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遥42
陈翊琮冷哼了一声,“……朕说了不准踏出沁园一步,你就这样当耳旁风吗?”
衡原君笑起来,他轻声道,“要是今晚喝不上这茶,臣就不活了,也不劳陛下动手。”
“你哪儿来的钱?”
“韩冲的俸禄。”
“他给你当差,你还要花他的钱?”
“他愿意。”衡原君坦然答道。
“……简直无耻。”陈翊琮甩袖说道。
“韩冲的命是臣的恩师救下的,”衡原君笑了笑,“恩师将他留给臣,那他这条命,也就是臣的。”
陈翊琮稍稍有些意外——他知道衡原君口中的“恩师”,其实就是自己的外公,甄以疏。
陈翊琮从来没有见过甄以疏,但外公在他心中一直立在一个很高的位置,母亲甄氏曾经和他讲起过一些关于外公的轶事——譬如当年他是如何一点点将持家主事的本事交给女儿,又是如何与甄氏对辩朝堂旧事……
“但皇上不用担心,”衡原君轻声道,“臣这几日确实什么都没有做……韩冲能出府,也是因为除了给我当差,他还兼有北镇抚司的旧职,这几日大部分时间他都在那里,行踪陛下可以去查。”
陈翊琮冷冷望着他。
衡原君淡然笑了笑,“不过,皇上今日来,应该也不是为了这些旧事吧。”
他再次咳了几声,而后慢慢坐在了近旁的坐塌上。
“朕看到你给柏灵送的棋谱了。”陈翊琮冷声道,“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什么……‘什么把戏’。”衡原君轻声问道,“皇上可否,把话说得再明白一些。”
“你假惺惺地把棋谱送去给她,博她的信任,背地里呢,又跟朕污蔑说什么她要离京,要逃走,”陈翊琮微微眯起了眼睛,“你究竟想对柏灵做什么?为什么要这样针对她!”
衡原君轻声开口,“柏司药要走这件事——”
“朕不信她会走!”陈翊琮厉声打断道,“朕今天是来问你,你这样阳奉阴违、包藏祸心,到底是想做什么!”
衡原君微微舒眉。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慢慢思索着应当怎样回答。
良久,他才垂眸轻叹,“那不是包藏祸心,陛下。”
“那本棋谱是臣亲手写下的,您既然看过了,便应当知道那也是臣的心血之作……臣不会拿这样东西,当儿戏。
“送她棋谱,是真心的。”
衡原君望向了陈翊琮。
“……至于说,将她的出逃告知陛下,臣也有自己的理由。”
“真心,”陈翊琮皱起了眉,“你有什么真心?”
“在这三年里,柏司药一直是个极好的学生。”衡原君笑着道,“不畏难,肯钻研,心思细腻,态度又诚恳。能教这样的弟子下棋,是一桩乐事。且臣自己也从中领悟到许多……从前不曾想过的事情。
“所以《清乐集》一经编成,臣就立刻让韩冲送了过去……”
衡原君说得很慢。
每说一两句,几乎都要稍稍停一停。
“但你一直坚持柏灵要走,证据呢?”陈翊琮冷声道,“证据在哪里?你和朕说这件事的当天夜里,朕就派人去查过了,什么柏农安家的柴房后面放了行李——根本没有!
“他们那一日去何庄的驴车朕都已经找到了,两个人除了一筐背篓,根本就没有带任何行李!”
“皇上,韩冲那一晚见到了,便是见到了,臣相信他。”衡原君轻声道,“不过正如皇上所言,臣在当下,确实只有捕风捉影的消息,没有任何实证……”
陈翊琮怔了一下,正要反驳,又听得衡原君道,“若不是那夜臣意外派韩冲去送棋谱,臣也不会起疑。
“然而当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臣倒推着想想,才觉得一切合理。
“以柏司药冰雪聪明,就这么隔靴搔痒地查,大概也查不出什么明显的线索。臣又深居简出,自然难以拿出什么凭证……无非是想到昔日的旧信,再想想这些年和柏司药的相处,自然也就明白了柏司药去意之坚。”
陈翊琮固执地微沉了下颌,“……朕不明白。”
“真的吗,”衡原君笑了笑,“即便是臣,这些年与柏司药相处下来,都时常能在她的身上看到故人的影子,皇上却……看不出吗。”
陈翊琮的眼睛陡然睁大,目光中旋即覆上了一层冰霜。
他隐隐觉得,衡原君似乎也觉察到了一些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想法。
这三年来,每个知道三希堂那个夜晚发生过什么的人,都对此缄口不言——那是皇帝不可触碰之痛。
一时间,少年陷入沉默,他甚至分辨不出自己究竟是因为震惊,还是因为恼怒。
然而衡原君表情依旧淡泊。
“这宫门似海,倘若像她那样的女子都不能得以善终,柏司药又怎么可能……留下来呢?”
第四十一章 轮回复现
陈翊琮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
“你是在说,朕也会成为像我父亲那样的皇帝?”陈翊琮的声音里透出了杀意,“你是这个意思吗?”
