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遥42
……
这一天午后,当柏灵回到家中的时候,家里已经没有人了。
厨房里传来饭菜的香气,柏灵去了厨房,见灶台上用竹罩盖着已经凉了的饭菜。想来柏奕和父亲应该是已经回来吃过了,只是到点儿了又出门去太医院了吧。
她搬来小板凳,直接在厨房里就着已经凉了的饭菜解决了午餐,而后又打水洗碗,生火烧水。
一旦开始做起家务,人的时间就过得飞快。等柏灵搞定了这一切,已经过了下午辰时,她有点困倦地回到老屋的厅堂里休息,勉强趴在桌子上眯了一会儿。
关于这一点,先前的柏灵没有太多的感怀。只是在承乾宫的这段日子里,当她再一次过了一段可以将大部分活计都交给旁人去做的生活,这才再一次开始估算,这些细枝末节里消耗的时间,到底占据了一个普通人多少精力。
每当这种时刻,她总是分外想念微波炉、洗衣机、洗碗机和电热水壶——它们的出现将多少人从家务中解放了出来,这简直是这个时代里的人无法想象的。
柏灵去院子里打水冲了把脸,然后一个人做起了今天上午的咨询记录。
也直到这时,她才留意到桌上的烛台下面,压着一张字迹潦草的字条。
“刚才太医院来的消息,我们下午还要再去一趟将军府,所以就先走了。饭菜在厨房,你自己热一下。”
是柏奕的字。
他像是不放心,在字条的下面又补充了一句,“一定要先热一下,不要图省事。”
柏灵有些好笑地放下字条,把它夹在了自己咨询记录册的后面几页,然后开始研墨书写。其实今天谈及的话题非常明确——甚至于是这段时间以来的咨询中议题最为清晰的一次,屈氏已经计划要在月底将小皇子接回宫中亲自照顾了。
对现在的屈氏来说,比起单一的安抚和情绪疏导,更迫切需要的可能是专业的育儿指导——建熙一朝,至今仍活着的恭亲王是建熙帝的第五个孩子,此前的四个皇子全都没有活过三岁,在恭亲王之后又有几个孩子,一样没有活过五岁的。
柏灵隐隐觉得这和建熙一朝水银的滥用脱不开干系,但具体的事情可能还是需要和柏奕作一些商量。
这一块的事情虽然繁琐,但是说到底并不难做,真正让柏灵记挂在心上的,反而是咨询结束之后,她和贵妃、郑淑三人在正殿里的那桩细谈。
直到今日柏灵才知道,原来先前郑淑口中对付胭脂的办法,也和林婕妤那边如出一辙——只不过不会用巫蛊这么邪的手段罢了。
但是如今碍于林婕妤先发制人,且已经被下了大理寺的大狱等待审查,这时候再去找胭脂和储秀宫之间的联络,就有那么几分落井下石的意味,即便事情是真的,恐怕也会被建熙帝当作是一种釜底抽薪的巧妙施压。
所以,今日柏灵坐在那儿安静地听了一会儿。
郑淑仔细地传达了老夫人那边的几个想法,主要都是如何才能在接小皇子回宫之前,将宫中毒草拔除的办法。
柏灵能看得出郑淑言辞有些闪烁,碍于柏灵在场,她略去了许许多多的细节——
下策,是找到胭脂与储秀宫的对接证据并与之对峙,正面坐实其罪名;
中策,是不计较真相如何,直接在暗地中动手,把那些与贾遇春、甲字库有牵连的宫人悉数调离,而后的宫人招募则由郑淑去亲自把关——这也只是皇帝一句话的事而已;
至于上策……郑淑支吾了很久,没有说。
但柏灵多少也能猜得出来,老夫人那边的上策,肯定是要把自己也连带捆绑着一道治罪,再不济也是从承乾宫里赶出去——毕竟她现在已经和恭亲王那边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在屈家和宋家的人眼中,多少也是个隐患。
不过柏灵并不是很在乎这个。
屈老夫人那边的恶意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感受了。相比之下,今天贵妃直接让她在正殿旁听屈老夫人的传话,反而让柏灵有些感动,因为这几乎是直接向屈老夫人告知,柏灵在贵妃这里的分量。
等今日郑淑今晚将承乾宫里的三人对白传回屈家的时候,老夫人那边估计又是一顿雷霆惊怒。
柏灵挠了挠头。
不过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成年以后的反叛和觉醒总是比少年时来得还要汹涌得多,屈老夫人……迟早会明白这个道理吧。
而胭脂那边……
柏灵放下了笔,把整个人放空在椅子上,就这么细细地思索着。
其实,确实有上策来着,只是她现在也一样不能说。
……
入夜,天又开始落雨,柏灵又烧了两壶热水备着,独自在家等了很久。直到雨快要停时,她才听见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她立刻打起了伞,去院子里开门。
外头果然是柏奕和柏世钧,虽然两人都穿着斗笠,但膝盖以下还是都沾满了泥水。两人迅速地跑回了老屋的屋檐下,纷纷脱鞋换衣服。
柏灵端上来两碗热水,放在了桌子上。
“今天怎么样?”柏灵问道,“将军府那边,有什么新的进展吗?”
