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遥42
衡原君一笑,手中棋子落盘的声音甚至重了一些。
“他到底叫什么名字?”柏灵轻声道,“衡原君应该知道的吧。”
“他的名字……”衡原君低声重复了一句,“这样的问题,你问过他自己吗?”
“没有,但即便问,我想他也不会告诉我。就好像我问他,你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他也没有回答我一样。”
“是还挺难回答的。”衡原君轻声道。
忽然间,柏灵想起那本在金阁里看到的园林书册,她顺着牢门外的栅栏慢慢蹲下来,好和衡原君视线平齐。
柏灵的目光完全落在了衡原君的脸上,对面的一颦一笑,此刻尽收眼底。
“他的名字,是不是叫……”
柏灵双眉微动,带着几分不确定,轻轻念出了那个名字。
“书白?”
第一百七十七章 建熙十七年
对话的记录只能勉强看到这里,再往后的白纸上沾满了污水,字迹已不可看。
张守中和孙北吉都怔在了那里。
“之后的对话呢?他们还说了什么?”孙北吉望向眼前的文书。
“属下该死,当时手里的纸笔没有拿稳,落在了地上。”那人佝偻着背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后面勉强又记了一些,但出来之后一看,墨汁在纸上已经全都晕开了……”
“那当时他们又说了什么,你还有没有印象?”
“属下都记得。”那人连忙道,“原本想把记录都誊录一遍,再给阁老一并送来的,但您这边要得急,所以……”
“你就在这里口述吧。”张守中皱眉说道。
“是,”那文书点头,“衡原君问柏司药,是在哪里看到了这个名字。柏司药说是在那位兰芷君的金阁书架上,一本讲园艺的书的扉页。衡原君又问扉页上具体都写的什么,柏司药答,‘赠吾儿书白’。”
那人顿了顿,又道,“衡原君当时很久没有说话,然后吟了一首诗。”
“什么诗?”
文书有些支吾起来,“属下有些记不全了,记得开头是……‘人间多少伤心事,君知我知天不知,却将……却将……’”
“却将泪雨凝成雪,且歌且舞到几时。”孙北吉低声接道。
“对,是这句。”那文书低头答道。
孙北吉摘下了眼镜,轻轻叹了一声,接着道,“千里长路待君行,烟水茫茫居无定。我命君命皆如雪,在天在地总是轻……后面是这样的吗?”
张守中不由得望向了孙北吉——这首诗他是从未听过的,但孙阁老却能这样流畅地背出来,大概是有些特别的来历。
“是。”文书答道,“柏司药说,这首诗的最后一句她也在那本园艺书的封底上见过。衡原君说,这是他父亲曾经引用过的一首送别诗,原作不详,这些年的冬天,每逢下雪他便会想起这首诗来。”
“然后呢?”孙北吉问道,“他们还说了什么?”
“柏司药笑了一声,听起来颇有几分嘲讽之意,衡原君问他为什么要发笑,司药说,君家的一片雪,落在人间、落在百姓头上就是一座山,此间的轻重,怕是很难说得清楚。然后衡原君也笑起来,说柏司药讲得是。”
“后来衡原君又问她,这些年随柏世钧四处奔走,有没有去过靖州,柏司药说没有,衡原君又说了一些靖州的风土人情,说司药今后若有机会,还是要去看看。那里的景色,想来也绝不比西南的山林逊色。”
文书接着说了下去,衡原君和柏灵的聊天跨度极大,两人之后又聊了棋艺,聊了歌舞,直到官差前来提示柏灵时间已道,她便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了。
孙北吉又问了一些细节,而后让文书也退了下去。
屋子里只剩下孙北吉和张守中两人。
“守中别站着了,”孙北吉指了指近旁的椅子,“坐吧。”
张守中这才在一旁坐了下来,他有许多的话想问,但思前想后也只是望着孙北吉,一句话都没有说。
“应该是,建熙二十几年的时候吧……”孙北吉忽然道,他目光飘忽,掐指算了算,“不对,应该是建熙十七年。”
张守中静静地点头。
“那年冬天,我受当时的几位尚书举荐,被调进户部。当时正是年终要开始清算账目的时候,”孙北吉低声道,“但因为十七年年初的税改,朝廷清洗了户部三分之一的官员,人手不够,所以即便像我这样的新人,也一样破例被召去内阁,协理账目的清点。”
“隆冬时节,我在值房守夜,有一天夜里忽然飘起大雪,恰好那一晚我手上该做的事又做完了。于是一时兴起,我便提着灯笼,外出赏雪。”
孙北吉声音低沉,他的眼睛半垂着,回忆着遥远的往事。
“那年雪真大啊,差点在南方这片引起冻灾,后来我大周也没下过那么大的雪……”孙北吉轻声道,“那天晚上我一直仰着头,看着天上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等到回过神来,才发现手里的灯笼熄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何处。
“深夜在宫中乱走,往轻了说是狂悖无礼目无法纪,往重了说,就是包藏祸心意图不轨。于是我立刻转身,想寻着记忆往原路折返,但那晚一直在下雪,天上无星无月,我越走越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里,直到我在风雪中遇到了另一行人。”
“……对方是谁?”张守中问道。
“我原先见对面也提着户部的灯笼,以为是同僚,于是便快步上前想打招呼,顺便问一问路。”孙北吉轻声道,“哪里知道,上前一看,对面的人我是一个都不认得。这倒也不稀奇,毕竟我也才新进户部不久,许多人都没有认全。
“不过,这那三五人看起来颇有几分气宇轩昂之姿,虽然当时天暗,我看不清他们胸口的补子,但如此气质,也像是朝中同僚。唯一引起我注意的,是其中一人面色苍白,似是病体。他眉目间有几分像圣上,却比圣上看起来苍老许多。
“我先报出了自己的身份,对面却没有说他们的,我虽然觉得奇怪,却也不好多问。当我告诉他们我迷了路,想要重回内阁值房的时候,他们主动提出,可以带我同往。”
“同往?”张守中轻轻颦眉,“是要带阁老去哪里?”
