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遥42
京兆尹的衙门从未像今时今日这样严阵以待。
柏奕一进门就感受到了这里的气氛不对,衙门里所有人的脸上都覆着一层阴霾。
郑密脚下如风,穿堂过院,在快要步入后堂时,他忽然侧目对孙庸道,“你带着那四个人的口供先去找申老将军,让老人家拿着口供先过个目。”
“……大人你不去吗?”
“人命要紧,我先带小太医去侧院看看。”说到这里,郑密突然觉察到孙庸语气里的不信任,他突然停下了脚步,抬手就给了孙庸一个脑瓜崩,“申集川哪次架刀子不是架在我头上,我还能跑了?叫你去你就去,哪那么多废话!”
孙庸干笑了两声,“卑职、卑职不是这个意思。”
说着便抱着装了口供的文档袋,一路小跑地去了。
“那,我们走吧。”郑密对柏奕道。
柏奕有些意外地追了上去,“郑大人今天邀我来,是让我来救人的?”
“算是吧,不过你回去以后不能和任何人讲你今天在衙门看到的事情。”
柏奕的步子也跟着快了起来,他目光微亮,“是怎么了?”
“不急不急,到了地方再说。”
衙门的侧院,此时有一股子草药的味道。
当柏奕进门的时候,有两个衙役正抬着一卷草席往外走,草席的一头落出稻草似的头发——里面裹着的人,看来已经死了。
进了院子,郑密才转头对柏奕道,“我这么和小太医说吧,这几天京城不太平。”
柏奕接道,“这个我已经知道了。”
郑密哼笑了一声,“不,你不知道,这事儿衙门封锁着消息,除了少数几个受害人的亲眷,没人知道京里出了大案。”
柏奕微微怔了一下,于是不再说话,聚精会神地听着郑密说下去。
“从四月中开始,几乎每隔一两天,这京城里就会有人遇害,到昨天已经是第九起案子了,受害人全是被人泼了沸水。不过昨晚我们救下了一个——”
“烫伤我不会治啊。”
“你先听我把话说完。”郑密轻轻抬手,“我们府衙里的几个捕快,这几天摸到了一点线索,昨天晚上赶在那群流民泼水前拦截了他们。”
柏奕想了想昨晚城南的惨案,“……然后就被声东击西了?”
“是不是声东击西不知道,现在还搞不清楚这两批案子是不是同一拨人干的。”郑密答道,“昨晚我们救下的那个丫头,还是被砍了一刀,请了几个大夫来瞧,说是不好治了……”
郑密看了柏奕一眼,“我看小太医手艺不错,来看看能不能帮个忙吧。”
柏奕忽然笑了一声,“郑大人说的这丫头,是大人的什么旧相识吗?”
郑密惊了,“……怎么说?”
“我太医院里的四个病人,你是不由分说,说审就审。‘人能活着固然好,活不下去了,这案子也得查’。”柏奕不无讽刺地看了郑密一眼,“这不是郑大人的原话么。”
“嗨。”郑密摇了摇手,“情况不一样,你那边是只要赶在人还有一口气的时候收了供词就完事儿了,这边不一样。我和这人八杆子打不着。”
“怎么个不一样法?”
郑密轻声说道,“这个连环作案的案子呢,有两个地方,非常吊诡。
“第一,每次案发后不久,凶手就会立即给衙门递消息,我们一直是第一批赶到现场的人,所以这件事的消息才能一直封锁得这么好。
“第二,所有受害人在遇害前一两天,几乎都遭到过劫掠,被人掳走过一两个时辰,然后又平平安安地回来了。但不管我们怎么问,他们都不肯透露半点线索——你说奇不奇怪?”
不等柏奕回答,郑密已经接着开始作结论,“所以,这边的人,得先留着命,慢慢劝,慢慢审。死了一个,线索就断了一条。这么说,小太医明白了吧。”
柏奕颦眉想了想,“……凶手是他们的熟人?”
“这九个受害人的底细我们都摸过了,确实有几家彼此认识的,但总的来说还是很分散,如果凶手能同时认得这九个受害人,而且还都能让他们为他闭嘴,那就真是见了鬼了。”
“也不是不可能吧,如果——”
郑密停下了脚步,“案子的事情呢,小太医,你先别管了,这些事情和你说,是为了让你有个底,之后万一还有类似的情况,可以过来帮把手。我们各司其职,好吧?”
柏奕轻轻喘了口气,“那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什么?”
“大人上来就和我说这么多,就不怕所托非人……?”