柏奕坐了下来,低声道,“新消息有,但进展算不上。”
柏灵有些在意地看向他,“是怎么了?”
柏奕一手拆开了头发,用干毛巾擦拭着上面的水滴,低声开口道,“今天中午的时候,将军府那边忽然派了人来太医院,说是要接我们过去,不过当时我和爹都已经回家了。所以我们俩基本是刚吃完饭,就被昨晚的那几个副官架着走了。”
第十七章 微斯人
听到是申集川的副官亲自来了一趟,柏灵目光微微透出了几分好奇,“……他又愿意治病了么?”
柏奕摇了摇头,正想开口,柏世钧已经有些生气地接过了话茬,“今后他就是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去给他看病了,真是的。”
柏灵愣了愣,能把一向信奉退一步海阔天空的柏世钧惹恼的人实在不多见。尽管知道自己这么想有些不合适,但柏灵还是忍不住低头笑了一声。
“所以这位申将军到底怎么了?”
柏奕在一旁笑道,“他把爹以治病的名义喊了过去,但实际上根本不怎么说看病的事情,光在问爹这几年都在干什么,认不认识东林寺的惠施和尚。”
柏灵这才恍然大悟地应了一声,她坐在柏世钧的对面,有些顽皮地两手撑着脸颊,看着父亲生闷气的样子。
“……我怎么会认识山上的和尚嘛。”柏世钧皱眉说道,他端起柏灵给倒的热水啜饮了一小口,热水入喉,他总算觉得身体好受了一些。
柏世钧叹了一声,又低声嘟囔道,“哪有这么戏弄大夫的,谁爱给他看病谁去看。”
柏灵眨了眨眼睛,“……爹是真的不认识那位惠施大师?也从来没有听谁说起过吗?”
柏世钧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抬眸看了一眼柏灵,又侧身去看柏奕。
柏奕无奈摊手,“我刚回来的路上就想和你说这个,你又不听的咯。”
“……这人是谁啊?”柏世钧目光带着几分震惊,“你们……都认得么?”
