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遥42
她的呼吸变得轻且缓,目光也隐隐透露出了些微的锋芒。
衡原君默默观察着眼前人微妙的变化,他忽然觉得,与人下棋真的很有意思。
也有可能是在沁园的这些日子,已经让他有些忘却了如何与宫墙外的人结交。
“左卫营哗变是怎么回事,”柏灵的声音变得严肃而认真,“衡原君现在可以展开讲一讲了吗?”
石制的棋子质地坚硬,碰落在棋盘上发出清冷的声响。
“左卫营的首领穆成大,是宋伯宗女婿的舅舅。”衡原君的声音缓慢而清晰,“他们之间从建熙三十四年皇帝北巡的时候,就开始了往来,这些年里为了给建熙帝玄修效力,两人早就结成一块铁板了。
“而宋伯宗自己,也是从那一年开始,与金人有了联系。”
柏灵目光微凛,“金人的阿尔斯兰部?”
“不,是被阿尔斯兰在今年二月剿灭的乌维部,”衡原君轻声说道,好像他正讲述的是与自己毫无瓜葛的戏文故事,“乌维部用自己和周遭部落的动向,换取大周这边的秋冬补给。”
说着,衡原君抬眸望了柏灵一眼,“也亏得这位部族首领,使得我们始终对金人西北角的势力相对清楚,也有了可制衡和斡旋的支点……”
“这件事皇上知道吗?”
“当然……不知道。”衡原君举棋,正要落在禁手点,忽然又想起了规则,及时改变了落子的方向,“皇帝那么憎恶金贼,怎么可能会允许他们的线人越过我千里的国土,直通内阁大臣的后院呢?
“但宋大人,”衡原君轻声道,他的语气之中带着些微几不可察的嘲讽,“宋大人一向是很懂变通的,这样双赢的事情,他不会放过。更何况,他也从来就没有拒绝过送上门的金银。”
“乌维部既然已经在二月被阿尔斯兰歼灭……”柏灵执白的手有些犹豫,她的目光扫过棋盘上,稍加思量之后,她落下了自己的棋子。
“那现在与宋伯宗联系的人——”
“对,”衡原君飞快地在柏灵的四连处补上了自己的黑子,“就是阿尔斯兰本部……不过阿尔斯兰本人不大信任他,若不是金人的细作这段时间在平京频频受阻,他们也不会主动找上宋伯宗……
“柏司药,用心一点,”衡原君微微颦眉,“再这么乱下,你马上就要输了。”
柏灵望着棋盘,皱起了眉——然而回旋在她脑海里的,始终不是眼前的黑白棋子。
柏灵漠然飞起一手,径直堵住了西南角衡原君的两处活子,“……衡原君你,究竟是在帮谁?”
棋盘上的局面稍稍变得有趣了一些。
衡原君眉头略略舒展,“老实说,我谁都可以帮……不论是哪一方得势,我总能得到我想要的。
“不过我更看好世子。”衡原君轻声道,“那是个好孩子。”
“但他现在一无所知地和恭亲王一起坐在养心殿,”柏灵有些怀疑地望了眼前人一眼,“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宋伯宗、被叛军围剿。”
“是吗。”衡原君嘴角微扬,“如果他们真的连这点自保的本事都没有,那还是不要惦记皇位了……就现在这种局面,能死在今晚的养心殿,还是远胜于即位后被吓死在龙椅上。”
柏灵拧紧了眉,忽然觉得刚才自己的这个问题实在是有点浪费时间。
“……宋伯宗他们今晚的计划是什么,你知道吗?”
“他们在等建熙帝死。”衡原君轻声道,“皇帝一死,内阁和司礼监就会拿出两份遗诏,后者在黄崇德那里,传位给恭亲王,前者在宋伯宗手上,传位给祺王。
“然而,前一份遗诏并不会起到什么作用,因为左卫营今晚就会将恭亲王和世子以谋逆之罪处死,并在适当的时机公布真相。”
柏灵不动声色,但已听得手脚冰凉。
“什么真相?”
“恭亲王在最后一刻得知建熙帝传位之人不是自己,于是在建熙帝的病床前,丧心病狂地弑父,并意图篡位——而光禄寺少卿屈修则在这时带兵赶到,将恭亲王与世子当场擒获。
“原来建熙帝早就预料到恭王与世子会谋反,所以下旨将左卫营今晚的指挥权交到了屈修手中,要他保护祺王……”
说到这里,衡原君轻笑了一声,“虽然漏洞百出,但也算是把故事讲圆了吧……而祺王即位后,第一件事就是割让北境四州给金人,以换取今明两年的休战协议。”
“就是这样了,”衡原君轻声道,“不知道柏司药接下来,想做什么呢?”