郑密看了柏奕一眼,笑道,“这个不会。也是两点原因,小太医想听听么。”
柏奕望着郑密。
“我还是很信申集川识人的眼光,虽然这个老爷子脾气是臭了点。既然小太医有这个本事入他的青眼,那我自然就愿意多信你几分,这是其一。”郑密说得坦荡,“二嘛……”
他顿了顿,目光里带了几分凌厉,向柏奕笑道,“我也不怕把丑话说在前头,就算是申集川真的看走了眼,小太医转头就把消息漏出去了,我也有办法能收这个场,这一点,小太医得信我。”
柏奕的脸色阴沉了几分,“……病人在哪儿。”
“就在这间屋子里。”郑密指了指眼前紧闭的大门,又回头对身后那着那些器械包的随从道,“都拿好东西,进去之后该做什么,全都听这位小太医的。”
第五十六章 谁搞错了
屋子里的陈设非常简单。
房子的正中间用镂空的半圆木门格挡,将屋子分为里外两间,
一个大通铺横跨里外,外头放着男人,里头放着女人。
烫伤是很恐怖的——尤其是大片的烫伤,即便是在现代,这样的伤势也依然凶险。
柏奕明白,还活在这间屋子里的人,绝大部分熬不出三天。
屋子里没有通风,一进门,一股难闻的馊气就钻进了所有人的鼻子。
郑密原是习惯性地抬手捏鼻子,但余光里看柏奕面色如常地站在那里,他轻咳了一声,摸了摸鼻子,又把手放了下来。
“人在里间,直接进去吧。”郑密轻声道。
才揭开布帘,柏奕就一眼看见了那个虚弱地靠在墙角的女孩子——她左臂的衣袖已经浸满了血污,脸也因为失血和疼痛而变得苍白。
这个人,柏奕是认得的。
“你是——”柏奕微微眯起眼睛,“那个郡主身边的丫鬟?”
听到这个声音,墙角里的女孩子身体抖了一下,茫然地抬起了头。
一见来人是柏奕,她似乎在忽然之间慌了神,整个人都发起抖来,“柏……柏……”
见此情形,郑密不由得怀疑地看了柏奕一眼。
“柏大夫……怎么来了……”她颤抖着问道。
“我被郑大人喊来救你。”柏奕答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听到这句话,盈香愣了一会儿,又慢慢平复下来,但仍旧不敢去看柏奕的眼睛。
郑密站在一旁,若有所思地观察着所有的变化。
柏奕问了很多问题,诸如受伤的时间和原因等等,盈香答得有一茬没一茬,许多话是郑密代为回答的。
“这里还有别的空房间吗?”柏奕回头问道。
“有。”郑密立刻答道,“还要什么?”
“去烧热水,越多越好,”柏奕指了指不远处的长木桌,“还有像那样的木桌,抬两张过来。”
……
柏奕这种说干就干的行事风格,郑密还是很喜欢的。
这个年轻人身上有种锐意,老叫郑密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趁着柏奕在这边给盈香处理伤口,他自己小跑着回后堂,硬着头皮向申集川回话——这实在是一项要人老命的苦差事。
果然,才步入后堂,郑密就看见申集川拧着眉头坐在堂上——他面前的桌子上已经铺满了今日上午采来的笔录,还有狱中几个流民的口供。
孙庸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一看郑密回来了,露出了一个如遇大赦的微笑。
“……全无出入?”郑密问道。
孙庸点头,“全无出入。”
郑密又看向堂上的申集川,“老将军,你也看到了,昨夜我们抓的那几个人,供词和受害人这边的基本都一致。这些人既然是在城南犯案,就没可能在城西折磨那个小姑娘——你的人,可能确实哪里搞错了吧。”
申集川难得地没有立即反驳。
他静静望着桌上的供词,“那个小姑娘呢?”
“我刚才顺便从太医院请了柏家的小太医过来,已经在看了。”郑密答道。
“那就再等等,我相信许知不会搞错。”申集川声音低沉,“等人齐了,我要他们当场指认凶犯。”
“那是自然,这个不用将军说我也会做的。”郑密笑了笑,“说句不相干的,今天我走着一趟,才算是明白申老为什么那么看重这家大夫了。”
申集川完全听不懂郑密在说什么,“看重谁?”
“太医院里的柏氏父子啊。”
申集川皱起了眉——讲道理,他对柏家父子并没有什么倚重,当初会为他们砍一棵树,也只是给那些老想着给自己看病的太医一个下马威。
虽然柏家父子确实算得上是一股太医院的清流,但说“看重”,那还是太过了。
不过申集川并不打算和郑密解释这个,他只是轻哧了一声,“是吗,郑大人都明白了什么?”
郑密捋了捋胡子,“我今日在太医院的西柴房看见一幕奇景……”
……
柏奕这边花了很长时间,才把盈香身上的伤口处理完。
她身上的刀伤显然不止郑密口中的“被砍了一刀”。
伤口统共有十几处,密集地布满整个上肢。左上臂的一处切割伤是最严重的,这应该就是郑密提到的伤口了——但也没有伤到动脉。
只是,因为没有在第一时间进行紧急处理,所以伤口看起来有些感染。考虑到这一点,柏奕没有立即给这个姑娘做缝合,而是先清除了一些失活组织,而后换药观察。
在一开始,柏奕还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这样简单处理就能搞定的伤口,在郑密口中会变成“请了几个大夫来瞧,都说不好治”——事实上,如果继续拖延下去,才会真的要人性命。
但很快他就想明白了。
一提到要脱衣服看伤,盈香整个人就绷了起来,大有一种“这条命我也不要了,反正绝不让男人看我的身子”的气概——而衙门里又没有什么丫鬟,基本上全是男丁。
命是可以不要的,清白是一定要保住的。
柏奕对这种思路表示了一定程度的理解,然后提出了一个办法,就像在现代手术里那样,他找来了一张干净的棉布,上面剪开了一个口子,盈香自己来操作,将口子对准需要被处理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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