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遥42
柏奕双眸微垂,低声道,“父亲宅心仁厚,当为……医者之表率。”
“也算你有点良心,虽然把老父亲一个人丢在家里,多少还记得带些东西回来给他充饥。”
建熙帝的话听得柏家三人都是一阵心惊,他竟能将昨夜几人的情形说得如此清楚,仿佛他当时就在现场一样。
建熙帝接着道,“当儿子的要体谅父亲,就像当臣子的要体谅君父。这都没有弄明白,你这个厨子就不要做了!先跟着你父亲好好学学做人的道理罢,王济悬!”
王济悬当即起身,“臣在!”
事情发生得如此之快,柏奕还没有来得及为自己辩解些什么,就听得建熙帝以一种不容抗争的口吻下令了。
“明日就让这个柏奕入太医院,朕昨日看他在殿上说得头头是道,也像是有些本事,说不定是个好苗子,不要浪费了!”
此语一出,柏奕当时便愣在那里,一时如受重击。
昨晚和柏灵在街上的闲聊忽然闪现在眼前——两年来,他在百味楼披星戴月、刻苦忍耐,才好不容易熬到了帮厨的位子。
如今建熙帝一句话,未来一切便都成了泡影。
望着柏奕失落的脸,柏世钧心中亦是痛心。
一旁王济悬犹豫着道,“皇上说得是!但……柏世钧还是下等医士,还没有带学徒的资格。按太医院的惯例,收学徒的工作一般还是得由御医以上的太医来兼任,不如,让臣来……”
王济悬悄悄地抬头,想去看建熙帝的脸色。
建熙帝也只是冷笑了两声,“太医院都已经派他来给贵妃瞧病了,你现在来和朕说他水平还够不上御医?”
王济悬脸上一红,背也佝了下去。
柏世钧这时起身,恭声道,“皇上,您也不用怪王太医,臣确实不愿坐御医的位置。”
在场几人俱是一惊,都向柏世钧看去——他脸上带着一种凄然的平静,看不出他心下在想些什么。
“当初是秦院使栽培,罪臣才进了太医院。罪臣一生别无他求,只想重修一遍《伤寒论》。宫中不比其他医馆,天下奇珍异株,无所不有。臣在太医院这些年,亦是大开眼界。如今臣的《伤寒新论》已经开始写最后一卷,等书稿完成,臣便想携子带女离京,归园田居。陛下若真的疼惜臣,还请开恩,让世钧继续在太医院做我的医士,也不必让我儿步我后尘!”
见建熙帝脸色越来越差,黄崇德不得不开口了,“柏太医,您等等。您口称罪臣,可……何罪之有呢?”
“我有三大罪状。”柏世钧仍是连眸子都不抬,“我一心修书,辜负圣心,此罪一;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此罪二;我一双儿女,却养而不教,此罪三。”
柏灵静静地听着,目光看向父亲。
她竟是从柏世钧平淡如水的话语中听出了一腔孤恨。
“请皇上收回成命,让吾儿做他的厨子去吧!”
“朕不依。”未等柏世钧说完,建熙帝就已经直截了当地给了答复,“朕告诉你,朕不喜欢‘激流勇退’,朕喜欢‘死而后已’。今日念你连日劳累,这些胡言乱语朕权当没听见,以后不准再提,谢恩吧!”
雷霆一触即发,柏世钧只得闭上了眼睛,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弯下的腰,喃喃着道了一声“谢圣上。”
建熙帝的目光再次转向,“还有柏灵。”
柏奕屏住了呼吸,衣袖中的十指已经捏成了拳头。
“……屈贵妃很喜欢你,也很喜欢你昨天留给她的方子,一会儿,你随朕一起去看看她吧。”
第二十九章 建熙帝的逆鳞(推荐加更)
柏灵俯身,轻答了声“是。”
建熙帝站了起来,悠然地走下台阶,众人一时噤若寒蝉。
“今日把你们都叫来,也只为一件事。”
老院使从座位上站起身,低声道,“陛下请说,臣等静听。”
“前朝不太平!”建熙帝冷声道,“总有些个不怀好心的臣子,为博忠名,管事管到朕的家事里来了。朕已着三法司论罪。尔等身为医者,最知道贵妃的情形,着命王济悬、章有生协同办案,期间若有其他牵涉,太医院当倾全力为之。”
王济悬立刻领悟了,起身高呼道,“臣领旨!必当殚精竭虑、尽全力以还娘娘清白!”
