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遥42
隔着门,噪杂的雨声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娘!”
宝鸳连忙坐起来,拉开门,念念肩膀上扛着一把和她身体大小不相称的雨伞,站在外头。
她连忙抱起念念,打起伞往街上看去——夜晚的雨幕里空无一人。
宝鸳收了伞,连忙把念念抱回屋。
“你到哪里去了!”宝鸳眼泪涌了上来,她把念念紧紧抱在怀里。
“我一直在柏灵姐姐和松青姐姐那里……”念念感觉自己被抱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勉强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
屋子里没有灯,宝鸳看不清念念的脸,但能闻见女儿身上的气味——念念身上很干净,穿的衣服闻起来也有一股太阳晒过的馨香。
她忽然想起来自己身上穿的衣服,已经将近一个月没有换洗了,连忙又将念念松开。
她重新将床铺平,然后把孩子放在仍旧干燥温暖的那片地方。
“娘?”念念在黑暗中喊了一声。
“娘在,”宝鸳轻声道,“我去换身衣服。”
宝鸳声音哽咽,先前到家之后,她只觉得浑身都没有力气,甚至感觉不到饥饿,整个人都倒在床上,一动也不愿动。
今晚也没有时间再洗澡了,只能明早去。
“爹爹呢?”念念又问道。
宝鸳觉得眼睛有些发涩,低声道,“他在外面有事,今晚可能也不回来了。”
念念应了一声。
宝鸳自己心口一阵发紧——其实能有什么事呢?无非是又去哪里赊账喝酒了吧……
母女俩很快都在床上躺了下来,念念听话地把头枕靠在母亲的手臂上,虽然宝鸳身上并不好闻,但念念还是抱得很紧。
宝鸳感觉女儿像一只小猫似的蜷在自己怀里,顿时鼻子一酸,她轻声道,“……你在柏灵姐姐那里乖吗,这段时间?”
“可乖了。”念念小声回答,她抬起头,软软的额发蹭在宝鸳的下巴上,“娘下次不管去哪里,都带着念念一起走好不好……念念好想你。”
宝鸳的眼泪顿时落了下来,她什么也说不出,只好连连点头。
“我以后还能去柏灵姐姐那里吗?”念念忽然又问道。
宝鸳怔了一下,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为什么?”她忍着悲伤问道,“……你觉得柏灵姐姐那里比娘这儿好是不是?”
念念摇了摇头。
“柏灵姐姐每天晚上给我讲故事。”念念轻声道,“她本来是说,等故事讲完的时候,娘就回来了,但昨天的故事还没有讲完……”
宝鸳的眼泪又落了下来,她再次紧紧把女儿抱在怀里。
念念虽然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哭,但非常懂事地沉默了下来。
过了好久,宝鸳才平息了自己的呼吸。
“柏灵姐姐都给你讲了什么故事?”宝鸳轻声问道,“你也讲给娘听好不好?”
念念听话地点头,“那我给娘讲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的故事吧!”
这个故事当初在讲述的时候,被柏灵拆成了五个部分,哄着念念睡了五个晚上。
重新连贯复述的时候,念念漏了一些细节,但整个故事的脉络都记得很清晰。
念念讲得很兴奋,只是此刻时间着实太晚,在说完了这一个之后,她的声音已经带上了明显的困意。
念念轻声告诉宝鸳,还有小红帽,灰姑娘,卖火柴的小女孩,勇敢的小裁缝……这样那样很多很多个故事。
以后每天晚上睡前,她都可以把这些故事,也讲给娘听。
第一百六十六章 新衣
第二天一早,念念还没有醒,宝鸳已经在屋子的里里外外跑了好几趟。
她自己捡了一些砖瓦、稻草和泥浆来,趁着这一日的晴天重新去补自家的屋顶。
一个月没有回来,小屋里已经布满了灰尘,虽然家里原本也没有几件家具,但她还是认认真真地把墙面、几个箱子和仅有的一个木柜都给擦了个遍。
家里还剩一天的口粮——刚好今天她男人也没有回来,中午还能煮一锅粥应付。
等下午她把脏衣服洗了、晾好,晚上再去外面接几趟临时拉夜车的活儿,明天的口粮也就赚到了。
太阳很快升了起来,念念也下地来一起帮忙。
屋子里亮堂起来,宝鸳这时才第一次望清楚女儿的脸。
一个月不见,念念比之前胖了一些——至少脸上和胳膊上看起来有肉了。小女孩的脸颊上透着粉色的红晕,指甲缝里也是干干净净的。
要干活儿前,念念仔仔细细地把自己身上的干净衣服脱了下来,换上了从前已经被洗得看不出颜色的短褐。
“这件衣服也是柏灵姐姐给你做的吗?”宝鸳若无其事地问道。
“嗯!”念念将它们抱在怀里,很是珍惜地放到靠墙的一口箱子里,“昨天柏灵姐姐问要不要全都带上,念念说穿这一件就可以了,因为念念最喜欢这一件!”
