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遥42
但此刻她觉得心里空空荡荡,在拾级而上的时候,望着楼底小小的人影,柏灵停下驻足看了一会儿。
若是地上人此时抬头,望见楼上的自己,大约也是一样小小的影子。
远处,柏灵能看见艾松青平日常去的那间乐坊,在建筑的阴翳里,她看不清那些灰蒙的窗口后面究竟是什么。
又一拨人从她身边经过,她们口中的“百灵姑娘”将柏灵从神游中惊醒,她忽然想起来这会儿还应该先去一趟金阁,把自己的安排和凤栖说一遍,于是加快了脚步。
不过,今早的凤栖不在金阁,里面只有兰芷君一人。
柏灵正要离去,兰芷君忽然道,“正巧你来了,陪我再下一局棋吧。”
“改天吧,今天课是满的,没有时间。”
兰芷君两手拢在袖中,缓缓走向屋子东边的矮桌棋盘,他轻声笑道,“兰字号到底是听谁的?是听你那些授课师傅的,还是听我的?”
柏灵微微侧目,“……兰芷君是想在这里下,还是去别院?”
“我倒是想去别院。”兰芷君轻声道,“但你大概是想速战速决吧。”
柏灵也没有多话,提着衣摆走到兰芷君的对座,正身坐了下来。
两人各自打开眼前的棋篓,开始猜子定先后,柏灵执黑先行。
“你今早还给衙门那边送了信?”兰芷君轻声道。
柏灵并不抬眸,“嗯。我把昨夜李某卖女的事情写信告知了郑大人。”
兰芷君笑了一声,“为什么要做这种多余的事?”
“多余吗?”柏灵迅速地落子,“我可是给兰芷君找了一个又肯吃苦,又肯用心的长工。她的绣活得的是当年贵妃娘娘的真传,在宫里也是有名的……拿一个长工的价钱雇这样的人来,兰芷君怎么想也不吃亏吧。”
兰芷君嘴角提了提,“我听凤栖说,你上个月和她打听过兰字号后勤的部署。”
“是,但凤栖没有告诉我。”柏灵轻声道,“我原本也是想这两天亲自来问问兰芷君的。”
“你又想做什么?”
“当然是为了兰字号着想,提前留一些退路了。”柏灵轻声道,“有件事,不知道兰芷君听说了没有。”
“什么?”
“现在朝廷里在紧锣密鼓地讨论新税。”柏灵这时才抬眸望向兰芷君,“现在还在草创阶段,除了几个京中的衙门,目前还没有波及其他。”
“嗯。”兰芷君淡淡地应了一声。
“这一把火,迟早要烧到教坊司的头上来,”柏灵轻声道,“不知兰芷君想好怎么应对了吗?”
“你是哪里来的消息?”
“这兰芷君就不必多问了,我自然有我的信源。”柏灵轻声道,“我太了解今上的脾气了,为了北境的战事,只要能征到新饷,不要说是让他把教坊司的收入从内帑调入国库,就算是把整个百花涯都拆了,他大概也在所不惜。
“到时,倾巢之下,岂有完卵。”柏灵轻声道,“兰字号是个销金窟,但想活下去,单靠吸金的本事,是不够的。”
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脆响。
“不如先说说你的想法。”
“先说远的,”柏灵轻声道,“百花涯之所以能在建熙年间昌盛起来,朝廷也放任自流,不加干预,还是因为先皇花钱花得太狠。就不说他私底下为了玄修建的那些个殿宇了,单就见安江上的那片游园,还有他偷偷养五千守陵人和火器营的开支,就已经是天文数字。
“教坊司的收入不进国库,而直接进大内的内帑,也就直接进了皇帝本人的钱袋。
“当初建熙帝喜怒无常,城府又深,自然没有人敢过问他自己的小金库。
“可今上不一样,到现在教坊司的收入还是避开国库直接进内帑,大抵只是因为他还没意识到自己龙椅底下,有一座他皇爷爷留给他的金山。”
柏灵再次执子而落。
“皇上到现现在登基才四年,就已经北巡了两次,他对抗金这件事的重视程度可想而知……如今既然上面已经有了动作,把以往年底才开始做的重整税头提到了年中,那么这阵风刮到百花涯头上,就指日可待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放在百花涯也一样,在建熙年间能赚钱就是最大的忠心,在升明年间不一样了。
“多少人盯着这里的暴利,只要上面给点风吹草动的消息,就会有无数人带刀来瓜分这里的肥肉,毕竟这钱是你赚,是他赚,对皇上来说都没差……等到了那个时候,谁能拿出官府最想要的东西,谁就能站稳脚跟。”
柏灵稍稍停了片刻,“兰芷君觉得,我说得对吗?”