几位太医随即也跟着开口。
建熙帝扫了一眼中和殿中的群臣,眼中已有倦意,也不再说什么,径直朝门外走去。身后丘公公已然会意,高声道,“起驾!承乾宫!”
几个宫人上前去请柏灵,她回望了一眼父兄,以眼神宽慰他们无需担忧自己,便迈着步子,尽量跟上建熙帝的步伐。
黄崇德没有跟着,他随着太医们一同目送皇帝出门,而后转回身,对着众太医道,“各位都请起吧,我来和诸位仔细说说,今日前朝的事。”
众人齐声道,“是。”
从中和殿到承乾宫,说近不近,可建熙帝连轿辇也不愿坐,只徒步往前走。
丘实和柏灵,还有一众宫人,都紧紧跟在后面。
建熙帝走得比平日要快一些,柏灵脚上不方便,平时走路还好,这会儿便有些跟不上了。
等到长廊,离中和殿已远了的时候,丘公公终于忍不住上前,低声道,“我的主子爷,您别生气,前朝的人要胡咧咧,您别往心里去啊。”
建熙帝步子停住,瞪了丘实一眼,“……朕几时生气了?”
丘实浑身是肉,这会儿已经气喘吁吁的,他也不平自己的气,只顾着道,“您消消火儿,奴婢……奴婢看您走那么快,也就是猜了猜……爷,不是我说,那些个文官的话何必理他,他们也不是第一次参奏了,之前逮着林婕妤入储秀宫的事儿就一顿狠批,如今看贵妃娘娘病了,他们又起了妖风要搞事。”
建熙帝长吁一口气,这才放缓了步子。
柏灵这会儿才被一个宫人背着跑过来,一见赶上了,便又下地自己走。
建熙帝望了她一眼,“脚怎么了?”
柏灵:“回陛下,前些日子和父亲一起进山,扭伤了。”
建熙帝对一旁宫人道,“那就继续背着。”
柏灵对着建熙帝点了点头,以示谢意。一旁丘实见主子此时脸色好些了,这才像往常一样,上前扶着建熙帝的手臂,一起慢慢往前走。
柏灵竖着耳朵,听前面丘公公道,“要我说,那些个大臣都是些没心肝的玩意!娘娘还在病中,他们就写折子污蔑造谣,非要把事情往娘娘德行有失上头讲……奴婢就想不明白了,把贵妃娘娘拉下来,对他们能有什么好?”
建熙帝冷哼了一声,“你不懂,这就是他们想要的‘直臣’美名!”
丘实:“奴婢是不懂,不过现在,既然柏太医他们家有法子让娘娘好,陛下就宽心静候吧,病去如抽丝啊,不能急。”
柏灵轻声道,“是了,丘公公说得有理。”
建熙帝闻言,不由得回望了一眼。丘实也回头笑道,“柏娘子真心有一手,今早万岁爷上朝前,还特意去了一趟娘娘的寝宫。娘娘说按着方子操作,昨晚便觉得好多了。”
“上朝前?”柏灵略略张了眉,“那就是……丑时二三刻的样子?”
丘实点头,“差不多。”
柏灵叹了一声。
丘实见柏灵叹气,一时有些奇怪,“怎么,娘娘好些了,你还不高兴?”
柏灵有些无奈,“公公,若娘娘真的觉得好多了,丑时二三刻,怎么可能还醒着呢?”