宝鸳的目光落在重新盖好的木箱上。
“还记得娘从前和你说过的话吗?”宝鸳轻声道,“别人给的东西……要怎么样?”
念念的两只手握在了一起,但没有回答。
宝鸳又问了一遍,“要怎么样?”
“要先拿给娘看,然后才能收……”
“不然呢?”
“不然可能会被拍花子的骗走。”念念的声音低了下去,她看起来有点沮丧,“但柏灵姐姐不是拍花子的……”
宝鸳上前蹲了下来,“柏灵姐姐确实不是拍花子的,但念念下次再收别人的东西,要记住娘的话,知道吗?”
念念点了点头,“……那这身裙子,能留着吗?”
宝鸳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她感觉自己想说的每一句话,在此刻都变得有些苍白。
她一时眼眶又热了起来。
宝鸳忽然有了些患得患失的慌乱,尽管她无比确信女儿还是那个懂事的女儿,但谁能保证将来她不会觉得柏灵那边才是更好的去向呢?
毕竟和兰字号的锦衣玉食比起来,这里的家实在……
“娘,”念念又喊了一声,“可以吗?”
宝鸳背过脸去,她轻轻叹了口气。
“你实在想留,就留着吧。”
……
宝鸳没有再去兰字号,尽管那里给的工钱是其他地方的几倍。
她撸起袖子,继续去金字部和水字部的花窑里碰运气,路上有人认出她来,有些是住在她附近的邻居,宝鸳很讨厌这些十几岁的野孩子,他们远远地对着宝鸳喊“娘娘”,然后发出大笑。
这有什么好笑的呢?
等到开始接活儿的时候,她试图和花窑里管事的讲价,那人看了看她,也是一声冷哼,“我这儿可不是伺候娘娘的地方,你要是嫌少,去别地儿啊。”
管事的声音很大,一时间所有人都往宝鸳这里看了过来。
于是宝鸳明白过来,在她丈夫偷偷将首饰拿去典当之后,她曾经侍候过贵妃的事情,大抵已经在这里传开了。
熟悉的低笑和议论声像是刀子一样扎在她的耳朵里。她低着头,不管不顾地将粗绳绕在自己的背上,然后拉上了一辆破板车就往外走。
几个交接登记的关口,都有过往的熟人凑上来和她打招呼,几句寒暄之后,大家都会来问几句。其中一人,正是先前想方设法想拉宝鸳去钥字号的皮条客,他前前后后绕着宝鸳,“外头传的是不是真的啊,你是真在宫里待过?”
“那你见过皇上么?”
“你以前在宫里是不是就相当于大户人家里的通房丫头?”
宝鸳停下脚步,一口唾沫吐在那人脸上,然后拉着车继续往前走。
那人也不生气,笑嘻嘻地拿袖子抹了抹脸,几步跟上来,小声笑道,“那李老幺娶了你是真没娶亏,这算是享着了上头的福啊。”
宝鸳怒道,“就凭你这句话,明天锦衣卫就能把你全家都逮起来!”
那人仍是没脸没皮地笑着,“李姐有能耐就去呗,反正我全家就我一个,也不怕这个——”
宝鸳不再理会,只是闷头向前走。
不一会儿,她听见身后人道,“你这人也真开不得玩笑,罢了罢了,我不讲了,不讲!。”
那人转身跑了,但宝鸳明白,这些没名堂的话转头就会传出去,传得添油加醋。
她以为自己总有一天会对这一切感到习惯。但是很难,不论过了多少次,每当她想起这些人可能在背后说起的话,都觉得手脚发抖。
只有劳作能让她短暂地甩开他们。
后半夜,宝鸳带着一小袋铜板和一身的疲惫回到家中,然而才一推开门,她明显闻到了一股酒气。
宝鸳迟疑了片刻,很快,她听到了鼾声。
宝鸳明白过来,她沉默地合起了门,然后解下自己的钱袋,小心地把它藏去了一个角落,最后用扫帚把一切都挡了起来。
她拿毛巾擦了擦身上的汗,换了一身衣服,也躺去床上。
男人的身体斜斜地躺在了床榻的对角线上,宝鸳习惯性地往床角探了探——然而那里并没有念念。
她愣了一下,又立刻向靠墙那一侧的床角摸了摸。
——都是空的。
“念念?”宝鸳突然喊了一声。
没有人回答她,床上的男人倒是翻了个身,压得床板咯吱咯吱响。
“念念!”
宝鸳的声音尖锐起来,一旁的男人也被惊醒,“吵什么,半夜三更的……”
宝鸳顾不得别的,摸着黑点燃了家里仅有的一支蜡烛,顺着光,宝鸳看见自家男人揉着眼睛坐了起来。
而床上确实只有他一个人。
“我女儿呢!?”宝鸳厉声问道,然而还没有等她听到答案,她就看见家里一向用来当饭桌的木箱子上,放着一小碟没吃完的片牛肉和一坛子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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