兰芷君面不改色,“你觉得官府想要什么?”
“官府想要底下人帮他们分忧。”
“什么忧?”
柏灵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良久才道,“流民。”
兰芷君不再插嘴,任由柏灵继续说了下去,“不知道兰芷君有没有出过百花涯?就在离朝天街仅一巷之隔的地方,就有一片贫民窟,里面有很多因为家里男人上了前线,没能回来,结果被亲戚吃了绝户的女人孩子。
“这几年流民南迁,虽然官府也有安置,但因为那里离朝天街近,乞讨方便,棚居在那里的人有增无减,城中如此,城南就多了,”柏灵轻声道,“等到今年秋后,我想只怕情况会更糟。”
“我先前打听兰字号后勤的时候就发现,兰字号不比其他花窑,为了把事情做牢靠,我们零工用得少,大部分情况——哪怕是不在兰字号里吃住的仆从,我们也更偏好招长工。
“只不过普通人家碍于脸面,很少有人愿意和百花涯里的花窑签上三五年工约,他们都是把这儿的苦力当零活儿或者不得已的救急来接,接了也不会和自己身边的人讲。”
柏灵轻声道,“那我们为什么不试试看,去招一批棚居者来呢?”
第一百七十一章 尔曹身与名俱灭
兰芷君沉吟片刻,脸上依旧带着几分令人琢磨不透的神情。
“容我想想。”
“不急。”柏灵轻声道,“兰芷君这几天,也可以再去探探上面的口风,看看是不是如我所说的那样。”
这局棋下得很慢,最终兰芷君再次投子认输。
“承让。”柏灵轻声道。
“这棋盘上的对弈终究是不适合我。”兰芷君叹了一声,“你把衡原君的那本《清乐集》拿走吧,在我的书桌上,原本也是给你的。”
柏灵怔了一下。
“衡原君给我的?”
“嗯。”兰芷君点头,“上个月我去沁园找他复盘的时候,他托我转交给你的。”
柏灵默然,她起身走到兰芷君的桌前,果然,以往被锁在柜中的那本棋谱,今天端端正正地放在桌面上。
“难怪,”柏灵轻声道,“我说这本书怎么没有折角……原来又是出自衡原君那里。”
柏灵抬起头,“多谢兰芷君割爱。”
兰芷君颇为自嘲地笑了一声,“算不得什么割爱,这黑白之弈,我今后是不会再碰了。”
“为什么?”柏灵有些意外,“下棋不有趣吗?”
“赢不了,就没有什么有趣可言。”兰芷君轻声道,“兴趣使然的事,必然是人所擅长的……你会一直做自己不擅长的事吗。”
柏灵陡然想起来当初第一次在别院和兰芷君对弈时,从他身上体会到的那种强烈的胜负心。
“棋盘上衡原君倒是一个不错的对手,”柏灵岔开了话题,她轻声笑道,“我到现在还没有赢过他呢。”
“哦,你倒是个越挫越勇的人,”兰芷君笑了笑,“进来百花涯之后,把这兰字号当善心堂来用的你也是头一个。”
柏灵也笑,没有说话。
“我该说你什么?”兰芷君接着道,“不愧是那位柏太医的后人?”