“没有明说,我也没有细问。”孙北吉低声道,“但在当时的语境里,除了去内阁值房,还能去哪里呢?”
“这一路上,他们大大方方地走,遇到值夜的侍卫也不闪躲,直到侍卫盘问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为了方便这几日内阁的账目清算,六部之中的官员若是得了户部的传召,是可以不经内廷专审就直接进宫的——当然,不能往后宫去,只能在西华门到内阁值房之间通行。
“每当侍卫问起我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就如实答话,因为更深夜重,对内宫又不甚熟悉,所以迷了路,侍卫们也不为难什么,在查验了我们的身份之后,就都放行了。
“但是快到值房的时候,他们却停下了脚步,与我告别。”孙北吉轻声道,“我原想追问原因,却听见他们之中忽然传来一声婴孩的啼哭。”
张守中听到这里,只觉得脑后一阵发麻。
第一百七十八章 双生
“其中一人立刻背过身去,也不知做了什么,孩子的呜咽很快就止了下去。”孙北吉轻声道,他看向张守中,“我当时……表情大概就和你现在差不多。”
“这些人,这些人难道是……”
“不知道。”孙北吉低声道,“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们。”
“那方才那首诗……”
“是那位带着病容的青年,临雪吟诵的。”孙北吉低声道,“那晚的情景,我至今忘却不了……守中知不知道‘书白’是谁的名字?”
张守中点了点头。
“我后来也多有怀疑,因为害怕,那天天一亮,我就去查了前一晚户部召集进宫的人员名单……当然,是不可能有所获的。”孙北吉轻声道,“我战战兢兢地过了一个月,每天都在担心有官差忽然到家里来,问我那天晚上的情形。”
“但是没有,对吗?”张守中问道。
“嗯,”孙北吉垂眸说道,他的脸上表情平静,“没有。”
“那天晚上,阁老见到的,带着病容的青年……”张守中的声音压得很低,“是否……就是建熙年间住在沁园的——”
孙北吉点了点头。
“宋氏父子倒台以后,圣上予我首辅大臣之职,我也因此可以授命出入卷籍司。”孙北吉低声道,“在先前查阅天下藩王何人可作王储备选的时候,我也顺势去看了看沁园先太子的那一支……”
“衡原君,就生于建熙十七年的秋天。”孙北吉轻声道。
张守中听得冷汗涔涔。
孙北吉又道,“当时皇上下令,可留这孩子一条性命,但不得起名,不得造册……但卷籍中载,先太子仍旧私下为孩子起了一个名字,只是从不当着外人的面喊,得知此事的宫人也将这件事报给了皇上,但皇上也没有追究。”
“……我也听过一些风声,”张守中抬袖擦了擦额头,“只是,不像阁老说得这么细。”
“‘千里长路待君行’,”孙北吉低声道,“想来,那天夜里被送出宫的孩子,该是被连夜送往异乡了,从此隐姓埋名,安稳度日,这皇家的种种纷争,大抵也不用理会。”
“那现在还在沁园的这位衡原君……”
“我有时也会想,他是谁呢。”孙北吉低声道,“也许谁也不是吧。”
“这些话,阁老与皇上说过吗?”
“我谁也没有说过。”孙北吉低声道,他抬起头望向张守中,“毕竟过去的那个见安阁,在升明元年的时候,就已经倒了。”
张守中眉头紧皱。
“要说么?”孙北吉望着桌上被污水沾染的不完整供词,“即便现在说了,当初那个被去了千里之外的孩子,又还能找得到么。”
“也许线索在那位百花涯的兰芷君身上。”张守中低声道,“我们就这样直接放柏灵回去,会不会打草惊蛇?”
孙北吉叹了口气,摇头道,“打草惊蛇的事情,已经做得太多了,也……不差这一件。”
……
兰芷君一夜未眠。
金阁里没有点蜡烛,也没有开窗,昨夜他在漆黑的房间里静坐,等着外面的天一点一点地亮起来。
拂晓的时候,官差来人带走了柏灵,天亮以后,柏灵又独自回来了。
凤栖隔着门问,是否要现在去喊柏灵上来问话,兰芷君没有回答——没有回答,就是不用。
他昨晚就听说了衡原君被抓的事,这么多年以来,朝廷还是第一次这样动作激进。在建熙一朝,衡原君的名字是一个禁忌——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禁忌,从来没有人会将他放到明面上来,更不要说是提至大理寺审问。
四年前他曾经突然将见安阁的一切和盘托出,杀得所有人措手不及。然而那些死去的人不会知道,供出他们身份的就是他们一直以来在效力的“明公”。
那么昨晚,衡原君又会在牢狱里说什么呢。
外面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来人不止一个,兰芷君望向门外,凤栖的声音很快响起。
“兰君,柏灵姑娘想来见你。”
屋子里久久没有传来回复。
凤栖回过头,小声道,“我说了吧,兰君现在要么还在休息,要么就是不想见任何人,你主动过来又有什么用?”
柏灵望着金阁紧闭的大门,“他肯定没在休息。”
“你就知道?”
柏灵想了想,对着门道,“我昨晚见到衡原君了。”
里面还是没有动静,柏灵又道,“我和他聊了很久,而且聊到了你。”
凤栖的脸色忽地一变。
柏灵看了看她,又收回目光,再次望向金阁的门,“兰芷君就算手腕再神通,应该也没有伸在大理寺监牢里的触角吧……昨夜我与衡原君说过什么,你若是想知道,我可以来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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