柏灵摇了摇头,“我们也是前不久才知道的,东林寺大火那天,这位惠施大师为了救火,在西客房圆寂了。”
柏灵低声道,“结果就在大火的第二天,自发来给这位大师送葬的乡民就把整个东林山给占了,漫山遍野全是来祭奠的人。和上次很多乡民堵了我们的巷子一样……我当时就在想,如果这位大师还活着,也许和爹你很有话聊。”
听着柏灵一点点讲起她那日上山的见闻,柏世钧的神情渐渐安和下来。
他的眉头皱起、松开、又皱起,最后也只能留下一声唏嘘的慨叹。
“这位申将军,似乎和那位惠施大师是故交。”在柏灵讲完那日的遭遇之后,柏奕接过话头补充道,“他和爹在屋里聊的时候,我和那几个架着我们过来的副官也问了问情况。两人从少年时就是好友,这些年虽然聚少离多,但始终是一对高山流水的知音友人。”
柏灵微微扬起了脸,看向桌对面的父亲——这样的话,一切就更能说得通了。
一个与逝去挚友如此相似的陌生人,申集川大概也很好奇身处太医院这样一个大染缸里的柏世钧究竟是何许人也吧。
“还有,那几位副官今天都在问为什么你没有来,”柏奕看着柏灵,轻声说道,“我猜,应该是昨晚你的问题命中要害了。”
柏灵笑了笑,低声道,“……那就让他们多跑几趟太医院跑吧。”
这天夜里,一家人一起吃饭时,柏奕又与柏灵详细讲了讲今日将军府里的情形。
在柏灵上次提过花园里缠绕铜铃的细颈瓷瓶之后,柏奕今天也观察到了许多新的细节。
譬如书房的桌椅上细看之下有许多平直的凹痕,有些看起来已经平整了,另一些抚摸的时候还能感受到些许粗糙的木屑,应该是还没来得及补漆。
那像是剑痕。
又譬如,申集川从来不肯在四面空旷的地方多待,一旦进屋则会迅速坐到紧靠墙壁的位置——而即便在谈话之中,他的右手也从未离开过腰中的剑。
这让柏奕很怀疑,他在夜里睡下的时候,是否会脱去盔甲。
柏灵十分认真地听着柏奕的描述——某种程度上说,这些特征都很典型。
一个从前线退下的将军心里究竟放着怎样可怖血腥的往事,柏灵忽然觉得能已经能够窥见端倪。
这一晚,柏灵休息的时间比昨日早了许多,一方面今天确实是累了,另一方面则是柏奕交替着承担了今日剩余的家务。
但今晚她还是与昨夜一样辗转反侧,最后不得不起身点灯,坐到了小房间的矮桌前。
柏灵润了润了笔,在纸上慢慢地默着一篇在脑海中反复出现的一篇散文。
烛光摇曳,柏灵写下了第一句——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
就像大多数人一样,这篇《岳阳楼记》虽然在中学的时候被要求全文背诵,但多年以后她早已记不清文章的中段,颠三倒四地写了一些句子,又漏了一些句子——她知道自己写漏了,但又着实想不起究竟漏了什么。
就这么慢慢悠悠地写写改改,终于写到了最后一段。
“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
“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写完之后,柏灵觉得心里有一块地方慢慢安静了下来。
不同于技术变革日新月异的迭代,即便是过去了千百年,人类在情感上似乎依旧保持着某种同步。就像她莫名回到一个架空的王朝,在生活细节里处处捉襟见肘难以适应,却依然能够毫无障碍地为范仲淹这颗古仁人之心击节赞叹。
但人类群星之所以闪耀,或许也是因为他们离得足够远,若他们是生活在身边的具体的人,感受大概又大不相同。
柏灵的目光落在了末尾那句“微斯人,吾谁与归”上。
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吗?
也许是的。
不过人类的悲喜,可能也从未有过什么大的变化。
……
次日一早,柏灵又像往昔一样早早醒了过来,她提前为父亲收拾好了他的随身药箱,将里面一些已经放得陈旧的绷带换了新的,又拿酒精给里面的针灸器具全部消过了一遍毒。
等柏世钧起来时,柏奕和柏灵已经坐在饭桌前等他洗漱入座了。
这几天下来,柏灵和柏奕两个孩子把家里料理得井井有条,虽然柏世钧自己也说不出到底是哪里变化了,但总觉得到处看起来都更顺眼了些。
等捧起了碗,柏世钧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柏灵抬眸看了父亲一眼,“怎么了?”
柏世钧面带愁容,“今天就得进宫去和皇上回复申集川的病情了……但这两天见的两次面里,他根本都是在东拉西扯嘛……”
“我昨晚刚好也在想这件事,”柏灵轻声道,“其实爹咬死一件事不松口就够了。”
柏世钧和柏奕都停了筷子,“……什么?”
“只要说‘申将军是真的没有病’,就好。”柏灵认真答道。
上一篇:年代文大佬的炮灰寡嫂觉醒了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