第一百零九章 抉择
柏灵的手停了下来。
她两手轻握,交叠地落在自己盘起的脚踝上。
“这局棋,不如就先放在这里吧。”柏灵轻声道,“等下次有闲,我们再继续。”
衡原君笑了笑。
他亦收回目光,伸手去拿自己的茶壶。
柏灵站起了身。
“希望柏司药能活下来。”衡原君忽然开口,“倘若还能再见,我倒是真的有很多话,想和司药聊一聊。”
柏灵回望了他一眼,并没有回答。
……
再次回到自己的院子,赵七竟还没有回来。
“十四,你不要再留在这里了,”柏灵轻声道,“现在就出城。”
韦十四看向柏灵。
“你去追申将军。”柏灵在夜晚的桂花树下缓缓踱步,“把刚才我们从衡原君那里听到的话全都转告给他,让他带飞虎营的人回来。
“他若是问起消息来源,不用解释太多……只要说,都是我的消息就好。”
柏灵想了想,从脖子上取下一个木吊坠。
“这是世子的平安符……当初见安湖集会皇上应该也给申将军求过一个,将军应该是见过的。”柏灵轻声道,“告诉他……恭亲王和世子的性命只在旦夕之间了,请他以大局为重,回京支援。”
韦十四没有去接,“……留你一个人在这里?”
“我会小心的。”柏灵抬起头,“再说我身后还有贵妃——”
“贵妃有什么用?对宋伯宗与屈家而言,有祺王就够了。”韦十四皱眉道,“我先送你出宫。”
“不,我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做。”柏灵抬臂挡住了韦十四伸来的手,她低声说道,“总之,你相信我,我不会有事的。”
柏灵的话斩钉截铁。
“快走吧。”柏灵将平安符举到韦十四跟前,“我们都不要把时间,耽误在这种地方。”
“还有,你回来的时候,如果找不到我,就去找柏奕和我爹。”柏灵轻声道,“事情来得这么急……我费心做的那些准备大概全都用不上了。十四到时也替我护他们一程,送他们离京吧。”
四目相对,韦十四目光复杂,但最终还是取过了柏灵手心的平安符。
“……你自己小心。”他轻声道。
“嗯,我会的。”
韦十四如同一只燕子跃上了金桂的枝桠,然后在是夜的暖风之中无声地消失在漆黑的夜幕中。
院子里只剩下柏灵一人,
柏灵独自在树下扶靠了一会儿,她听见自己的心砰砰直跳——虽然是在夏日的夜晚,但她的双手始终冰凉,一种前所未见的寒冷笼罩在她的心头。
柏灵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一艘远航在海上的小小航船。
她认出了远方疾速接近的巨大风暴,认出了今夜就是命运降临的伟大瞬间。
在这种时刻,一切的胆怯、犹豫、恐惧都会惹来命运的厌弃,畏首畏尾的结局只会是在暴风骤雨里被风浪打个粉碎……
唯有直面风浪,才有一线生机。
道理都懂,但要做到又谈何容易。
院子的木门忽然在这时响起叩门声。
“柏灵?你在里面吗?”
柏灵怔了一下——这是……柏奕的声音?
她飞快地跑去开门,果然是柏奕站在外面,他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
“吃晚饭了吗?”柏奕晃了晃手里的食盒,“我从太医院给你拿了点过来。”
柏灵的脸色又苍白了一些,“你怎么来了……?”
柏奕有些不解,“所有御医今晚都要进宫值夜啊,你不是因为这个回不了家吗?”
“……我不一样。”柏灵的话有些磕绊,“爹的御医上次不是被皇上撤了吗?为什么还要——”
“是,但爹还是被章有生拉来了。我想着反正你今晚也在宫里,我就一起跟来算了。”柏奕轻声答道。
柏灵扶住了自己的额头。
柏奕望着柏灵,“你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看。”
“你们得走。”柏灵咬牙说道,“你们不能待在这里。”
柏奕望着柏灵忽然纠结起来的表情,隐约猜到可能发生了什么,他快步跨进院门,将门合上。
“发生什么事了,”柏奕低声开口,“你告诉我。”
……
等两人再从院子里出来的时候,柏奕的脸亦变得冷峻起来。
柏灵低声道,“……对不起。”
“不要再说这个了。”柏奕皱眉答道,“你确定我在这儿等你和世子过来就好了吗?还需不需要做其他的事情?”
柏灵摇了摇头,“……这已经是最重要的事情了。”
接着,她低下头将这间院子的所有钥匙都交给了柏奕。
“我真的再提醒你一句,”柏奕轻声道,“我们今晚进宫的时候,宫门口已经挤了一大批人——从入夜开始整个皇宫都只准进不准出,你确定有把握能找到出宫的办法?”
“嗯。”柏灵低声应道。
“好,”柏奕点头,“那我在这儿等你消息。”
两人分别,柏灵在夜色中向着承乾宫的方向快步而去。
具体的办法,非常简单。
柏灵一直记得贵妃那里的三道空白手谕——那是建熙帝为了她在宫中便宜行事而特意留下的。
屈修用掉过一道,上次为了让柏灵去卷籍司用掉了第二道,那么应该还剩最后一道。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办法。
宋伯宗父子决计想不到她会从半路杀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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