丘实一怔,脸上的表情呆在那里。
柏灵接着道,“这分明是娘娘心善,不愿见我因为她的病症受了牵连,才故意这么说的呀。”
柏灵这么一点,丘公公立时便明白过来。他忍不住去看建熙帝的表情——可皇上看起来却没有丝毫惊讶,仿佛早就想明白了这一层!
建熙帝头也不回,声音低沉,“你有法子让她挂念着,就已经是大功德。”
柏灵默然。
今日的屈氏亦像昨日那样表情疲惫地躺在床上,半梦半醒地睡着。
屋子里光线暗淡,看不出白天黑夜,而在纱帐之后的屈氏,看起来甚至比昨日还要憔悴。
建熙帝昨晚下旨停了承乾宫所有的酒,突然没了酒,屈氏竟是一夜都无法睡下,只觉得胸腔里的心跳得比以往都要猛烈,头也更加昏沉,天亮时才有浅浅的睡意。
宝鸳一个人跪坐在娘娘的身旁陪伴,看着一日更比一日消瘦的屈氏,她只能暗自擦眼泪。
建熙帝原本想来和屈氏说说话,如今见她睡着,在床边站了一会儿,也便一个人面色愀然地出来了。
丘公公关切地上前,“皇上……”
建熙帝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他一人独在承乾宫的外厅孤坐,忽然望向柏灵,“从明日起,你就来承乾宫,陪着贵妃吧。”
柏灵心中微动,难怪今早醒来就一直觉得隐隐不安,果然是有大事。
见柏灵一直不回答,建熙帝锁眉,“不愿意?”
柏灵:“民女只是不明白。”
建熙帝:“不明白什么?”
柏灵:“我进宫献方,并不为讨娘娘一时半刻的欢喜。昨日陛下还在殿上问,贵妃究竟是何病症,几时能好,怎么今日就只字不提,只说让民女进宫的事了呢?”
建熙帝哂笑,从衣袖中取出一张纸笺,放在了桌上。
柏灵一看便认了出来,这是她昨日写的“药方”。
建熙帝再次望向柏灵,“这就是你的药方?通篇没有一味药材,全是一些虚妄之词。这样的药方只怕亘古未有,翻遍医书也找不到一篇!你拿着它瞒一瞒太医院的御医们也就罢了,念你救父心切,又得贵妃眼缘,朕如今让你进宫陪伴贵妃,是在给你机会!”
柏灵没有动,只是问道,“请问陛下,翻遍医书,可有一篇能治好娘娘的病症么……?还是说……”
一旁丘实心中直感不妙,只觉得这话题的走向似乎越来越危险了。
可他到底没有黄崇德的胆识,不懂得如何在此时上来打圆场,只能在心中默念,这个小姑娘胆量也忒大了点儿,一会儿可千万不要说出什么冲撞圣驾的话来!
“还是说什么?”
柏灵目光渐沉,接着道,“还是说,其实陛下您心里也和其他人一样,打心底认为贵妃根本就没病。所以就想着,若能找个会说话的在身旁陪伴,说不定就能好起来。”
此话一出,丘实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贵妃无病”几乎是建熙帝的一片逆鳞!
建熙帝目光深邃地扫过眼前柏灵,“……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知道。”柏灵目光毫无闪避,“只是陛下,您真的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吗?”
第三十章 咨询室的初阶设置
丘实望着柏灵,心中一面惧怕,一面感叹。
惧怕,是惧怕建熙帝的雷霆之怒;感叹,是感叹柏家也实在有趣……旁人千方百计想撂下不敢碰的担子,他们竟是争着抢着要干。
先是老的杀出来停了贵妃的药,又来个小的放着伺候人的轻活儿不挑,非要给自己揽治病的重活儿,这何苦来?
建熙帝哼了一声,却不怒反笑,他望着柏灵,眼中竟透出了几分赏识的神态,“那你想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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