红蔷薇太过妖冶,为文人墨客所不喜。
但柏灵确实喜欢老人笔下的绿叶红花,也因此,她不相信能画出这种作品的老人会是个无法沟通的混账。
“司药满意否?”老人望着久久不言的柏灵,轻声问道。
“满意。”柏灵回答,“我喜欢沈姨看花的角度,每朵花都开得痛痛快快,不造作、不忸怩。”
老人明显愣了一下,而后便神情复杂地笑了起来。
柏灵抬起眼,望着老人,“我在宫里也曾看到过一片蔷薇花圃,那里的花也开得很好,只可惜养花的人是个毒妇,沈姨应该知道我说的是谁吧。”
“……这就是司药今日来找我的原因吧?”
“嗯。”柏灵点了点头,“不过沈姨不用担心我来找你套话,因为你是谁、你的主子是谁、你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方来……我都已经查了个明明白白。”
老人的表情微微有些僵硬,她轻轻咬住了牙关,“……那你还来干什么?”
“我只是不明白。”柏灵轻声道,“沈大人高风亮节,沈夫人温婉坚韧,他们把唯一的小女儿交到了你手上,她为什么会在你这里长成一个人间恶魔?”
第二百五十二章 恶人
老人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柏灵接着道,“你不姓沈,你姓林。你父亲林祥是受沈家接济的匠人。你没有其他兄弟,所以他就把手艺都传给了你一个人。你们平时在沈家做花农,闲暇的时候靠画鼻烟壶赚些闲钱,补贴家用,是吧。”
老人的神情泛起些许温存,“……明公说得果然不错,柏司药,你真是奇人。你都是从哪里查的这些?事情都过去了那么多年,连我自己都要忘却了。”
柏灵的耳朵动了动。
明公……
她不动声色地把玩着手里的琉璃瓶,“在京中布了这么大的局……连圣上的枕边人他都能安排,还有什么事是你们的明公做不到的?”
老人淡淡地笑了笑,“做不到这些,如何能扳得倒宋党呢?”
柏灵放在桌下的手骤然抖了一下,这句话着实让她有些意外。
“……靠滥杀无辜来扳倒宋党?靠草菅人命来扳倒宋党?”
老人情态从容,却忽然转开了话题,“柏司药,你不是问我是什么时候知道你的身份的吗?”
柏灵凝视着老人。
“其实在你第一次来这里之前,我就知道了。”
“也是你的明公告诉你的。”
“对,这些年来我和小娅一直躲藏在百花涯里,也全凭明公一直以来的暗中的帮扶……”老太太目光灼灼地看着柏灵,“明公很欣赏你,这是他亲口对我讲的。”
柏灵笑了笑,她把右手支在茶几上,颇为有几分怠惰地撑着自己的侧脸。
“是吗,他欣赏我什么。”
老人缓缓道,“他欣赏你一个人在后宫,虽然左支右绌,却仍能保持本心。不仅能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又懂得如何免受他人驱使,不成为新的刽子手。这不是人人都有的本事。凭你这个年纪,就能做到这一点,殊为不易。”
柏灵微微眯起了眼睛。
原是想到沈姨这里虚虚实实一番,好从她嘴里诈出几句线索,未曾想对方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柏灵抬眼望向眼前的老人,“……这些话,都是明公让你向我转达的?”
“是。”
“他还说了什么?”
“大周如今已经烂在了根子上,建熙帝年老昏聩,在朝廷用度如此拮据之时,还恬不知愧地在宫中和见安湖大办欢宴。这样皇帝……已无面目去见大周先祖,更不配继续坐享国帑。”
柏灵轻轻歪头,问道,“那,谁配?”
老人缓缓答道,“……各人自有答案,不用我这个老人家多说什么了。”
柏灵笑了一声,笑声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荒谬感。
她好像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又好像又多了许多事想不明白。
“沈姨,”柏灵放下了手中的鼻烟壶,她两手撑着桌子,向着沈老太的方向靠近了几分,“你究竟是把你恩公的女儿,当作了什么?”
“她是沈家的女儿,”老人面色平静,声音也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笃定,“为父报仇,是她的责任。”
“二十年,磨一把刀也够了吧,真抱着复仇的心,韬光养晦这么多年,让她进宫之后一刀手刃了仇人,岂不干净利落,”柏灵低声道,“现在这仇你要怎么报,在仇家的床上报吗?”
“在床上报,又有什么不可以吗?”老人平平静静地笑了,“老爷和夫人已经死了,再让小娅把她的二十年全都搭进去,每天勤学苦练、披星戴月,就为等一刀宰了一个昏君之后自己也伏诛,值吗?”
柏灵没有应声。
老人接着笑道,“都说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总归是要把自己搭进去,为什么不让自己过得舒服点?我从来没告诉过小娅她的身世,她完完全全就是从这百花涯里长起来的孩子。喜欢什么就抢,讨厌什么就毁掉,过的日子不知道比当年的老爷夫人惬意多少。”
这一番话在柏灵心中激起波涛,良久,她才轻叹了一声,“……沈姨倒想得开。”
老人笑着道,“有什么想不开的?二十年前狗皇帝杀掉了她的父母,可二十年后呢,她睡在狗皇帝的金殿里,被狗皇帝锦衣玉食地养着,还搅得他后宫不得安宁。你们只看到皇帝为贵妃杖杀了几个史官,可皇帝暗地里为小娅杀戮贬谪的人,是贵妃的十倍、百倍,这些帐归根结底都记在皇帝的头上。
“一刀杀了他,他痛了一回,也就死了。死了的人,还怎么让他再受苦呢?不若让他多活两年,让他睁眼看看,他的昏聩是如何一步步铸成大错。
“想想看,将来史书会怎么记这一笔。”老人的脸上渐渐浮起微笑,“我们沈大人名垂千古,狗皇帝……遗臭万年。”
柏灵听到这里,已觉得足够。
“那……今日就到这里吧。”她两手撑着膝盖,从凳子上站起了身。
老人没有阻拦,她安静地帮柏灵把鼻烟壶重新收到了小盒子里。柏灵两手接过,快要走到门前时,她又回过头,“恕我直言,如果你的那位主公真的值得追随……那沈大人的女儿,从一开始就不会被送进宫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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