衡原君摇了摇头。
“臣这么说,也只是想让皇上明白柏司药的处境。”衡原君轻轻叹了一声,“臣说过了,不论是赠予柏司药棋谱,亦或是将这个消息告知皇上,臣都有自己的理由。”
说到这里,衡原君的眉头终是有几分苦涩地皱了起来。
“被信赖、亲近之人设防,甚至视为潜在的威胁……终究,不是什么好滋味。”他低声道,“我太了解了……所以思前想后,一番犹豫,终究还是忍不住将这件事说与皇上听。”
“逝者已逝,”衡原君轻声道,“何必继续自苦,皇上不如顺水推舟,就这么放柏司药一条生路,于她于您,都是一桩——”
“住口!”陈翊琮再次打断了衡原君的话,“再胡言乱语,朕现在就杀了你。”
他撑住了近旁的桌沿,目光微红。
“朕要证据。”他直直地望向衡原君,“朕不要听这些捕风捉影的话,朕要证据!”
“……臣,办不到。”衡原君轻叹了一声,“臣已经是半个——”
“你要用什么人,要查什么事,朕可以给你配。”陈翊琮的声音压得极低,近乎沙哑,“这样也办不到吗?”
衡原君笑了笑。
“那么,办得到。”
“朕只给你三天时间。”陈翊琮的眼中透露出帝王的锋芒,“三天,给朕一个确切的答复,倘若办不到,你也不必再在这间沁园里住下去了,朕自会给你安排一个合适你的住所。”
“臣……明白。”衡原君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丢下这句话,陈翊琮飞快地踏出了沁园偏院的大门。
这间庭院让他觉得憎恨,甚至恶心,他一刻也不想再看见衡原君的脸,更不愿听他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
午夜的沁园寒冷孤寂,陈翊琮走在雪地之中,忽然觉得一阵鼻酸。
内心深处他忽然觉得自己还是那个需要人照顾和安慰的小孩子,需要人摸摸头发,需要人为他擦去脸上的眼泪。
可是那些疼他爱他的人都已经故去,也再没有人会像母亲那样抱着他,哄着他。
这样的人,也许到死都不会再有。
他伸手拂去不断从眼眶中涌出的热泪,一声不吭地往前走,在雪地上留下一道长痕。
……
衡原君半梦半醒地躺在卧榻上,直到屋门打开,他敏锐地睁开了眼睛。
韩冲果然带着一纸袋麓州的松针回来了。
就着今夜因为陈翊琮驾临而凭空多出来的木炭,衡原君熟练地开始烹水。
“属下回来的时候,看见守陵人差不多走了三分之二。”韩冲在衡原君的炉火旁席地而坐,“看来明公料中了。”
“嗯。”衡原君的眼睛映着炉火的橘红色暖光,这火光也让他的脸呈现出一种难得的血色。
“……但明公到底是怎么确定柏灵要走的?”韩冲微微皱眉,“属下并没有看到什么行李,即便对峙时属下一口咬定看见了,也只是口说无凭而已。”
“这件事不需要凭证,你一口咬定看见过就可以了。”衡原君看了韩冲一眼,“你就是凭证。”
韩冲不置可否地沉默下来,良久,他低声道,“但属下这几日还是一无所获。”
雪水二滚,衡原君没有立刻回应韩冲的话,他提起一旁的竹筒开始烫杯。
不多时,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便在屋子中弥散。
麓州松针的茶香非常特别,它带着某种松柏的气味,初闻时有一阵似有若无的甘甜,茶苦之中又带着几分醇厚,咽下以后原本的微苦便化作一种略略有些辛辣的清香。
这种变化,令衡原君脸上少见地浮起几分带着惬意的微笑。
“你受过伤,受了伤什么时候最疼,你肯定明白。”衡原君笑着道。
“挨下第一刀的时候并不是最难忍受的,往往都是愈合的时候才叫人煎熬。而如果伤口没有长好,对着原处再捅一次,那才痛不欲生……
“人都是这样的,越怕什么,就越琢磨什么,一点一点,把自己的恐惧饲养成猛兽。
“所以啊韩大人。这个故事不需要我们说圆。”衡原君轻声道,“把线索抛出去,剩下的事情,皇上会自己把它补完的。”
说罢,他将杯中剩余的茶水一饮而尽。
“那明公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炉火闪耀,衡原君默然凝视着眼前的微光,忽然又想起柏灵来。
“可惜了。”他轻声叹道,“……先把柏灵身边的那个暗卫控制起来。”
衡原君望向韩冲,“具体怎么做,是正面对抗还是做局捕捉……你自己判断。有哪里需要帮助,就告诉我。”
……
次日一早,柏家的三人依旧照常醒来。
洗漱、吃饭、例行检查药箱、洗碗……然后出门。柏灵和柏奕像往常一样,走在柏世钧的两侧。
柏奕还想着昨日突如其来的指婚,柏灵亦比往常要来得沉默。
柏世钧左看看,右看看,“……你们今天都有心事啊。”
“是啊。”柏灵答道,她叹了口气,轻声道,“咱们家又有小尾巴了。”
“什么?”柏奕愣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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