柏灵跟着笑了一声,提起父亲,她忽然有些感慨。
“话说去年刚入冬那会儿,我去过一趟乡下大伯家。”她忽然道。
“嗯。”兰芷君轻声了一句。
“当时我大伯告诉我,他和我爹的名字都是他们自己取的。‘钧’是制陶时用的一种转轮。”柏灵目光低垂,“我问他,为什么我爹要用陶钧来做名字,他说他也不知道,这个得问我爹自己。
“可后来回了家,事情太多,我也忘记问他‘世钧’这两个字究竟有什么深意,不过我自己有一些猜测。”
兰芷君望向她。
柏灵接着道,“在烧制之前,匠人要先慢慢把陶土捏制成形,再趁着粘土还湿润的时候嵌入把手和器耳,再之后又要刮磨内壁和外壁,让陶胚表面光滑……这一切都是要放在陶钧上做的,匠人要不断旋转转轮,来调整粘土的形状。
“很奇怪,我爹在起名的时候没有把自己当作那个在捏制陶土的工匠,也没有把自己当作那件被精心烧制的陶器瓷器,他将自己视为一个小小的陶钧,可又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陶钧——他要做这个世界的陶钧。
“所以我猜,他年轻的时候大概是一个又内敛但是又心怀豪情的人,既能体会人行天地间的渺小,又希望能尽己之力,不至于虚度光阴。即便他自己不是最后那件凝结着无数心力的作品本身,也会是这个作品诞生过程中的重要一环。”
柏灵声音轻缓,“他一直都是个没什么私心的人。”
“什么是私心,什么又是公心,对外人的公心,不就是他自己的私心么。”兰芷君轻嘲了一声,“倘若当初他肯忍住一时口快,你和你的兄长,又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柏灵望向兰芷君,“我柏家沦落到今日这一步,可不止是因为我爹当初在贵妃病情上的一时口快。”
“高谈阔论是无用的。”兰芷君轻声道,“世道就是这样的一个世道,他一个陶钧变不了,你一只百灵……也变不了,若是趁早把你们无用的‘公心’收一收,或许你们的结局就不会像今日这样悲惨。”
“……”柏灵笑了笑,“可能你是对的吧。”
兰芷君听出柏灵语气中的几分不以为然,他笑道,“不服么。”
柏灵没有看他,只是轻叹一声,“没有。只是在到了百花涯之后,我自己也常常会回忆、反思……自己究竟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
“嗯。”
“公心这个东西,它看不见也摸不着,但在很多时候,一个人的公心却会影响乃至于决定另一群人往后生活的走向。”柏灵轻声说道。
她忽然又想起了黄崇德,想起黄崇德当初给她讲的战火中有始有终的故事,想起柏世钧在山林小路上捡起女婴,想起十四,想起柏奕,想起那个雪夜陈翊琮惊怒交加的样子……甚至还有当初从西南一隅的慈济堂里走出的、那些她素未谋面的人。
柏灵轻轻吸了一口气,笑道,“要不然怎么说人和人的命运是息息相关的呢。有些人你觉得和你无关,其实有关,有些事你以为自己并不在场,其实在场。
“把时间的尺度拉长一点,不只看这一时的得失,想一想自己现在踩在历史里的哪一段,有的人就会知道当下应该做出怎样的选择。”
柏灵带着几分浅笑,轻声念白。
“‘在命运降临的伟大瞬间,市民的一切美德——小心、顺从、勤勉、谨慎,都无济于事。它始终只要求天才人物,并且将他造就成不朽的形象。命运鄙视地把畏首畏尾的人拒之门外。命运——这世上的另一位神,只愿意用热烈的双臂把勇敢者高高举起,送上英雄们的天堂。’”
柏灵看向兰芷君,“有人教过你这样的道理吗?”
兰芷君微微颦眉。
“像我爹这样的人,有人敬他,有人笑他,也有人怨他……因为他在做抉择的时候,始终会坚持走自己想要的那条路,即便这条路很‘艰难’。这样的勇气我是没有的,很多人都是没有的。
“我爹算不上一个好父亲,但也确实言传身教地教了我一些道理……”柏灵垂眸笑道,“‘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第一百七十二章 郑密的热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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